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 作品
第104章 理念不合
高张二人横坐左右,中间隔着‘一座山’的距离,见李春芳进来,张居正放下笔,轻笑道:
“首辅回来了啊,正巧漠北有文书送来,下官正想与大人商讨一下如何票拟。”
高拱也放下笔,抬头颔首示意。
李春芳笑了笑说:“太岳客气了,以你的才干何须与我商讨?”
张居正正色道:“李大人是首辅,下官当然要尊重。”
高拱撇撇嘴,低头继续票拟。
李春芳略作思忖,道:“肃卿,你随我来一下。”
高拱一怔,却见李春芳已然向外走去,只好起身跟随……
“肃卿,永青侯进京了。”
“永青侯……”高拱诧然,继而明悟了什么,“李大人的意思……您已见过永青侯了?”
“嗯。”李春芳直言不讳,“不仅见了,海瑞与徐家的事也说与了永青侯,肃卿你可想知道永青侯怎么看?”
高拱心中没底,“还请李大人明言。”
“永青侯内心深处还是偏向你,偏向海瑞的,可凡事过犹不及,我不是劝你得理要饶人,但总要为大局着想吧?”
“李首辅是让下官不要再揪着徐华亭不放了?”
“只是建议,只是为了大局。”李春芳认真道,“肃卿兄性情直爽,可绝非下面人传的那般心胸狭隘,从始至终我都明白肃卿你非是公报私仇,而是为了社稷,为了百姓……”
表达完赞赏,李春芳话锋一转,道:“可话说回来,张太岳真就是损公肥私吗?”
高拱默然片刻,问道:“永青侯怎么说?”
李春芳当然不会假传李青意思,不过这根本难不倒他,一句“真让永青侯明说?”,便让高拱无话可说。
“抓紧时间票拟,忙完随我去连家屯一趟。当然了,这也是太上皇的意思。”
高拱叹了口气,点点头。
回到殿中,李春芳又道:“太岳随我来一下。”
张居正放下纸笔,随他走了出来。
李春芳笑呵呵道:“肃卿性子急躁了些,若先唤太岳你出来,怕是他要多想了,本官可没有厚此薄彼之心。”
“李大人客气了,下官明白。”
李春芳点点头,说道:“永青侯回来了,就在连家屯儿,我从那儿回来,与他说了海瑞与徐家的事,永青侯……震怒非常。”
李春芳神情严肃,道:“按永青侯的话说,朝廷抄徐家的家都不为过。”
张居正微微一惊,“当真?”
李春芳当即把永青侯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太岳若是不信,下午可当面问永青侯。”
张居正苦笑摇头,他太清楚李春芳的性格了,知道他万不会假传永青侯的话,为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可却仍感到奇怪。
永青侯不是这么极端的人啊?
为何在此事上,如此上头,简直跟高拱没区别……张居正思绪飘飞,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道:该不是永青侯故意如此,好提前降低我的心理预期……
“太岳,太岳……”
“啊?啊,李大人请说。”
李春芳还当是他心情忐忑紧张,温和道:“永青侯还是会顾全大局的,退一步说,即便永青侯执意对徐家动刀,也万不会牵连太岳你。”
顿了顿,“本官也不会袖手旁观。”
张居正收拾了一下心情,拱手致谢。
为二人提前做好心理建设之后,李春芳没有立即进殿,而是负手而立,仰望天空,喃喃道:
“唉,首辅风光,首辅亦难当啊。”
……
末时。
院门敲响。
“进!”
李春芳看了高张一眼,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李青正倚在檐下的躺椅,手持小说话本,提前说道:“不用虚礼了。”
接着,指了指一边的三把椅子。
时下阳光正好照到檐下走廊,最适合晒太阳,三人拱了拱手,依次落座。
李春芳离李青最近,瞧见话本内容,他不由目光一凝,接着,抿了抿嘴,恢复平静……
小半刻钟之后,李青合上话本,直起身子看向三人,道: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是非对错显而易见,海瑞行事刚猛了些,却也不为错。”
没有铺垫,没有和稀泥,李青上来就直接定了性。
高拱激动,张居正默然,李春芳平静,三人却都默契的没有表达观点。
接着,李青又说:“清丈田亩是大事,治水也不是小事,都是为国为民。”
闻言,高拱激动敛去了几分,张居正心情轻松了许多。
李春芳还是稳坐钓鱼台。
李青相对偏向高拱的定完性,说道:“你们有什么想说的,亦或想法,也可以说一说,李首辅说的终究不如你们详细,太上皇让我做和事佬,我也不好不作为,有什么说什么,高大学士先来吧。”
高拱站起身,走向李青两步,说道:“朝野都说下官是公报私仇,故意针对徐家,今日永青侯当面,下官有言直言。”
清了清嗓子,高拱傲然说道:“若说私心,下官的私心就是上为国,下为民,名垂青史,仅此而已。”
李青颔首:“谣言止于智者,世间最不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人,高大学士无需在意。”
听到如此之语,高拱大为轻松。
长长呼出一口气,高拱似要将所有的愤懑与委屈吐尽,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徐大学士当然有功于社稷,可有功的只是徐大学士而非徐家。昔年,内阁三杨,杨荣、杨士奇,一样有功于社稷,可杨荣的后人祸害乡里,杨士奇的儿子更是草菅人命……由此可见,将一个人的好与一个家族绑定,是为大谬。”
李青颔首。
高拱继续说道:“民间传闻松江府徐家为徐半城,传闻虽不可尽信,却也非空穴来风,当然了,富无原罪,可徐家实质性兼并土地却是不容姑息,说什么不会瞒报田亩,会足额交税……这完全就是在诡辩。朝廷还田于民也是清丈田亩之国策的一部分,用得着经由他徐家?”
“下官倒不怀疑徐大学士会糊弄朝廷,徐大学士在时徐家可以如此,徐大学士不在了又当如何?”
“耕地交给官绅打理来的好,还是交给百姓来的好,不言而喻!”
高拱瓮声说道:“徐家必须还田于民,这点没商量!!”
李青见没了下文,问:“说完了?”
“说完了。”
李青点点头,道:“言之有理。”
高拱大喜,正欲趁热打铁,却听李青又说:“张大学士,你也说说。”
这一句“张大学士”,让张居正浑身刺挠。
张居正站起身走至李青面前,作了一揖,道:“肃卿兄的顾虑,下官亦深表赞同。”
“既然赞同,张大学士何以唱反调儿?”刚落座的高拱,立马说。
李青笑呵呵道:“高大学士稍安勿躁,且听张大学士把话说完。”
高拱悻悻闭了嘴。
张居正沉吟了下,说道:“官绅之家素来享受优待,这既是不成文的规矩,也是千百年来的世情,海瑞与徐家之事一个处理不好,京师、应天府、大明各省、府、州、县,必将迎来震荡,谁都有退下来的时候,徐大学士风评极好,且有功于社稷,如徐家都被那般对待,人心必然离散。”
高拱还想再说,却被一边的李春芳拦下了。
张居正继续说道:“诚然,即便徐家轰然倒塌,从长远来看,也不是什么大坏事,可短期必将遭受强烈的阵痛,如只一个徐家,只一个松江府,那倒也还好,可一旦对徐家动手,必激起连锁反应,蔓延至大明各省府州县,倘若整个大明陷入阵痛,即便未必是长期阵痛,大明也万万承受不起。”
张居正严肃说道:“大明很强大,大明也很脆弱,破而后立说起来容易,可当它大到一定程度,真若破了,就真立不起来了。”
一边,高拱不顾李春芳的劝阻,冷哼道:“不敢苟同!”
李春芳:“……”
这次,李青没有急着输出观点,转头看向李春芳,道:“李首辅,你怎么看?”
“这个……”
李春芳开始酝酿话术。
少顷,
“肃卿想的是以点带面,太岳想的是大局为先,出发点虽不同,却是殊途同归,没有高下之别,更无对错之分……”
“说点干的吧。”李青没好气道。
“呃……是。”李春芳面上一热,沉吟着说,“以下官之见,对松江徐家还是要敲打一番的,但要有个度才行,肃卿的担忧不无道理,可太岳说的也不为错,松江府还是需要徐家的,一般的商绅承接不住,也填不满徐家倒下留出的空缺。大资本、强经济,两者之间不可或缺任意一方,时下,大明仍在上升期,还未进入平缓阶段,至少眼下不宜大动干戈。”
“如若李家承接呢?”高拱说道,“同样是大资本,李家就没兼并土地。”
这话非是在讨好李青,而是高拱的真心之语。
李青失笑摇头:“李家虽无垄断兼并之举,却有垄断兼并之实,李家再野蛮扩张下去,不出二十年,就真成了一枝独秀,于国于民,这非是好事。”
李春芳、张居正连忙道:“永青侯大公无私,下官五体投地。”
高拱抑郁难平,痛心疾首道:“难道就这么坐视不理?”
李青看向张居正,道:“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