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改名为“江仙”的拉则,与兄长江央住在一栋拥有花圃的小院里。
当然,江央本身并不姓江,其名字实为“妙音”之意。但或许是为了让江央记住自己罪恶的过往,也或许是楼主懒得取名,直接取了同音。神眷后人摇身一变,从北地子民变成了南州土著。哪怕江央拉则的眉眼是北地人特有的深邃,但明月楼多的是楼主的狂信徒——就算楼主指着田里的蛤(服了)蟆说青蛙,这群门徒也会连夜把所有蛤(真服了)蟆都漆成绿的。这般众口铄金之下,没有人怀疑过江家兄妹的出身,连拉则都以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秀水人。
拉则到路边要了两份青团,宋从心付了钱。那钱币金灿灿的,像麦穗一样漂亮。拉则忍不住要了一枚,拿在手里翻看。
“这是穗币,主要在大陆中部流通。南州疆域广阔,多河流山川。行路艰难,故而穗币还未在南州普及。但它很漂亮,又比寻常货币保值,外来的商贾会很乐意以此易物。”宋从心掏出一袋穗币递给拉则,“在镇上用有些显眼,但它和白玉京的货币是共通的。”
“你知道白玉京,你也在那里修学吗?你还去过大陆中部?”拉则不断提问,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中部会不会很远,要怎么去呢?”
“确实不算近。”宋从心颔首,“南州与中部隔着十万大山,密林与妖兽是天然的屏障。千百年来,南州因地势而未能与其他州域建立联系。加上风土人情和语言的差异,即便商贾投机,也难以通行。不过陌州水路已经开通,港口也在修建。再过些年,白玉京官话普及,人们对南州的了解也会越来越多。”
宋从心语速不快,尘世的一切被她娓娓道来。无论拉则好奇什么、疑惑什么,宋从心都能给出答案。那些常人眼中难以跨越的山与海,仿佛只是稍稍拂动她衣角的尘埃。
不管两人再如何放慢脚步,道路都有尽时。临近岔路,拉则便预感到离别的到来。
“我该去哪里找你?我们还会见面吗?”拉则比划着手背上的三叶金印,“你会去白玉京吗?我可以去白玉京找你。”
“一年。如若我还在世,便会再来见你。如若不来,便莫要再等了。”
“为什么?你要去做危险的事吗?”
“我不知。正因不知,所以无法承诺。”
“一定要去吗?”
“是的。一定要去。”宋从心笑叹,“他在等我。我是一定要去见他的。”
拉则不再说话了。宋从心知道她明白了,毕竟拉则一直是个通透的孩子。她给拉则买了一串糖葫芦,拍了拍她的脑袋。转身,便在天光中消匿了。
拉则举着糖葫芦站在摊子前,目光有些收不回来。她似乎也曾目睹过这样的背影,在一座高高的山上。
“江姐儿,今日不用坐堂啊?回得真早。”卖糖葫芦的老翁乐呵呵地笑着,“怎的今天舍得买海棠果串了?不是说要攒钱,日后出去游学吗?”
“又不是花我的钱。”拉则下意识反驳,回过神来,收回了延向那人足迹的视线,“……安翁,你猜谁给我买的糖葫芦?”
“嚯。谁啊?”安翁乐呵呵地打着蒲扇,手里还捏着方才从另一人手里接过的钱,“该不会是江哥儿吧?但快到饭点了,江哥儿不是不让你在外面吃零嘴么?不过吃串糖葫芦也不碍事,生津开胃!嗯……是你左姨还是三娘啊?不过三娘那抠门的,你是帮她跑腿了吗?”
“……”拉则眨了眨眼睛,没有立刻接话。她咬了一口糖葫芦,把糖壳嚼得嘎吱作响。
“是山一样的人,头发白白的,好似积了雪。”
……
宋从心上了山,去了千林佛塔。
千林佛塔,南州佛门圣地,人间禅宗香火最旺盛的地方。这里是无数得道高僧觉悟圆满时的归隐之处,也是佛门觉者开坛授道的讲坛。
佛门道统未兴前,千林佛塔是一片荒山,山中白骨累累。许多年前一宗不知起源的战役,两军对垒不惜放火烧山,烧死了敌军,也烧死了山民。之后百年,此地草木不荫。后有四名苦行僧途经此地,见山中阴气盛极,便生了渡化之心。
四位僧人在山中结庐而居,开垦荒地,引水成渠。他们收殓了山中残骨,用五十年种了满山的无忧树。后来,僧人收徒授业,于此圆寂。许多前来悼念的禅修见证了荒山成林的壮举,有的将四僧的故事带往了远方,有的则留在了这里——“慈心化千林,万树生菩提”,禅心院自此而兴。
禅心院山门台阶共有三千阶,走到半山腰时,能听见远方传来郎朗的诵经声。宋从心放眼望去,一座又一座竹笋式的尖塔林立山间,与周围树林融为一体。山路上,年长的摩尼扛着石砖,领着一群背着竹筐的小沙弥。他们走过的石阶上布满了凹下的脚印,汗水湿透了僧人的衣襟。
在讲究“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佛门,僧人劳作的同时也打熬根骨。日日流淌的汗水,最终成就一身铁骨铜皮。形如千林的佛塔,也是僧侣们一石一砖堆砌起来的。
宋从心登上最后一节台阶,看见一位阖目静立的僧侣。他穿着棕灰色的短衣,双手合十,站姿如松。阳光漏过枝叶,洒在一排石佛之上。若不细看,恐怕会将这年轻的僧人错认成一尊石像。宋从心没有隐藏自己,僧人似有所感,缓缓睁开了眼睛。
对于修行因果轮回之道的禅修,宋从心看不见他们眼中的光景。眼前人似乎在等她。只见这位年轻的伽蓝僧上前,对宋从心行了一个敬礼。
“……”宋从心沉默。半晌,她才拢袖,从怀中抱出一只独角的雪兽。
小兽乖巧地趴在宋从心怀里,四肢蜷缩在肚皮下。祂酣睡着,脊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此时恰有一片无忧花瓣飘落,落在小兽的鼻尖。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睁开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小兽抬头,迷迷瞪瞪地与僧人对视。半晌,祂打了个哈欠,将脑袋也埋进了肚子里。
僧人抿唇,宋从心不知如何形容他的神情。许是天光晃人,光斑落在成排的石像面上也似眼泪。僧人小心翼翼地抱过雪兽,再次俯身行礼。
宋从心摇头,没有多言其他。她转身离去,踏着一路飞扬的娑罗花。
……
宋从心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但她从未现身,更多时候只是远远看一眼。
宋从心回到了云州,去了自己儿时常去的小镇。无极道门在镇上开设了慈幼院,宋从心小时候是在那里长大的。与其他州域相比,云州受道门文化影响较深。本地的官员并不过多干涉百姓的生活,多以帮扶引导为主。是以云州地广人稀,无为而治,颇有几分桃源乡里之感。
丝织商队的足迹铺至云州后,惯来平和的云州也被注入了活水。宋从心走在小镇上,看
着语言不通的商贾与本地居民比手画脚,争论一匹布的价格。天殷的战火尚未蔓延到云州,百姓们一如既往地生活。无极道门的强大深入民心,那对着布匹爱不释手的老妪,面上的每一寸皱纹都是舒展的。
“铛铛铛”,三声锣响,吸引了宋从心的目光。只见街道上,一群小孩围着一个挂满脸子的小摊。一位穿着黑色长袍、脸带鬼面的老者跳着怪异的舞蹈,他手持一枚黄符,走罡按诀,吞云吐雾,看得孩童们纷纷拍手叫好。宋从心见了,忍不住皱眉——倒不是见不得他人在云州扮鬼,而是老者的面具竟有几分永留民的式样。
宋从心站在人群外观摩了一阵,心中疑虑稍缓。老者不通术法,面具上的纹路也错漏百出。似乎是曾经见过永留民的纹样后,仅凭记忆绘制下来的。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宋从心等到人群散去后,走上前与坐在木凳上休憩的老者对话。
“这图样,是您自己画的吗?”宋从心指着那张黑色环骨样式的面具。
“可不是,俺们贫苦人家,哪里请得起人哟。”老人憨厚一笑,他头发花白,笑起来满口黄牙。缺了两颗,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令人印象深刻。
“脸子能卖给我吗?”宋从心抚摸着黑面,比了个手势,“我能出这个价。”
“哎哟那哪成啊?这可是俺老人家吃饭的伙计。”老人一拍大腿,道,“娃儿,你若要请傩,俺二话不说!但要俺的脸子,那可不中啦。俺的脸子都是开过光的,庙里上过香,摆过案。借了各路鬼神的脸子为凡人驱鬼逐疫,怎能为了阿堵物将脸子卖了呢?这鬼神要是怪罪下来,殃及娃儿你,俺心里可过不去啊!”
宋从心也不强求,反而和老人攀谈了起来:“我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样式,有些见猎心喜罢了。您是跳傩舞的?是在哪里见过这样式吗?”
老人灌了一口麦茶,见宋从心往他彩盆里丢了两个银角子,顿时眉开眼笑,侃侃而谈。他说自己去过许多地方,每到一处地就得去问问当地人的信仰,并在掷过杯筊后才能开始画脸子。乡间鬼神法力有限,只能庇佑一方。以当地人的信仰为脸子,人们才更加心安。有一日,他跟着镖局途经一处坟岗,夜半时分,众人都睡下了。他起夜,往林里走时,却见一队披麻戴孝的葬仪从林间穿过。这支队伍出现得过于蹊跷,且像一阵风,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俺当时看得入神,一心想着脸子要怎么画。再回过神来时,天不知怎的就亮了。”老人憨笑,“没怪俺的惊扰之罪,想必是位温和的神哩!”
“……”宋从心几乎忍不住叹气了。她从老人的摊位上抽了一张空白的黄符,随笔成咒后折起,塞进一个小小的香囊。
“您是福大命大。”宋从心将香囊丢给老人,又取出一袋子银钱,在老人家眼前用力晃了晃,“以后脸子不能乱画,听见了吗?”
“啊、啊这……”老人家的眼珠子随着钱袋子一左一右,嘴里巴巴道,“使得,使得!俺、俺也快跳不动哩!这些年,来请傩的人家也少啦,俺也觉得该安定下来哩!”
“您打算怎么安定呢?”宋从心将钱袋子压在掌下。这笔钱,足够老人家买一处房子,安享晚年了。
“开个馆子,教娃儿傩戏吧。”老人搓着手,咧嘴笑道,“请傩的人少了,其实也是好事。这门手艺传下去,日后祈万家幅,求万家安。”
“毕竟,人有难,方有傩啊。”
……
宋从心暂缓了脚步,在小镇里蹲了几天。确定这糟心的老爷子收摊后真的美滋滋地跑去找房子,这才回到九宸山。
宋从心的回归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没有回自己的道场,而是去了剑冢。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否意识清醒地回来——如果直面师尊口中“令飞升之人疯狂”的真相会让她万劫不复,那无极道门掌教最完美的结局还是战死中州。这样一来,她可以带着秘密永远缄默,无极道门也能藉由她的死在与天殷的博弈中占据上风。
想到这,宋从心忍不住摇头。她终于还是变成了一个会权衡利益的政治生物。
宋从心安排得很好。然而,事与愿违。她甫一踏入剑冢,便看见阵前两道气势磅礴的身影。她转身想跑,也已经来不及了。守山大阵爆出激烈的剑鸣,沉重的威压崩山裂地。宋从心与冥神一战熬干了精血,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剑阵席卷而来,宋从心差点被碾进土里。好不容易狼狈躲过,两道身影便瞬息而至,将她的退路全部封死。
“拂雪!”
纯钧道人看见宋从心的瞬间,震惊得险些没握住自己的剑。他嘴唇颤抖,眼眶泛红。可不等他回神,明德上仙已经挥手停下剑阵,快步上前给了宋从心一个用力的拥抱。这位不苟言笑的前任执法长老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宋从心感受着脊背传来的力度,一时有些仲怔。
“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就好!”纯钧道人老泪滂沱,看上去衰老了不少,“我看看,我看看……唉!唉!怎么憔悴成这般模
样,还有这白发,这白发……”
宋从心被抱得快闭过气去,瘦削的脸蛋又被纯钧道人捧着揉了又揉,像个被揉圆戳扁的包子。听着纯钧道人心痛的惊呼,明德上仙松开怀抱,捋起宋从心花白的鬓发,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两位长辈像是要确定宋从心一切都好,对着她一顿拍拍摸摸,拍得宋从心憋着的一口气都散了。
“我没事……”宋从心话一出口,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哑得不像样,连忙稳住声音,道:“冥神已殁,期间种种,我已整理成册,收录在白玉京中。之后还望……”
“别操心以后了,唉哟……!”纯钧道人没挤过明德上仙,只能急得团团转,“先带你去古今师弟那边看看 我记得他各家兼修 也擅杏林!先让他看看有无大碍!”
纯钧道人只是唠叨
明德上仙却直接上手了。眼见着自己要被扛起 宋从心连忙摁住明德上仙的手臂:“不 太上 我是来见师尊的……!”
明德上仙和纯钧道人闻言 顿时面面相觑。
在剑冢遇见两位太上长老实属意外 但宋从心很快冷静了下来:“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我回来的消息。我知道师尊闭了死关 但我欲向师尊寻求一个答案。若我无法平安归来 还望二位替我隐瞒。中州战事未歇 上清界不能再生动荡。”
“……你!”纯钧道人抚了抚心口 只觉得自己要被这些后辈气出个好歹 “拂雪 你将将死里逃生 怎这般不惜命 又要往火坑里跳?!你可有想过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心情?你们这些后辈若不爱惜己身 就是在毁我们的道心啊!”
宋从心抿了抿唇 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明德上仙倒是比纯钧道人冷静 她摁着宋从心的肩膀 耐心道:“拂雪 你听我说。只要你还活着 明尘师兄就不会出事。只要他不出事 事情就不会走到最糟糕的地步。所谓真相 也不是非得揭得明明白白不可。你好好活着 便已经胜过许多事了。”
“太上……”宋从心叹息 “师尊步入禁地 剑冢升起大阵 宗门内除师尊外最强的两位长老镇守于此——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师尊是上清界的道统之基 是正道魁首 他不能出事。否则 上清界无数因他而生的道统将自绝于众生 人心动荡 浩劫将至。”
明尘上仙一旦失控 明德上仙与纯钧道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斩杀 哪怕同归于尽。而明尘上仙接受了这一切 所以步入了剑冢。
“可是 除了那些显赫的名头外 他还是我的师尊。”
宋从心抬头 注视着两位太上。她眼神毫无犹疑 令纯钧一阵恍惚。
“我既然接手了师尊的位置 他担负的 我亦将负之。我不能让他独自对抗天命 不能坐视他将自己封入神像。我要告诉师尊 弟子在这。”
宋从心攥拳 敲了敲自己的心口。当年那个说着“我心未静 道未明”的孩子 如今已是撑天的支柱。
“……”明德上仙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握 “看来 你心意已决?”
“是。”宋从心目眺远方 望向剑冢深处。
不算久远的过去中 叼着笔杆的女孩翘着脚 在窗前高高扬起一份粗糙的计划书。
——“看!天书 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俱往矣。她阖目。
“毕竟 我是正道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