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衡的请求,让傅青舟哭笑不得。
岳兄果然还是这个岳兄,他和熟悉的朋友根本不会玩弯弯绕绕的东西。
“好,放心吧。”
傅青舟拍拍他的肩:“其他人我不敢保证,但如果……呃……嫂子是我救回来的,我保证不在她面前杀元家人。”
“那就好,那就好。”
岳衡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那么这样,傅兄,咱们回头再叙旧,眼下,还是先办正事?”
“当然,你现在身份不同了,先忙去吧。”傅青舟笑道。
岳衡拱了拱手,急急忙忙就要走,但走了几步,又回头冲他喊了一句:“傅兄!之前皇上赐你的宅子在三年前就打毁了!但当初我们住的那个小院,我买下来啦!你可以去那儿睡!”
喊罢,他便急匆匆地走了。
傅青舟闻言微怔。
当年那个大宅子,这就没了?
不过也是……自己当初乃是众矢之的,唐娇也说过,他们当初都是从宅子里逃出来的,当时那些世家一系的人,一定是早将自己的宅子翻了个底朝天。
但也没什么。
傅青舟自己都没在那宅子里住过几天,相比之下……
“还是这里熟悉温馨啊。”
他推开小院的门,吸了口气。
空气里没有尘土,岳衡应是有派人在此打扫,但同样,这儿也没有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没有秋婵或其他人练剑时的呼啸风声、没有烛火与窗灯……
不过,没关系。
唐娇他们很快也会进京了,听说自己不少老朋友如今都在京中,只不过他们目前作为玄盟中人还有事要忙。
“倒是我,此时最闲了。”
傅青舟麻利地解下了身上兵器,脱下外衣,从熟悉的地方找回了熟悉的藤椅,悠悠然躺下。
他看着天空中的星幕,听着一墙之隔外百市街渐渐热闹起来的人声,疲惫与困乏像潮水一般涌来。
终于,暂时能够安心了。
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没解决、还有不少疑惑仍未找到答案,但至少暂时没有急迫的、必须要马上处理的事了。
从朝真洞天离开、坠于北漠开始,他就没有停下。
平定北夷、纵马蜀地、疾行进京……
傅青舟的眼睛缓缓闭上,很快就打起了鼾。
大抵是因为特别安心,他竟是完完全全睡死了过去,再没有提起半点警觉,连小院的门被人推开了也不晓得。
夏日燥气升腾,小院中蚊虫飞舞,向着他的脸落去,但很快一只小扇轻挥,便将蚊虫赶走。
不知何时,唐娇坐到了他身边。
她连包袱都没来得及放下,便取了个小凳坐在傅青舟身旁,凝眼看着他、挥着小扇子,既是驱赶蚊虫、也是扇风驱热。
凉风习习,傅青舟睡得更熟了,整个人软绵绵地窝在了躺椅中,脑袋都睡歪了。
见他这副模样,唐娇没忍住掩嘴笑了起来。
她来时没有关小院的门,没过多久,又有脚步声靠近。
唐娇略带警觉地回头,但看见来人便放松了下来,只是作了个“嘘”的动作。
见到她的动作,门口那本想开心大喊的女人,委屈地闭上了嘴。
那是朱梅。
吴厌,就站在她身边。
唐娇轻轻放下扇,来到二人身前,眨了眨眼:“你们怎么……”
“事情暂时结束了。”
吴厌放轻了声音道:“盟主让我们自行其事,我没地方去,想到了这,就来了,没想到你们也在。”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唐娇低声说了一句,随后看向朱梅,眯眼笑了起来:“你怎么也来了?”
“妹妹……想吃饭。”朱梅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唐娇姐姐的饭,好吃。”
吴厌平静地解释道:“她这些年剑法小有所成,这次也帮了些忙,就是容易饿。”
“既然这样,放好东西,一起去准备些吃的。”
唐娇笑道:“就是别打扰了大哥,他睡得很熟,多半是真累了。”
三人静悄悄地进了院子,放下了东西、又静悄悄地出了院子,过了小两刻钟后,便又从百市街买了些东西回来。
如今已是夜晚,虽非深夜,但想要买到新鲜食材已是太难,加上前几日京城混乱,市面上的食材更少了,临时临了的,他们只能从一些大酒楼中高价买了些做好的饭菜。
但即便如此,当这些菜品过了一遍厨火、摆在桌面上时,还是有了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烟火香。
傅青舟是被蝉鸣声吵醒的。
夏夜的风掠过汗湿的脊背,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望见廊檐下悬着的灯笼在晚风里摇晃,橙红光晕透过窗纸漫进饭厅,将八仙桌照得影影绰绰。
那里分明坐着人影,玉箸碰着瓷碗叮当响,酒香混着糖醋鱼的酸甜气飘散在空气里。
“死淫贼怎的还不过来?”
秋婵的声音带着醉意,翡翠耳坠在灯火里荡出碎光:“给你脸了是吧?”
他怔怔撑起身子,藤椅发出吱呀轻响。
朱梅腮帮鼓鼓地嚼着四喜丸子,油亮汤汁沾在嘴角;袁自平正在给岳衡斟酒,青瓷酒壶映着他们泛红的脸;唐旻坐在不远处的墙根下抽着烟袋;唐娇背对傅青舟立在灶台前,藕荷色裙裾扫过青砖地,发间银簪晃得他眼眶发酸。
“公子,都等着你呢。”
袁自平举起酒杯,琥珀酒液在杯中轻颤:“三年前埋的竹叶青,再不来可要被朱姑娘喝光了。”
傅青舟指尖触到冰凉的酒盏,黄酒在月色下泛着涟漪。
埋酒?自己埋过酒么?
好像是有的……三年多前,有一日朱梅不知从哪听来,说埋在地里酒喝起来特别香甜,于是读书读累了的岳衡、闲来无事的袁自平,便陪她买了几坛酒埋入院中……
此刻坛口封泥犹在,红绸却褪成了浅粉色。
“发什么呆?”
唐娇忽然从身后拽他胳膊,惊得酒盏当啷翻倒。
幻象如打碎的铜镜片片剥落,秋婵的翡翠耳坠化作飞散的流萤,唐旻手中的烟袋飘然化入云烟,袁自平举杯的手掌渐成透明。他猛地回头,望见唐娇真实的眉眼,她发间别着白玉兰,看着像是新买的。
“大哥,真睡迷糊了?”
唐娇用帕子擦去他额角冷汗,朝饭厅努努嘴:“岳先生办完差事了,不知从哪闻着酒香就来了,咱们买的酒菜险些不够呢。“
烛火通明的八仙桌旁,岳衡正挽着袖子给朱梅布菜,玄色官服换作靛青常服,他抬起头,冲傅青舟咧嘴一笑。
朱梅身边坐着沉默的吴厌,她面前堆着七八个空碗,正捧着第九碗阳春面吸溜。
傅青舟被唐娇按在条凳上,桂花酿的甜香混着醋溜白菜的酸辣气扑面而来。
岳衡袖口沾着宫廷里的血腥味,朱梅靴底带着百市街的烟火气,这些崭新气息与记忆里的檀香、墨香层层交叠。
傅青舟终于醒了过来,仰头饮尽杯中酒,任熟悉的灼烧感顺着喉管淌进胸腔。
“原来你们都来了。”
他笑道:“还有一些人没来,不过,我们很快就会把他们都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