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浓郁的、混合着肉香和药草气的温暖气息,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强硬地驱散着屋内的寒气。
他挣扎着坐起身,顾不得烫,扑过去捧起碗。
滚烫的温度传到手心,烫得他指尖发麻,却带来一种近乎痛苦的快意。
他贪婪地啜饮着热汤,滚烫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暖流瞬间冲入冻僵的四肢百骸。
软烂的肉块入口即化,带着难以言喻的醇厚香气和充沛的油脂,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一碗热汤下肚,少年枯槁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冰冷的身体也暖和过来。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放下碗,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屋内搜寻。
果然,在灶膛冰冷的灰烬旁,多了一个旧旧的藤筐。
筐里垫着干净稻草,上面整齐地码放一小堆上好的硬木炭,而非普通人家用的柴炭。
旁边,还放着几块干净的、厚实的白布,散发着皂角的清香。
炭火,还有包扎伤口的干净布条。
他呆呆地看着那筐炭,又低头看看自己捧着空碗、尚带着冻疮印记的手,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下。
他猛地放下碗,冲到门边,一把拉开那在寒风中颤抖的门板。
寒风裹挟着雪沫,刀子般刮在他的脸上。
门外,白茫茫一片,积雪覆盖了小径和远处的竹林。深浅不一的脚印早已被新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只剩下呼啸的风雪声。
依旧没有人,有的,只是风雪。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每每在他坠落深渊的那前一刻,都稳稳地托住了他。
每一次,都在他最绝望、最寒冷、最饥饿的时刻降临。
食物、书籍、注音、灯油、柴炭、伤药......每一次的馈赠,都精准地切中他接下来的生存和内心深处,那最深的渴求。
就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用最实际的方式,坚定地为他维系着那盏在寒风中随时可能熄灭的理想灯火。
他缓缓关上破门,将风雪隔绝在外。
他走回屋中,蹲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藤筐里黝黑的木炭。
炭块的棱角硌着他的指尖,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这份无声恩泽,沉重如丘山。
他点燃了炭火,一小簇橘红色的火焰在灶膛里跳跃起来,渐渐驱散了茅屋里的酷寒,也照亮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更加坚定执拗的光。
他将那几块干净的白布仔细叠好,收在最贴身的地方。
然后,他坐回那盏跳跃的油灯下,翻开了那卷早已被摩挲得泛黄的《商君书》。
这一次,他的诵读声不再干涩艰难,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 “以刑去刑,国治;以刑致刑,国乱。故曰:行刑重轻,刑去事成,国强;重重而轻轻,刑至事生,国削……”
火光跳跃,映着他专注而坚毅的侧脸,那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深深烙进了他的骨血里。
冬去春来,田野间再次泛起新绿。
少年啃完了《商君书》和《管子》的竹简,字字咀嚼,那些冰冷的法条和治世良方渐渐在他脑中交织成一个清晰的脉络。
突然,一个念头破土而出,疯狂滋长:那便是,去秦国。
去那个法度井然、耕战立国、或许能改变他命运的地方。
去那片被秦臻描述为“百姓各安其位,黎庶安居乐业”的土地。
那里,或许就是他这身所学唯一的归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然而,现实的冰冷立刻将他浇醒。
千里迢迢,关山阻隔。
路引文书、盘缠、沿途的关卡......每一道都是他难以逾越的天堑。
他只是一个在楚国乡野连名字都轻贱如尘的少年,身无长物,拿什么去咸阳?
希望刚刚萌芽,便被巨大的无力感缠绕。
他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通往未知世界的泥泞小路,目光迷茫而焦灼。
去秦国?谈何容易!他连这个小小的村子都难以离开。
路引文书是贵人和商贾才有的东西,他这样的人,走到官道上就是流民,随时可能被抓去服苦役。
盘缠?他身无分文,怀里仅有的两枚蚁鼻钱连十里路都走不出去。
就算侥幸到了秦国边境,那森严的函谷关,又如何能接纳一个来历不明、衣衫褴褛的楚地少年?
种种念头像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
待回忆完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少年缓缓睁开双眼,注视着案几上的地图、钱袋、路引。
这一次,没有食物,没有柴炭,没有书籍。
只有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答案:去吧。
所有的迷茫和迟疑,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馈赠彻底击碎。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推动着他。
屋外的晨风,似乎都停滞了,只剩下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抚过羊皮地图上“咸阳”那个朱红的标记,点燃了他心底沉寂已久的火焰。
“咸阳......”他干涩的嘴唇无声翕动。
那个在百家大会上光芒万丈、描绘着“法行天下,秩序井然”图景的秦国左庶长秦臻;
那个在无数次饥寒交迫、绝望深渊中,如神明般留下温热麦饼、珍贵典籍、救命粟米和指明方向素帛的神秘青衣人......
所有的光影,最终都汇聚在地图上的这一点。
他猛地抓起钱袋,沉甸甸的郢爰金饼硌着手心,给他带来一种近乎虚幻的真实感。
这足以改变他命运、甚至改变家族命运的财富,与那张通往秦国心脏的地图,像一个巨大而无声的诘问砸在他面前。
楚国的现实,冰冷刺骨:
里正刻薄的嘴脸;
监工如鞭的呵斥;
贵胄车驾扬起的灰尘迷蒙了榕树下阿婆枯槁绝望的泪眼;
繁苛赋税下佝偻的脊梁;
《商君书》中“有功必赏,有罪必罚”的冰冷理想与眼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残酷对比......
在楚国,他不过是一个的蝼蚁,终将在泥泞里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如同他的父母,如同无数个沉默的氓隶。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蜿蜒的路线。
雍城、栎阳、函谷......一个个地名如同跳跃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