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七年的暮春,洛阳城的柳絮如白雪般纷飞,太极殿前的铜鹤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与空中飘絮缠绕交织。
刘禅斜倚在龙榻之上,手指反复摩挲着案头泛黄的度田奏疏,十二章纹冕服下的身躯渐显瘦削,唯有眼中跳动的火苗,仍旧壮志满怀。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黄门侍郎尖细的嗓音划破殿内的寂静。
刘嗣踏入殿门时,玄色朝服上的日月星辰纹在烛光中流转,腰间玉带扣的螭龙吞吐着东珠,与三年前相比,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冷峻,模样也愈发成熟,有了真正帝国太子的威仪。
“三年了......”刘禅望着阶下跪拜的太子,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十三州度田总算成了。”
看着自己的儿子,刘禅很是欣慰。
“雍州羌乱、荆州南蛮,你都硬生生扛下来了......”
皇太子刘嗣当即说道:“儿臣不辱使命。”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目光扫过殿外随风翻卷的汉旗。
“只是苦了天下百姓。”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炎兴四年隆冬,雍州大地被铅灰色的云层笼罩,渭水河畔凝结的冰棱足有半人高,在朔风中闪烁着冷冽的寒光。
汉军陈仓大营的瞭望塔上,玄铁甲胄碰撞的声响混着呼啸的风声,刘嗣握紧腰间的螭纹剑柄,指节因用力过度泛起青白。
远处的羌人部落篝火如点点鬼火,在漫天飞雪中明明灭灭,仿佛随时会化作燎原之势。
“报——”
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跌撞着冲进塔楼,他的皮靴在结冰的台阶上打滑,腰间断箭还在渗血。
“羌王迷吾集结三万部众,已过汧水,正向陈仓逼近!”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着砂砾砸在瞭望塔的牛皮帷幕上,将后半句话撕成碎片。
刘嗣俯身查看斥候怀中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密密麻麻的箭头,宛如一张即将收紧的巨网。
他的目光扫过地图边缘潦草的字迹:“羌人战马皆披虎皮,夜间作战如鬼魅。”
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他想起三日前颁布度田令时,雍州刺史曾忧心忡忡地说:“羌人视牧地如命,此番怕是要拼个鱼死网破。”
“传令下去。”
刘嗣猛地直起身,玄铁甲上的吞口兽首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全军披挂,寅时三刻突袭羌营。”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惊得塔楼里悬挂的铜灯剧烈摇晃,烛泪滴落在地图上,晕开一片暗红。
裨将张嶷握紧腰间环首刀,刀刃与刀鞘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太子殿下,羌人三倍于我,且占据地利......”
他的话被刘嗣抬手打断。
月光透过瞭望塔的缝隙,在太子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正是因为敌众我寡,才要出其不意。今夜子时,渭水冰面将迎来最脆时刻。”
寅时的梆子声穿透寒夜,五千轻骑悄然出营。
战马的马蹄裹着厚厚的棉布,却仍在冰面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刘嗣一马当先,玄色披风被风掀起,露出内衬暗绣的龙纹。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羌营,那里的篝火映红了半边天空,隐约传来羌人饮酒高歌的声音。
当马蹄踏碎冰河的脆响惊破夜幕时,汉军的喊杀声与羌人的狼嚎声瞬间交织在一起。
刘嗣的长枪如银龙出渊,精准地挑飞一名羌人勇士的头颅,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的护目镜上,模糊了视线。
血腥味混着羌人营帐里飘散的酥油味,刺激得他瞳孔骤缩。
“杀!”
他怒吼一声,抖落枪尖的血珠,调转马头再次冲入敌阵。
混战中,一支狼牙箭擦着耳畔飞过,锋利的箭头削断了他束发的玉簪,漆黑的长发顿时披散在肩头,在风中狂舞如旌旗。
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远处那面绣着苍狼图腾的大纛——那是羌王迷吾的中军所在。
“太子小心!”
张嶷的惊呼声从身后传来。
刘嗣本能地侧身,一柄弯刀擦着他的肩头劈下,削掉了玄甲上的一片龙鳞。
他反手一剑刺入偷袭者的胸膛,却在抽剑时瞥见左侧山坡上闪烁的寒光,那是羌人的弓箭手!
“盾牌手结阵!”
刘嗣的声音被风雪撕扯得支离破碎。
汉军迅速变换阵型,盾牌碰撞声中,箭雨噼里啪啦地砸在青铜盾面上。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看着被箭雨压制的汉军,心中涌起一股焦躁。
突然,他注意到羌人弓箭手的火把开始晃动。
是风!
“听我号令!”刘嗣摘下腰间号角,深吸一口气吹响。
苍凉的号声穿透战场的喧嚣,汉军骑兵们心领神会,纷纷取出随身携带的硫磺包。
当狂风再次呼啸而过时,无数火把抛向羌人的营帐,干燥的牛皮帐篷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中,刘嗣看到羌人开始慌乱奔逃。
他握紧长枪,对着张嶷大喊:“随我直取中军!”
玄色披风在烈焰中猎猎作响,他的身影如鬼魅般穿梭在敌阵。
羌兵的弯刀砍在他的玄甲上,火星四溅,却无法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当刘嗣终于冲到羌王大帐前时,迷吾正举着青铜战斧咆哮着指挥撤退。
这位羌王身材魁梧,头戴虎皮头盔,脸上画着狰狞的图腾。
“汉狗!”
他挥舞战斧劈来,风声呼啸。
刘嗣侧身躲过,长枪如毒蛇出洞,直取对方咽喉。
迷吾慌忙格挡,却因战马受惊而失去平衡。
刘嗣趁机一跃而起,踩在对方的战马上,手中长枪抵住他的胸口:“降,或死!”
此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雪原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两千多具尸体,鲜血渗入白雪,染成触目惊心的暗红。
迷吾盯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的汉人青年,看着他披散的长发下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突然想起族中老萨满的预言:“当狼遇到龙,羌人将迎来新的主人。”
他手中的战斧“当啷“落地,跪伏在刘嗣马前。
羌人投降,雍州既定。
朝阳升起时,陈仓城头的汉军旗帜猎猎作响。
雍凉岁月峥嵘,荆州那边,却也值得追忆。
炎兴五年盛夏,武陵群山被浓稠如墨的瘴气笼罩。
晨雾未散时,山道间的腐叶便蒸腾起黏腻的水汽,在汉军将士的甲胄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刘嗣立在青骢马上,望着前方扭曲如蟒的栈道,玄色锦袍早已被汗水浸透,贴着脊背勾勒出嶙峋的轮廓。
忽有乌鸦扑棱棱掠过头顶,嘶哑的叫声惊破死寂,远处枯树上悬挂的人头在雾中若隐若现。
“报!第五批度田官......”
斥候的声音戛然而止。
刘嗣策马向前,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七颗头颅穿在锈蚀的长矛上,脖颈处的断口还在滴落黑血,其中一人尚未瞑目,眼窝里爬满蠕动的蛆虫。
最前方的头颅被剥去面皮,露出森白的头骨,发髻间还别着半支青玉簪,那是长安新来的主簿,出发前曾跪在东宫阶下,捧着度田册的手指都在发抖。
“狗贼!”
刘嗣的马鞭狠狠抽在枯树上,树皮应声炸裂。
他翻身下马,玄靴踩进泥泞的腐叶堆,溅起浑浊的污水。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齿间蔓延,年前在雍州平定羌乱的记忆突然翻涌:那时他面对的是明火执仗的敌军,而此刻,南蛮用这般阴毒的手段,将大汉的尊严踩在泥里。
“殿下息怒!”裨将马忠慌忙扯住缰绳。
“蛮人熟悉山林,又善使毒箭,我们......”
话音未落,山风送来隐隐约约的歌谣,夹杂着陶罐相碰的脆响。
刘嗣抬头望去,雾气深处的山坳里升起袅袅炊烟,几座吊脚楼的轮廓若隐若现,竹楼上飘着绘有蛇形图腾的青布幡。
“传我将令!”
刘嗣突然转身,玄袍下摆扫过沾满血污的枯草。
“凡抵抗度田者,男丁充军,女眷为奴,老幼发配朔方!”
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惊得树梢夜枭扑棱棱乱飞。
马忠看着太子紧绷的下颌线,喉结滚动了一下,自出征以来,他从未见过刘嗣这般森然的神色,仿佛连眼瞳都结了冰。
当夜,汉军营地燃起三十六堆篝火。
刘嗣蹲在沙盘前,手指蘸着茶水在粗麻布上勾勒地形。
烛火摇曳中,他瞥见自己映在帐幕上的影子,肩背弓成绷紧的弦。
“这里。”
他的指尖重重按在武陵溪谷的位置。
“南蛮的粮仓必然藏在瘴气最浓的蛇蟠涧。”
三更梆子响过,三百死士背着浸油的茅草摸上山坡。
他们的草鞋裹着厚厚的苔藓,在湿滑的岩壁上无声攀爬。
刘嗣亲自坐镇中军,望着天空中闪烁的北斗星,掌心的汗浸湿了虎符。
忽然,西南方向腾起一片火光,映得云层都泛起诡异的橙红。
“放箭!”
随着令旗挥下,万支火箭划破夜空。
茅草屋在火舌中轰然倒塌,火光照亮了蛮人惊恐的面孔。
叔泄蛮赤着上身冲出竹楼,他的胸口绘着狰狞的刺青,手中青铜刀还滴着昨夜劫掠来的人血。
“汉狗!”
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却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射成了刺猬。
火势借着风势迅速蔓延,惨叫声与兵器碰撞声混作一团。
南蛮首领挥舞着铁蒺藜骨朵杀出重围,这位南蛮勇士的豹皮披风在火中猎猎作响,额间的骨饰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弓箭手,集火逆贼!“刘嗣摘下腰间号角,吹出尖锐的长音。
汉军阵型瞬间变换,盾牌如墙般竖起,箭雨织成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
南蛮首领的坐骑被射中眼睛,人立而起将他掀翻在地。
当他挣扎着爬起时,三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咽喉,温热的血溅在身后燃烧的吊脚楼上,将图腾旗帜染成暗红。
三日后,武陵城头的血腥味仍未散去。
刘嗣手扶雉堞,看着铁链相连的蛮人俘虏被驱赶着走向北方。
他们的赤脚踩过滚烫的石板路,身后留下串串血印。
一名老妪突然挣脱束缚,冲向城头,却被汉军长矛拦住。
她仰头咒骂,露出牙龈尽脱的嘴,污言秽语混着唾沫喷在刘嗣的靴面上。
“记住。”
刘嗣弯腰拾起老妪掉落的骨簪,在手中轻轻把玩。
“你们的血,将成为大汉田亩里的肥料。”
他直起身时,山风卷起袍角,内衬暗绣的“汉“字在阳光下一闪而逝。
远处,新立的界碑上“武陵郡度田司”七个大字还带着未干的朱砂,与天边翻涌的火烧云融为一体。
在血与火中,荆州完成度田。
而其余地方的度田,皆靠血火铸就。
“如今赋税充盈,该是北伐的时候了。”
刘禅的话将刘嗣拉回现实。
大汉天子坐直身子,冕旒剧烈晃动。
“匈奴、鲜卑这些豺狼,在边境骚扰太久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刘嗣点头称是,心中却早已谋划多时。
三年的度田,不仅充实了国库,更重要的是摸清了各州的人口、田亩和兵源。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舆图,在案上缓缓展开:“儿臣提议,分三路北伐。西路出玉门关,直取鲜卑王庭;中路从云中郡出击,截断匈奴退路;东路渡黄河,直驱匈奴王庭。”
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标记着汉军的屯兵处,蓝线则勾勒出鲜卑、匈奴的势力范围。
君臣二人商讨至深夜,殿外的更鼓声已敲过三更。
刘嗣离开时,望着宫墙上方的残月,想起这三年间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在雍州的军帐里研究羌人习性,在荆州的雨中查看屯田进度,在长安的书房里与谋士彻夜长谈。
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又不得不走。
回到东宫,案头放着秦王刘璿从西域送来的战报。
看着弟弟在西域开疆拓土的功绩,刘嗣的嘴角微微上扬,又很快归于平静。
权力的道路上,他们既是兄弟,也是对手。
但此刻,他的目光越过宫墙,投向北方的苍穹——那里,将是新的战场。
炎兴七年深秋,当第一支北伐大军的旗帜在云中郡升起时,洛阳城的百姓们站在城墙上,望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在地平线。
寒风中,传来将士们苍凉的歌声:“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与数百年前的大汉铁骑遥相呼应。
而在这场关乎王朝命运的北伐背后,是太子刘嗣三年来铁血手腕下的度田成果,是无数百姓的血汗,更是一个帝国崛起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