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说呢?”
游侠并不慌张,这个混迹在村民中、在极短时间内便得到村民们的信赖的游侠发出一声轻笑。她是莫名出现在辛家村内的,以“阿山叔表亲”的身份自居。在今日之前,苦丁和其他村民一样都信赖着这位身手不俗、见识广博的游侠,对她不幸搅进辛家村的糟烂事里深感愧怍。
但今夜,游侠率领村民们发动奇袭期间表现出来的镇定,对鹤林城势力的了解以及不知名的情报来源,都让苦丁嗅见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游侠绝对不是阿山叔的表亲,她背后隐藏着另一股势力。之所以掺和进这件事里,恐怕是为了坐收渔翁之利。
苦丁心里发了狠,将小刀用力摁下些许,游侠的脖颈立刻沁出了血迹。虽然只是孩童之躯,但苦丁有把握精准割开对方的气脉,让对方当场毙命。
“你是哪一方势力派来的?昏君、越王,还是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官?”苦丁吐字冰冷,“统筹煽动村民们发动□□,捣毁洪家的窝点。你是想以英雄的身份得到村民们的拥戴,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名正言顺地收编辛家村与吕川军?”
游侠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一个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语:“真是让人意外,白玉京真的这般厉害,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让人通晓权谋之术?”
“回答我!”苦丁低喝一声,刀刃又往下压了些许,“你是谁派来的?究竟有什么目的?你若是让乡亲们再次沦于不义,就算会被他们怨恨,我也要杀了你!”
“我确实是受人所托,前来助你们一臂之力。”游侠将手臂高举,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你说得很有道理,这确实是一个收编军队、招安吕川军的好时机。你们辛家村向掌控当地的官吏洪家举刀,不管最后谁登上京中高位,派兵前来镇压也是迟早的事情。除非散作流民或就此起义,否则你们没有退路可走。但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并没有争霸天下的雄心。今夜过后,‘阿山叔的表亲’会就此消失,谁也寻不到踪迹。而在鹤林城权位易改之后,将会有人为你们改换户籍,描补此事。”
苦丁紧绷的小脸略微松动,但语气依旧冰冷:“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现在就可以提着洪宥盛的脑袋走出去,宣告狗贼已经伏诛。然后你可以告诉村民,我已经事了拂衣去,从此归隐江湖。”游侠伸出二指捏住刀刃,将它挪开些许,苦丁试图反制,下一秒却觉得手腕一麻,小刀已经落入了他人的掌心,“你若是还不放心,怕我日后卷土重来,利用这份恩情再次将村民们卷入争斗里。你也可以跟他们说我已经死在洪家死士的手中,与洪宥盛同归于尽。”
游侠笑盈盈地转身,用剥皮小刀挽了一个漂亮的刀花。苦丁沉着脸退开些许,目光忌惮地注视着游侠手中的刀刃:“不必,我会对乡亲们据实相告的。”
“那也不错。”游侠挑了挑眉,她捏着刀刃,将刀柄递给苦丁,“白玉京的存在并无罪过,有罪的不过是这些利欲熏心的恶徒。凡事落在他们手里,好的也能变成坏的。无论如何,希望你们一直抱有向学之心,好好利用白玉京这份奇遇。”
“我们会的。”不用游侠多言,苦丁也没有打算放弃继续在白玉京中深造。她已经尝过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苦,她绝不让他人再有机会将自己踩入泥泞。
游侠态度如此友善,见她砍下洪宥盛的头颅后当真准备就此离去,苦丁忍不住道:“谢谢你。但,你和白玉京的几l位仙师……究竟为什么要帮我们?”
游侠遁入晚风,只留下一声隐含低笑的轻语。
“谁知道呢?有人为了大义,有人为了理想,有人是为了看似幼稚可笑的憧憬。
“也有人,只是因为曾经喜爱的街道上少了一个用箩筐装着襁褓的老头儿,仅此而已。”
……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或许是天翻地覆、彻夜难眠的一夜。
而游侠在与苦丁辞别之后,却并没有如她所说的那般远走高飞,从此退隐江湖。她顺着洪府所在的官道一路走到尽头,翻身跃入了一处略有几l分破败的府邸。那府邸规模宏伟,坐落于寸土寸金的城中街上,不难想见这座府邸当年也是高门大户人家。
但如今,府邸门前的石狮子石苔斑斑,门檐上的红漆都已褪色脱落。种种细节无一不透露着一股破败萧条的寂落,但主人家依旧死犟着不肯离开这座曾经辉煌过的院府。
想到这座府邸如今的主人,游侠忍不住撇了撇嘴。她翻过院墙,悄无声息地穿过前院。前院还算整洁,毕竟主人家还强撑着门面,但进入后院之后,那股破败霉朽的气息便再难遮掩。想到曾经门庭若市的世家沦落至如今这般门可罗雀的境地,游侠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们曾经骄傲无比的小公子,究竟还要在这里蹉跎年华几l许?
不过好在,小公子近来似乎重新振作了起来,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没有就此一蹶不振,游侠心里是万分欣慰的。
游侠穿过拱门,来到了一处更加荒僻的院落。与那些早已无人居住、仆人疏于打理的院房相比,这院落在清冷萧条中另有几l分清幽的雅致,看得出来院主人费心地打理过。居所的环境能映照人心,在游侠看来,这院子哪怕只是多出一俩根竹子,那也是好的。
然而,待游侠看清院中的情景时,她已经跃然而上的笑颜不由得微微一僵。随即点燃双目的,便是难以遏制的怒火。
院中的凉亭内有一道倚着素舆的身影,他靠着椅背,静默地坐着。而在他身前,本该好好摆在石桌上的棋盘被人掀落在地,黑白棋子撒得满地皆是。破碎的茶盏,翻倒的茶壶,若是仔细观察,便能窥见那人逶迤于地的袖摆上湿漉漉的茶渍。
“……小公子。”游侠放轻了声音,轻轻地唤着。她唯恐自己嗓门大了些,便惊碎了眼前幻梦般的身影。
“萍姨。”出乎游侠的预料,那人抬起头来,回话却稳沉有力,甚至还有几l分莫名的轻快之意。
游侠以音鉴心,发现少年心中并无郁结,心上压着的石头这才砰然落地。她面上带出几l分笑来,朝着那人快步走去,绕过满地狼藉。游侠终于看清了月光下少年的身影:“小公子,更深露重,怎在外头吹风呢?”
游侠名为“风扶萍”,年轻一代的侠客或许没听过这个的名姓。但风扶萍轻功举世无双,为人侠义,在江湖上曾有“独行万里风不息”的美名。风扶萍生性洒脱,退隐江湖后因为喜爱鹤林城的山水,便留在此地接受了一户世家的供奉。后来世家没落,风流云散,风扶萍便在附近的山林中结庐而居,日子也算过得无忧无虑。
虽说已经离开老东家了,但风扶萍行走江湖不为钱财,只为一个义字。小公子托信于她,她便毫不犹豫地来了。
“我那堂兄今日又来找不痛快,怕他砸了我刚入手的云子,便取了一盒缺子的旧物在这里摆给他看。”少年从桌上拾起一枚云子,优哉游哉,“他心胸狭隘,口无遮拦,平日里得罪的人自然不少。他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为了刺他,嘴碎之人十有八九会提及我的陈年旧事。以我堂兄的心性,他在外头不痛快了,自然会来找我不痛快。”
少年语气漫不经心,风扶萍却听得心揪无比。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文武双全的少将军,若不是遭人暗害挫伤了脊椎,哪里用得着忍气吞声,被人嘴碎?虽然小公子当年咬牙忍辱,用尽手头所有的人脉将暗害自己的人落下马来。但他不良于行,无法随本家长途迁移,只得留在老宅,跟侵占了自家家产的族叔相看两厌。
这些年来,族人遗弃,家道中落,天之骄子沦落尘埃,就连未婚妻都易嫁他人。尝尽了世态炎凉的少年还能为受难者发声,让风扶萍都甚感意外。
“可这也太过分了。”风扶萍叹了一口气,弯腰拾捡起地上的云子,虽然小公子说这是旧物,但她知道“旧物”对于公子来说,每一件都值得珍惜,“洪家临到头突然悔改婚约本就不仁不义,洪二娘子嫁过来后更是处处避嫌,谨慎小心。小公子看在洪二娘子的面上屡次忍让,谁料对方却还变本加厉。”
“不过是人之常情。”少年将云子掷入风扶萍捡起的棋盒中,温声宽慰道,“萍姨,别捡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风扶萍叹了一口气,她在石桌前坐下,将今夜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少年听:“公子递交的帖子,张家已经收受了。虽说这是人祸,但到底牵扯到了白玉京。不知道那白玉京背后究竟是何等来历,张家动作很快。府县那些蛇鼠一窝的蛀虫官身几l乎是一夜间就被撸得干干净净。之后北成应当会被张家接管,京中乱相也会很快平息。公子的提议,张家也已接受。洪府不参与此事的人只收没家产,判离鹤林;辛家村的镇民们也会安然无恙。公子大可放心。”
半张脸隐没在亭檐阴影中的少年捻弄着云子,“唔”了一声。
风扶萍无奈道:“公子既然觉得往事如风,那为何还留在这里?还因着洪二娘子的恳求,而对洪府网开一面呢?”
“萍姨别误会,我对堂嫂真的没旁地心思。”少年也无奈,“当年的婚约也是因为她渴望离开洪家那等是非之地才仓促订下的。她大我好些年岁,我当年又是个贪玩好耍的毛头小子。因为贪吃好耍才追着她喊阿姐,堂嫂对我能有几l分心思?不过是洪家看中我的前程,这才有了这桩婚事。我那堂兄虽然做人不怎地,但对堂嫂却是好的。等我离开之后,他想必也能放下过往的心结,和堂嫂好好过日子吧。”
风扶萍原还有些怨念,听了这话却不禁喜上眉梢,道:“公子当真心意已决?可有想好要去何方?”
“唔,有人邀我,我想着去看看也不错。”少年抚了抚手背,偏头一笑,“若不是有这一番机缘,我恐怕还在怨天尤人。我这般不争气,实在让萍姨见笑了。”
“哪的话啊。”风扶萍慈爱地拍拍少年的肩膀,“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知道你振作起来,我心里只会为你高兴。见你这一天天地开朗起来,想来是结交了不错的友人?”
“是啊。”想到这一个月来的吵吵闹闹,四人时而针锋相对,时而合纵连横的往来,少年不禁轻笑,“我这些友人似乎大有来头,他们邀我前往上界一观,还说要给我介绍一份养家糊口的营生。虽不知道他们给我找了什么活计,但待遇想来是不错的。”
风扶萍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适合自家小公子的活计,或许是教书先生或者账房之类的活?虽说小公子能放下往事,自力更生是一件好事,见他并没有要与族叔堂兄争夺家产的意思,风扶萍只得道:“小公子是有主意的人,我便也不说太多了。只望公子日后能时常来信,让我知道您一切安好。”
“我会的,萍姨。”少年温暖地笑了笑,抚着手背道,“萍姨不必伤感,以后即便山高水远,我们也还是能在白玉京中相见的。”
风扶萍生性洒脱,感伤也只是一瞬。听了少年这话,她也莞尔道:“可不是?瞧我糊涂的,差点忘了。”
在这个时代中,离别或许便是一辈子的山高水远,再不复见。但有了白玉京,一切思念仿佛都插上了飞鸟的翅膀,有了可以寄存的地方。
鹤林城中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少年,或者说“林雪”这才叹了一口气。他想着方衡等人的邀约,他们说若是他点头答应,近期便会让人前来接应自己。正道第一仙门的垂青,即便林雪也有些舍不得推拒。更何况林雪依稀记得,自己的家族在没落之前,与上清界无极道门是有一定联系的。
“听说我族也曾出过几l名修士,修者寿数漫长,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几l位老祖宗?”
林雪乐观地想着,他折返回屋,上榻休息。入梦时他能难得地找回尚未不良于行的自己,而自从修得仙术之后,日常生活起居方面,林雪也已不必寻求他人的援手。以他的修行进度,他迟早能突破融合期,重铸仙身。届时,他就能摆脱素舆,真正站起来了。
林雪抚着手背上的三叶金印,毫不客气的说,白玉京的奇遇改变了林雪的一生,赋予了他一介废人第二次生命。他之所以想独自解决这次危机,也是为了不让白玉京背后的老神仙对人间寒心,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得到这份绝处逢生的奇迹。不过能因此而结识几l位志同道合的友人,对林雪来说也是意外之喜。
“不过,在接受邀约之前,还是要先坦白身份才是。”
林雪之所以隐藏身份,一来是因为自己也是出身鹤林城的名门显贵,他如今身份尴尬,不想再因自己之故而为家族平添祸难。另一方面,就像苦丁会质疑风扶萍的用心一样,林雪不希望那三位新结交的友人误以为自己也是利用白玉京排除异己、争权夺利之辈。如今 辛家村的事情都已尘埃落定 林雪终于可以向友人们坦白自己的身份了。
林雪含笑入梦 梦中 少年脚步轻快地跋涉过温柔无垠的星海。他来到天市垣 步入约定好的茶室。因为先前在等萍姨消息 所以今夜入梦得有些晚了。林雪站在茶室外头 听着里间传来半夏吵吵嚷嚷的声音 听着云迟迟温和却清晰有力的劝慰 听着方衡无言以对只能频频斟茶的杯盏交错之声。
林雪深吸一口气 缓缓摘下自己的斗篷以及面具。
他拉开茶室的门扉 迎着室内的泼洒而来的光明。室内正在商讨着什么的三人同时回头 便看见了站在门边 眉眼清隽如画的少年。
“……你谁?”咬着半支糖葫芦批改学生功课的半夏莫名呆滞地问道。
林雪正欲扬起的唇角突然垮下 只觉得心头一股火气噌地升起。他斜晲了半夏一眼 眼神桀骜而又睥睨。虽然故意摆出这么一副矜骄傲慢的表情 但实际林雪的五官眉眼生得极好。他五官深邃 眉浓唇秀 略显锋利的眉眼反而与他自身的少年意气相得益彰。
“怎么?摘了面具就认不出来了?”少年先是堵了半夏一句 自己却因为破功而勾起了唇角。
少年在茶室中席地而坐 朝三人拱手作揖。他举止从容 态度大方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出身良好。
“在此向诸位致歉 之前出于我自身的一些原因 不得不向诸位隐藏身份。几l位坦诚待我 我却未能坦诚待人。”少年轻抚胸口
笑容温暖 “如今鹤林城局势已定 辛家村镇民也已悉数获救。尘埃落定之后 我才敢向诸位表明身份。
“我乃大成国鹤林城宋家后人 宋时来。‘散作上林今夜雪 送教春色一时来’ 还请诸位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