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芋圆 作品

132. 番外一 向东行(下)……

午前登船出了海。

煦暖的冬日阳光从头顶映照上甲板。海面起了微风。

这是一艘双层包铁皮甲大船,高十丈,前后七帆,可容纳兵卒五百人。

阮朝汐坐在上层甲板高处,背靠船舷,仰头注视前方高耸的桅杆。船手们忙碌奔走,正准备升帆。

看似庞大的一艘双层楼船,在海船里规模其实不算大,不可下远洋,不过出近海足够了。

庞大船身随着海涛起伏,白色海鸟鸣叫飞过波光粼粼的海面。随着楼船远离海岸,甲板开始轻微地摇晃。

阮朝汐感觉有些晕眩,但轻微的晕眩并不难忍受。这是她头一次出海,并未感觉到多少紧张,感觉更多的是兴奋。

扬帆了。

驶离海岸不久,前后七支风帆全部扬起,楼船全速前进,前方的铁船尖头在海浪里破出一道直线。

四周都是汪洋海水了。

荀玄微站在甲板船舷边。海风卷起他身上袍袖,拂过阮朝汐的肩头。她偏了下头,正对上一双凝视的目光。

她此刻背靠船舷坐在甲板上,双膝曲起,手臂搭在膝头,长裙摆在海风中吹拂扬起,这是个放松而又不合规矩的姿势,她仰脸冲他微笑,随意地拢了下裙摆,伸手拉他坐下。

两人肩并着肩,耳边传来海鸟盘旋低飞的鸣叫。

荀玄微劝她去甲板下层的舱房休息。

“我们会在海上漂一整日。白日少云微风,晚上应也是个清朗有月的好天气。晚上再上来看夜景。”

阮朝汐不肯这么快离去。“难得出海,多留一会儿,多看一会儿。”

起先坐着四处张望,坐着坐着,变成了侧躺的姿势。

阮朝汐躺在荀玄微的膝头,视线半睁半阖,盯着广袤碧蓝的天空,从近处望去天边,直到一片深黛色衣袖挡住她的眼,“海面阳光刺眼。歇一歇。”

阮朝汐闭上了眼。煦暖阳光照在她的发间,骨节分明的手也在拢着她被风吹乱的长发,她感受到温暖。

“海上真静啊。阳光正好,真想一直在海上漂着。”

其实海上并不安静。

阵阵海涛声不绝于耳。还有海鸟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楼船的破浪声……

但这些属于天地自然的声音,让人听着听着,心神反倒更加宁静下去。

相拥坐卧的两人同时感受到了天地间的宁静。

荀玄微低头注视着亲昵枕在膝头的侧影,抬手拂过柔滑如水的长发,此刻心中也是一片宁静。

“我有时也会这么想。一直在海上漂着。楼船乘风破浪,开往不知名处。不必处置堆砌如山的政务,把不想见的人都留在岸上。”

阮朝汐隔着遮挡视线的衣袖问,“海中的不知名处,那岂不是孤岛?”

“传说中东海有蓬莱仙岛。如果我们领着整船人,去深海某处不知名的仙岛上。你我两个,撒网捕鱼,结草筑屋,再…”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再什么?再开垦荒地,挖井灌溉,你耕田来我织布?”阮朝汐接着话头往下说。闭眼想象了一阵,心动之余,唇角翘了翘。

“真到了这样的孤岛上,我倒是可以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但三兄必定过不下去的。”

“怎么说得如此笃定?”荀玄微低头笑看过来,“就因为昨晚我河边垂钓时走神了,一条鱼儿也未钓起?”

阮朝汐想笑。虽然极力把扬起的嘴角压平,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弯了弯。

“三兄虽然时常被人称赞‘丰神高彻’,‘清雅出尘’,其实心始终在红尘,是个彻底的入世之人。这里,”

纤长的指尖点了点荀玄微的心口。

“挂心的人和事太多,发愿改变的意图太强烈。但凡挂在心上,就会想方设法推动着去做,直到达成才罢休。我早就想过了,归隐避世、怡然山中,其实不适合三兄。”

“那阿般呢?”荀玄微不置可否地抬手,也轻点了点她的心口。

“阿般这处,可以舍弃得下身边相识相知的亲朋好友,独自去孤岛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阮朝汐想也不想道,“必然是带着所有人去归隐的。”

荀玄微莞尔,“浩浩荡荡带着所有人,还叫什么归隐。扯起大旗,圈地占山为王么?”

设想一下那场面,两人安静片刻,同时笑出了声。

“红尘羁绊未断,我们两个短暂几年内都无法归隐。不知何时才能‘怡然山中’了。”

荀玄微回望来处模糊不清的海岸线,“偶尔出海一两日倒是无妨。畅怀尽兴,晚上还得回岸上,明日就要返程。”

阮朝汐扯下了遮挡阳光的衣袖,继续直视湛蓝明亮的天空。“那就今日畅怀尽兴。”

两人在阳光明亮的甲板上对坐,白蝉送来了热气腾腾的清茶、酪浆和温酒。

两边瓷盅轻轻碰响,一个喝酒,一个饮酪。

“我一直有个疑问。”平缓的波浪声里,阮朝汐打量着荀玄微手里的金杯,“以你的酒量,到底要饮多少杯才会醉?”

荀玄微浅酌一口,淡定道,“看酒。”

“今日准备的梅酒呢?”

回应得避重就轻。“盯着我问酒量,是我想的那个意思?我们可是在船上。”

阮朝汐抿了口甜滋滋却后劲十足的梅酒,不肯就此放过他。

“就是因为我们难得在船上。京城早晚送来的四百里往返急报,总不会报到船上来,三兄今日才是真正的有空,偶尔醉倒一次也无妨。我想和三兄对饮。”

“那就对饮。”荀玄微悠然推过去一杯酒,“何必问酒量。”

“问好了酒量才好对饮。”阮朝汐翻出四只空杯,一字排开。

“我的酒量不宏,梅酒喝个五六杯就微醺,一壶下去肯定醉倒。问好酒量,你我对饮时呢,才好这样……”

在荀玄微的注视下,她自己留下一杯,推过去三杯。“我一杯,你三杯。我们对饮。”

荀玄微失笑,抬手拦住斟酒的动作。“我知道了,你存心灌醉我。”

阮朝汐清凌凌的目光瞥过去,“如实地报酒量,就不会醉。”

“这个问题……我亦不知。往来宴席时,通常喝到十杯烈酒就会微醺,十五杯以上有飘飘欲仙之感。这时我便停了。”

阮朝汐屈指算了算,把荀玄微面前的三只酒杯挪走一只,

“那就算作你二我一。来,我们对饮。”

荀玄微不肯全喝。第一杯酒斟满,第二杯酒慢悠悠只倒进一半。

“你一杯,我一杯半,两个都喝到微醺,点到为止。不至于喝成两个醉鬼,晴天白日的翻入海里,还要燕斩辰下海捞我们。”

带着微醺酒意出海,有名士放达意境。

两人达成共识,于是裹着大氅,在阳光洒落的海风里对坐喝酒。

——

白蝉送来了几道下酒的小菜,海鸥闻到食物的气息,从海面盘旋飞近,三三两两聚在甲板上。

阮朝汐抿了口酒,视线扫一眼近处海鸥乌溜溜的黑眼睛。海鸟感觉到危险,惊慌地扑棱棱振翅飞走了。

“被它跑了。”阮朝汐扼腕说,“还想着要不要抓一只下酒。”

荀玄微轻轻地笑出了声,“你和李奕臣倒是一样的想法。你们几个从小一处长大,究竟是你把他带歪了还是他把你带歪了?”

“李大兄怎么了?”阮朝汐喝空整杯酒,亮出杯底催促。荀玄微喝完整杯酒,又取过第二个酒杯,当面喝完了半杯。

“李奕臣在下层甲板,人不肯空闲。燕斩辰刚才报上来说,他找了渔网,忙着撒网捕鱼,还说难得出海,碰着罕见的硕大海鱼,定要捞几条上来做鲜鱼汤。”

阮朝汐弯着眼睛笑。“豫北做猎户那半年养成的习惯。”

两人的空杯里重新斟满酒,互相碰了碰。

第二轮酒喝完时,热腾腾现炖好的鲜鱼汤果然送上来一大盅,乳白鱼汤里飘着细葱,盛放在深青色大瓷盅里,打开盅盖的瞬间,鲜香四溢。

两人各自喝了半碗鲜汤,吃了几块雪白鱼肉,继续喝酒闲谈。

喝了四杯还是五杯?忘了。阮朝汐渐渐感觉到了微醺。

耳边的对话声开始模糊起来,她半阖着眼帘,单手支颐,盯着低空盘旋的几只海鸥,视线良久不动。

连着几句对话被她忽略之后,荀玄微察觉了她此刻的状态。

原本只是闲谈的对话不动声色地转了方向。

“阿般最近在京城忙碌,我几度提起帮你,都被你拒绝。筹办娘子军之事费心劳神,你当真无需我助力?”

阮朝汐的视线依旧盯着海鸥。片刻后才抓到问话的尾音,目光猛地转过来,疑惑问,“你说什么?”

荀玄微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哦,娘子军。”阮朝汐恍然道,“确实琐事众多。但有母亲和傅阿池在身边协助,我能应对。唯一棘手的……”

荀玄微侧耳细听。

阮朝汐露出苦恼的神色,视线重新转去海面,托腮盯着海鸥,喃喃道,“钱财吃紧呀……修缮宅子花了一大笔,又养了百来号人。虽说郡主有例封,梵奴那里隔三差五地有赐赏,但还是不够……姜芝最近在我那处帮忙,整天焦头烂额地算账簿。”

荀玄微给两边的空杯斟酒,“为何不和我提?我可以协助财帛。”

阮朝汐一旦陷入微醺的状态,不用再劝酒,自己就会喝个不止。她又喝了半杯甜滋滋的美酒,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间的忧虑情绪又舒展开。

“后院的几十亩地已经垦好,买了十部织机,蔬果良种都备下了。母亲说,万事开头难,她筹备净法寺时也是开头艰难。只等明年收获了年成,吃食用度上就可以自给自足,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一口气说完停住,这时才想起催促对面喝酒,她轻快地伸出酒杯碰了下。

荀玄微放下心来,啜了口酒,叮嘱说,“筹募卫军是大事。筹备大炎朝第一支娘子军更不容易。此刻规模虽小,但假以时日,可以壮大。你若有难处,随时来找我。”

阮朝汐却摇头,“不想事事都靠三兄。招募的都是肯吃苦的娘子,我也不怕吃苦。这回我想自己试试看。”

荀玄微抬手轻轻碰了下杯。

“好。交给阿般自己做主。”两人把手里的酒喝完,同时展示杯底。

叮——一声轻响。

原来是阮朝汐放下空杯,举筷欲夹一片鱼肉,长筷尖却戳到了大瓷盅的边沿。

她诧异地抬起空空的筷子,不信邪,继续歪歪斜斜地戳瓷盅。

荀玄微看不下去,夹起一筷雪白的鱼肉,吹了吹,喂到她唇边。“张嘴。”

嫣红的唇瓣张开,叼走了筷尖的鱼肉。

阮朝汐单手支颐,满意地咀嚼着鲜甜的鱼肉,视线又盯向周围低飞的海鸥。

“鱼肉都夹不住了,别想着抓海鸟。”荀玄微好笑地起身搀扶,“我带你下舱房休息。”

阮朝汐听从地起身,摇摇晃晃走出两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侧头怀疑地瞄来一眼,“我醉了,为什么你未醉?”

“唔……和你说了,我未真正醉过,估不准自己的酒量。”

醉酒的人比平日好说话得多,阮朝汐此刻就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继续跟着他走下木梯,乖巧地进了中段船舱。

但人坐在床上时,就不再那么乖巧了。

“三兄。”

荀玄微带着几分无奈,望着自己被勾住的腰带。

“晚上怕冷,要我陪你御寒也就罢了,大白日里也要我陪你睡下?”

阮朝汐不答,指尖用力,直接往里勾。

嘴里的问话居然还很清晰。“三兄有事?不能陪我睡?”

今日漂在海上,当然无事。荀玄微关好了门,厚衾摊开,裹住了床上挤挤挨挨的两人。

被子里灌进了风,阮朝汐觉得有点冷,裹着被子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舱房里的床狭窄,她直接翻到了身侧郎君的身上。原本并肩躺着的两人,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她坐在他腰上的姿势。

“被子都被你裹走了。”荀玄微稳稳扶着她的后腰,声线里带了细微笑意,“回回喝醉了酒就变得霸道。”

阮朝汐不觉得自己霸道。攥着被子不放,带着酒香的柔软芳馥的唇凑过去,亲了亲面前正在开合说话的形状优美的薄唇。

“我才不霸道。”醉酒后的声音里多了点平日罕见的亲昵撒娇,“抱抱我。亲亲我。”

“抱抱亲亲可以,之后的不要告诉你母亲。”

“之后的……?”

厚蚕蛹似的暖衾从她肩头掀开了。以面对面坐在腰上的姿势,重新裹住了两个人。

耳边传来了温声轻哄。

“嘘,大白天里,外头甲板人来人往,不要出声。”

——

阮朝汐喝多了酒又闹腾了一场,疲倦地睡着了。

一觉从午后酣睡到晚上。直到被人轻推了一把,从梦乡里骤然清醒过来。

“入夜了。出去看夜景。”

一轮皎月高挂海面,映亮下方千顷海波。

阮朝汐的脚步在甲板上停住了。目光里带了震撼,仰头望向天幕上的明月。

楼船已经降帆,漂浮在海面上,周围海鸟盘旋,大海辽阔,无边无际。

只有真正身在茫茫汪洋的中央,四面望去,全是海水波涛,才能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无边无际”四个字的含义。

阮朝汐站在甲板最前方,不知道自己凝望了多久。

肩头微微一沉,多了御寒氅衣。“看得如此专注,在想什么?”

阮朝汐依旧仰着头,“我在想,三兄赠我的那副《月明惊涛图》。”

荀玄微原本倚着船舷,闻言意外地嗯了声,侧身瞥来一眼。“你还记着?”

阮朝汐从意外的话音里听出了许多言外之意,若有所悟,清澈的眸子回望过去。

“云间坞里寻不见那幅画,该不会以为……被我扔了?”

“没被你扔了?”

“被我装箱笼带走了。”

突然而来的念头涌上来,带着难以遏制的冲动,她立刻转身四处去寻纸笔,“船上有没有作画的纸笔?我也想画一幅。”

纸笔有的是。就在甲板上铺开白纸,对着海上夜景当场作画。

她笔下的海上明月图,和荀玄微之前画的那幅乍看相似,细看却又完全不同。

平静如镜面的深蓝海面,隐约起伏的海涛,海面飞过白色海鸥,细看海鸥的长喙里还叼着半条鱼。大海边缘处露出一艘楼船的长帆,船身正在破开波浪极速前行,周围涌现出白色泡沫。

一轮皎洁圆月冉冉升出海面,清辉洒向大海。

荀玄微俯身打量。“构图宁和舒缓,静中有动,落笔毫不迟疑。可见心绪宁静,落笔之前,画已在心中。”阮朝汐并不抬头 笔下细细地勾勒轮廓 “眼前景致平和 心境平和 落笔也就平和了。”

她提笔在甲板上添了一片近乎浓黑的黛色衣角。人未入画 广袖衣袂入画。

荀玄微往那处衣角点了点 眸子带笑 “这画的莫非是我?”

“还有我。”阮朝汐换了只羊毫笔 蘸了鲜妍朱砂 在黛色衣袂边又点出一小片朱色裙摆。

满意地放下画笔 把墨迹淋漓的画作在海风中展开晾干。

“今日出了海

才知天地之大阔 人之渺小。”

 

荀玄微接过画纸边角 替她拉开。“出了趟海 竟发下如此的大感慨?天地大阔 人极渺小。然后呢。”

阮朝汐仔细地吹干了画中的黛色衣袂和朱色裙摆。

“以天地之大阔 而渺小之我偶然生于天地间。人生须臾数十年 天地既生我 更要遵从心意 好好地活。”

“好一句‘天地既生我’ 有老庄之洒脱妙意。”

荀玄微抬手点了点画卷空白处 “说得有理。我亦如此觉得。——刚才那句‘天地大阔’可提于画上。”

阮朝汐便提笔书写题跋。

洋洋洒洒提完 又换了支大号狼毫 写下《明月海汐图》五字。

“之前未赠过三兄什么像样的礼。今日以这幅《明月海汐图》相赠 算是此时此刻 阿般的一点心意。”

荀玄微背靠船舷 低头望下来。他此刻的眸光柔和 眼底倒映出头顶清晖月光。“我会好好珍藏。”

阮朝汐放下了画卷 拿镇纸压平。转过身去 抬手轻轻扯了下身边郎君的黛蓝色衣襟。

“不只要好好珍藏。三兄 我们都要好好地活。”

“嗯?”荀玄微也听出了几分言外之意 “此话如何说。”

“不必总是急着向天地争时。前世种种过往 磨难 包括寿数……都留在前世了。今世是新生 一切截然不同。”

阮朝汐清亮的目光直视过去 并不退缩。“三兄 我们这辈子会很长的。”

荀玄微沉默了片刻 那是藏于深处的心事被当面撞个正着 不欲被看出的反应。

短暂静默后 抬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你啊。”

短短两个字之后跟着的后半截是什么 始终未再说出口。

他改而反问 “既然你我都要遵从心意 好好地活。阿般此刻的心意是什么?”

阮朝汐清楚知晓自己的心意。

她毫不迟疑 抬手扯了扯身侧郎君的衣襟 “抱抱我。我当下的心意 想你抱抱我。”

拉扯衣襟的动作极轻缓 荀玄微却顺着她的动作 在她面前倾身下来。

下一刻 阮朝汐被搂入怀中 温热指腹拂过柔嫩的唇角。

荀玄微在她耳边低声问 “阿般可知我此刻的心意?”

阮朝汐隐约有了八分猜测 应他的心意仰起脸。

一轮明月在面前缓缓上升 悬挂于苍穹高处。浪涛平缓涌动 带着万年亘古未变的节奏 潮汐往复 冲刷船身 拍打礁石 海涛声生生不息。

月下的人拥吻在一处。

《番外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