清平的一生,步步皆是意难平。
她似乎总是迟了一步,又迟了一步。所以,她才会在寿元将近时亲笔下了《倾恋》这本书。
“文字会被扭曲,真相会被掩埋。只有将过去包装成这种我自己看了都会笑的话本,我才能借灵希之手,将这本书带往彼世。”清平敲了敲桌面,封面书着《倾世虐恋之明尘上仙的掌心花》的书籍便落在了桌上,“我落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我曾经亲眼见过、经历过的。但当它们落于纸面、却并未被天道扭曲时,我才知道自己过往的记忆是何等的浮薄可笑。那些我曾听见的、看见的,竟没有一处是真的。”
“所以,在彼世,永留民的阴谋得逞了。”宋从心冷静地推演彼世的局势,“玄中身为三百岁内突破分神期的大能修士,在无极道门青黄不接之时确实拔尖。九婴灾变事件后,玄中在各大修真世家的支持下登上了持剑长老之位,无极道门从内部开始瓦解。诸如湛玄师兄这样掌有实权的内门弟子,在外道的布局谋算中接连身陨。长老们或是心灰意冷、或是引咎离职,玄中与修真世家的话语权日渐坐大……正所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宗门风气败坏恐怕也就十来年的岁月。”
“是啊,连正道魁首爱上唯一的弟子这样离谱的传闻,居然都有人信了。”清平忍不住笑了,“当然,这期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但我并不能将它们写出来。正道与外道的纠纷也并没有像书里一样呈现出一面倒的局势。当年,玄中对掌教首徒出手的结果,是他被明尘上仙亲手废了持剑长老之位,最后不知所踪——如果不是身为分神期大能的玄中落得这个下场,师徒恋的传闻还不至于甚嚣尘上。”
宋从心拧眉,只觉得心里一揪:“灵希呢?”
“她叛出了宗门,后来也确实站在了魔道一方,成为了魔道尊者。”清平语气平静,“但如今,你应该也明白,仙魔之战背后牵连甚广,不会因任何人的意愿有所回转。而在最后的最后,“灵希”也确实死在了“明尘上仙”的剑下,这是整个上清界公认的事实。”
宋从心沉默,良久,才道:“如果书是你写的。那恶毒迂腐的大师姐是怎么回事?”
“?”清平抬头,眼神困惑,“什么恶毒大师姐?”
“就这本书里,揭发师徒不伦之恋、最后被魔尊丢下魔窟的恶毒大师姐‘宋从心’。”宋从心冷静道,“你是有什么心事吗?给自己立这么一个身份?”宋从心有些心绪难平。毕竟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法忘记自己第一次翻看《倾恋》时那种晴天霹雳的感觉。如今听说这本书居然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亲手写的,那书中为师徒恋一事拍板定性、在关键时刻做了一把最恶推手的人必然不是彼世自己。但这样一来,她这些年来的担惊受怕又算什么?算她自己吓自己?
然而,清平的反应却出乎宋从心的意料。只见她莫名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没写恶毒大师姐啊,倒泼师徒恋脏水的不是玄中提拔的弟子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书籍翻看了起来。此地是清平的传道秘境,她只需神识一扫,便将《倾恋》一书翻阅完毕。那双温和如水的眼眸,瞬间可怕了起来。
“天书。”清平合上书籍,食指轻叩桌面,心平气和道,“出来。”
与先前半带玩笑的嬉闹不同,清平此时虽是笑着,宋从心却有种莫名的压力。这样敛而不发、一个眼神便能让周遭噤若寒蝉的威慑力,宋从心只在盛怒的清仪道人身上见过。要知道清仪道人平日里看着心素如简、淡入春风,但真正发起火来时连明尘与明德两位上仙都得暂避锋芒,就更不提其他长老了。
房间内又一次陷入了死寂,但这次在短短三个吐息之后,烛火突然有一瞬的明灭。
宋从心抬头,只见屋内亮起了星星点点的萤火。金色的光粒似星辰剥落的碎屑,打着卷地盘旋凝聚,在地上缓缓堆砌出一道虚幻的人影。
人影逐渐凝实,幻化出眉眼围观。祂从金光中走出,神色冷淡,广袖长衣。纵使不言,亦有形韵。
“……”然而,在看清那道人影的瞬间,宋从心像是被人夺走了声带一般,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清平,她似是习以为常般地伸手拧住了对方的小脸。祂皱眉,神情略有不满地后仰。于是清平两只手都捏了上去,固定住祂的脑袋,不让祂退避。
清平捏着眼前人的脸蛋,面上似笑非笑,语气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天书,说,是不是你捣的鬼?”
身量矮小、化形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天书扒拉着清平蹂躏祂脸蛋的手,语气冷然:“哼,我观察了她许久,实是个惫懒怠惰的性子。我若不给她添一把火,她能那么快振作起来,为自己、为天下筹谋以后?以你的性子,如若不是与自身的命轨相系,恐怕更倾向于偷偷将情报泄漏给其他人,自己就作壁上观当个闲散人吧。”
“……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呢?”清平嘴角一滞,但神色仍有不忿,“而且我是让你去彼世寻找有大机缘、大毅力在身的气运之子。如果不是灵希自顾不暇,你其实认她为主也没问题的。上清界天骄众多,你怎么就偏偏找上我?而且你就这么恨我?非得给我安排一个不得好死的丑角?想不到你居然是这样的天书。”
天书拍掉了清平的手,顶着两坨腮红,很是不满地撩了撩眼皮。宋从心莫名觉得,若祂还是本体,此时恐怕书页已经抽上去了。
“……”清平和天书插科打诨了好一会儿,宋从心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指着天书的人形,道,“祂、祂……”
“咳。”清平伸手环住天书的两腋,将人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天书虽满脸不耐,但终究还是没有拒绝。祂耷拉着眉眼,四肢低垂,像一只被人强行锁住的液体猫。
“你既然是彼世的我,那取名的癖好大抵也是相同的。如你所见,这是天书——本体是天阶缄物,名‘天物万藏’。”清平毫不客气地戳了戳天书的脸蛋,“这张脸很神奇吧?第一次见的时候我都惊了。要不是这张淬了毒的小嘴和猫狗路过都要挨一脚的烂脾气,我都以为是那位兵解重来了。”
宋从心表情一片空白,唇舌组织不了任何的语言。她看着清平对着那张脸又戳又揉,心想你怎么敢的?那可是天道之下第一人的脸啊!
没错。与宋从心相伴数十年之久的天书,居然与明尘上仙长得一模一样。
“我不是明尘。”天书抬起眼皮睨了宋从心一眼,态度倒是比面对清平时好上几许,“我是他道消身殒时因势而生的缄物,是他遗留在人间的最后残响。但我虽有他一缕残魂,却与他并非一人。你不必这般看我。”
“……残魂。”宋从心喉咙一哽,“所以彼世的师尊终究还是……可,残魂幻化的缄物,难道不能算兵解吗?”
“不是这样的。”天书摇头,拍开清平的手,耐心解释,语气甚至有几分温柔,“与寻常兵解不同,我并非他的命魂,只是大树掉下来的一枚种子。我蒙受他的遗泽滋养得以在大地上生根,就像深海中那座建立在鲲骨上的重溟城。我并没有继承他的记忆、情感乃至信念。不过是一枚种籽,以他的灵魂为胚芽,以他的血肉为养分。但来年,我长成了另一棵树,难道还能说我是昔时的旧人?”
天书用心解释自己与明尘的不同,不仅是宋从心,清平也淡去了笑容:“天书确实不是明尘上仙。非要说的话,祂是因明尘上仙身陨、天机混沌时,以明尘上仙的死为代价而诞生
的缄物……天阶缄物,命价却在诞生时尽数偿清,所以祂是一件无需付出代价便可使用的圣物。”
一件铭记着人族文明的传承、担负教化众生之责的圣物。
“难怪……”宋从心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忍下心头漫上的隐痛,“难怪……明明师尊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天书还是另选宿主。祂因师尊之死而诞生于世,与师尊相遇,便乱了因果。师尊大抵也算到了我身负的机缘与他有关,这才让我对自己的机缘三缄其口。”
“不止如此。”清平抚了抚天书的脑袋,宋从心莫名从她的动作中读到了几分慈爱,“明尘上仙已经触碰到了天道,更甚是虚空之外。他早在千年前便已飞升,却不知为何重新回到故乡来。但据我所知,明尘眼中所见之物,亦会被某种不可知的存在察觉。所以,天书若是暴露在明尘上仙面前,祂不一定会被抹除,但《倾恋》这本暗藏天机的书就没那么好传递了。”
宋从心看了清平怀里的孩子一眼,道:“天书……就是你重回九宸山时得到的,能抵御虚空污染、让人族存续的法门吗?”
“是,也不是。”清平莞尔,“明尘上仙留下来的传承并无天书,祂的诞生是一个明尘都没有料想到的意外。如你所见,祂本该待在剑冢里,等待死门重启的那天。但偏偏祂生来便是有灵之物,还承载了明尘上仙的一部分魂灵,长出了形貌以及七窍。我重启死门已是数百年后,这期间天书自己跑出了剑冢,在人间到处流浪。祂生来无善恶之念,只遵从本能去收集、记录神舟的文明与道统。为此,祂不择手段,惹了不少事,也塑造了不少传奇人物。直到——”
“直到我选了一个二愣子当宿主。”天书面无表情地接过了清平的话头,言语怨气森森,“方衡那个榆木脑袋的死老头——”
“啪”的一声,清平一巴掌糊在了天书的嘴巴上,将脏话拍了回去。她捂着天书的嘴,淡定道:“嗯,就是这样。天书游历红尘时,选过几次人品不怎么样的宿主,被人捧着惯着。耳熏目染之下,路子有点歪了,还干过噬主之事。不过这也怪不了祂,毕竟祂降生时已是末法之世。人间秩序崩毁,道德沦丧。若不是祂对明尘上仙心怀敬畏,恐怕我找到祂时,祂已经被世道染成了邪物。”
“方衡是追随我一同离开九宸山的外门弟子,内门弟子……除了年纪小的,其他大多都死在守山门那一战了。”清平并不对这段旧事过多着墨,“方衡有治世之才,后来便成了日落城分城的管理者。某日,他不远万里联系上我,道自己寻得了一件或可为众生带来转机的灵物。他……当时寿元也将尽了,本可以依托这份机缘改天换命,但他没有,而是选择将天书交予了我。”
“天书前几任宿主,都是相当棘手的人物。方衡不放心天书,担心祂又去人间生事,便将祂约束在身边悉心教导,试图掰正祂偏激的路子。”清平作回想之态,“说起来,天书前几任宿主中,最出名的当属一位姓宋的邪修。他靠着天书修上了分神期,也曾名噪一时。听说其人性情乖戾,开创一派法门,自称某某大帝,跟永留民打得你死我活。不过当时我忙着建城,没过多关注。等收到相关情报时,听说他已经步入虚空雾海,下落不明了。”
“……”宋从心也作沉思状,她总觉得这个调调有点耳熟。
所以彼世中除了《倾世虐恋之明尘上仙的掌心花》以外,还有一本类似《X帝傲天》的故事是吗?
人生,果然各自有各自的传说。
“天书是人族文明的炬火。但可惜的是,彼世已经淹成了苦难的海洋。上清界的道统自绝于众生,凡人存续已是不易,更罔论要在人间重立仙家道统。”清平叹了口气,揉了揉天书的脸蛋,“此后数百年,天书一直跟在我身侧。那时,神舟大陆的文明几乎倒退回了远古蛮荒的时代。我开始誊抄人族失落的文明与历史,开始查找推论当年的真相。然后,我遇见了从你们世界穿梭而来的灵希……”
之后发生的一切,便和灵希口中描述的一样。清平与其友人对灵希倾囊相授,教导她如何挣破宿命的茧。
最后,他们将彼世文明岌岌可危的火焰,传递到了灵希的手上。
“原来如此。”宋从心消化着庞大的信息潮,心情有些复杂,“灵希所说的那位助她良多的无极道门长老,是你。那个教导她诸多外道情报、谍报技巧的人,是明月楼主。”当初听灵希描述彼世时,她竟直接绕开了正确的答案。
“不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宋从心不知道传道秘境能维持多久,只能追问自己最挂心的问题,“那个让人族抵御虚空污染、得以延续的法门,究竟是什么?”
宋从心说着说着便从床榻上起身,双手撑在桌上。清平见状,只能无奈一笑:“这个问题其实不应该由我来回答。当你有直面真相以及承载这一切的决心时,去寻明尘上仙。他应该会告知你这场博弈背后的答案。但……我想,这一路走来,你心中应该隐有明悟了。”
清平拍了拍天书的肩膀,天书从她腿上跳了下来。清平站起身,广袖一拂。霎时,茶桌、床榻、炉火 雪窗 构成秘境的一切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清平手腕翻转 那枚写着“拂雪”之名的卷轴便再次出现。她将卷轴往远处一扔 卷轴没入虚空 泛起一片金色的涟漪。
涟漪映在宋从心的眼中 就像一颗石子落入湖水。
宋从心以为涟漪会很快平复 但却没有。一片空白的空间中 金色的水波一层一层地漾开。然后一圈、两圈、三圈……石子惊动了湖底的潮汐 从深处传来了激荡的回音。金光越来越盛 越来越盛 从点点微末的涟漪化作澎湃的光潮。
金色的潮水奔涌而来 宋从心忍不住眯眼。然而清平却突然上前一步 猛一振袖。哗的一声 潮汐被击碎成万千水花 水珠悬停于空 化作一个个鎏金墨字。
“……”
宋从心一时愣怔。
她看见了许多人的名字 有无极道门长老与弟子的 有平山海组织的 有丝织商队、明月楼、重溟城、飞芦门……更甚至 还有一些她从未听闻、也不知身份的名字。
这些鎏金墨字的光芒有的耀眼 有的黯淡。但成千上万的墨字悬浮在清平身后 金光便灿如旭日 硬生生将这片空白的空间染作了宣纸。清平站在“拂雪”的名字前 回首向宋从心望来。她唇角笑意浅淡 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她站在那里 就是一块岁月不侵、风雨难蚀的碑石。
“拂雪之名 已与这么多人的命运相系。”清平仰头 望着那些名字 “这些人 你或许听过、见过 也或许对此一无所知。但你的出现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他们才会出现在这里。这是你所行的路 是你将行的道 他们锚定着神舟 锚定着‘拂雪’的名字。”
“……”宋从心收回自己的视线 目光重新落在清平身上 她语气沉沉道 “无极主殿的……心守誓言。”
“不错。”清平负手而立 轻笑 “在彼世 无极道门仅余火种。我打开了剑冢的死门 继承了无极主殿的心守之誓。而后数百年 我以此身 铭记神舟
铭记华夏 铭记继往开来的文明 铭记大地上挣扎求存的灵魂。此誓承自无极道门 却不仅仅只是无极道门。所以 相较无极主殿之名 世人给了我另一个名字。”
“人字碑。”宋从心喃喃 “你是人字碑。”
雪山神女临终时提起的 唯一真实的变数。
——铭记人族余晖的 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