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 作品

第五百一十六章 伤痕

    不得不说,有些老登虽然每天屁事儿不干,一副老弱病残的样子到处讨嫌,但终究是没有划水划的太过分。

    偶尔还是顶点用的。

    一旦习惯了兔子洞在这一场幻梦中的恐怖机动力之后,就完全离不开了。

    随时随地无视一切状况,拉开之后往下一跳,就瞬间回城。

    只要及时将洞口拽回来,哪怕另一头已经天崩地裂,这边也毫无干系。

    季觉怀疑这老东西的口袋里多少还是有点好东西在的,只可惜,找不到机会给他榨出来。

    更可惜的是,奇谭造物优点是灵性活跃,有自主思考的能力,缺点也同样如此。就算干掉他爆出来,不乐意给你使的,照样用不了。

    季觉甚至怀疑,这老头儿就是知道自己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每天带着讨嫌的笑容,在自己跟前晃来晃去。

    此刻,两人刚刚回到营地,就听见了,宛如雷鸣一样的欢呼和呐喊,延绵不绝。

    每一张面孔都兴奋的涨红,就好像亲眼目睹了刚刚所发生的一切那样,整个营地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

    齐声呼喊着他们的名字。

    人群之中,包大财咧着嘴,看着他们被欢乐的人潮吞没,托举起来的样子,向着季觉比划了一个不用谢的手势。

    就在营地的正中央,虚空之中的景象还定格在闻雯击杀圣者的那一瞬间,在精灵之眼的投影之下,一切景象都映照在了他们的面前。

    未曾想象,有朝一日,居然能够目睹这样的场景。

    即便是早已经领略了季觉所带来的变化,已经感受到了成功的希望和可能,可当亲眼目睹圣者的死亡时,依旧难以克制激动和兴奋。

    在这之前,所有人要么是煎熬度日,做好了最终永世在边狱里焚烧的准备,徒劳抗争。要么就是渐渐摆烂和麻木,像是鸵鸟一样逃避着最后的结局,有一天算一天的煎熬。

    黎明到来时,尚且恍惚迷茫,可当太阳真真正正在眼前升起时,眼泪和欢呼便再也无法阻挡。

    整个营地,从未曾有过如此振奋的模样。

    宴会再一次开始了,不同于之前的窘迫,得益于诸多主祭慷慨的赞助和帮忙,反抗营地的物资前所未有的丰富,甚至还有做过厨师的成员现场烹饪,曾经专供教团上层的美酒不限量的放送。

    除了必要的哨卫之外,几乎每个人都喝的烂醉,但即便是醉的快要不省人事,依旧还有一大帮人挤在季觉周围,执着的追问,什么时候自己能够参与行动,什么时候能报仇雪恨,哪怕是搬运物资和充当炮灰都没有关系。

    这时候,旁边的颜非顿时得意起来,昂起脖子来,不说话装高手——我可是季先生的护卫,护卫懂不懂?

    四舍五入一下,我跟季先生一起合砍九十分啊!

    虽然护卫这个职位似乎也是自己自封的,不过季先生不也没有反对不是!

    “大家别急,会有机会的,很快就会有。”

    季觉微笑着举杯,鼓舞士气。

    氛围渐渐热闹之后,他便趁着其他人不注意,起身离去了。

    或许是习惯了工坊的冷清和平静,太过吵闹和喧嚣的环境总有些难以习惯,同时,也难以融入。

    与其留下来搅扰气氛,倒不如躲个清静。

    顺带着,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为什么,最应该最习惯这样的热闹氛围,最如鱼得水的人,在宴会开始了一会儿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居然没有放倒所有人,然后趁机炫光所有的酒水储备?

    是戒酒了?

    还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季觉敲响了闻雯的房门,然后,毫不礼貌的,直接推门而入。

    “闻姐,在吗?”

    卧室的方向,一阵叮铃乓啷的响声,就好像被吓到了一样。很快,有淋浴的声音响起,不过紧接着,好像又发现现在找这个借口实在太蠢,又掩耳盗铃一样的关掉了。

    很快,闻雯终于探出头来,假模假样的包着头发,看着季觉坐在自己乱七八糟的客厅里,顿时绷不住了。

    “咳咳,季觉?什么事儿?我才刚睡着。”

    她咳嗽了两声,挤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大家熟归熟,你跑到我房间里来,如果不好好解释的话,我可没那么简单放过你——”

    “伤势如何?”

    季觉打断了她的话,直白的发问,令她的神情僵硬了一下,迟滞,瞪大眼睛,茫然的问:“什么伤势?”

    季觉,无奈一叹。

    “闻姐……”

    “啊?嗯?怎么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不会撒谎?”

    季觉摇着头,直白的问:“配合你的演技其实也挺累的,大家都这么熟了,不如干脆一点,让我看看伤势状况如何?”

    闻雯瞪眼:“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话的时候麻烦别把右手藏在背后,好么?还有,哪里有在睡衣的里面再套一整层衣服的啊。”

    季觉抬起手,一一指出疑点:“我就不说你刚刚打开淋浴又关掉是想要做什么了,就算是把酒瓶子打翻了,血的味道仓促之间也是盖不住的。如果我是你的话,最起码用香水掩饰一下,不过你应该没有这种东——噗!”

    话还没说完,被揍了。

    毫不意外!

    只能说,荒墟的嘴和拳头一样的硬,如果你不打算认可其中一样的话,那你就要品尝另一样了!

    然后,手掌之上的伤痕,再无从掩饰。

    闻雯的手腕被攥住了。

    强行掰开了手指。

    那一道被雷霆之剑所割裂的伤口,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愈合。发白的伤口正缓缓的向外渗着血,渗透了绷带,

    深可见骨。

    这么长时间了,一丁点恢复的迹象都没有,完全不像是天选者,不说其他,单纯论愈合能力,就连其他普通人都有所不如。

    察觉到伤口的瞬间,季觉就已经有所明悟。

    不,倒不如说,有一种猜测落实的恍然和懊悔——正如同闻雯本能的抗拒这一场幻梦一样,固然梦中的一切干涉难以对她造成影响,可一切便利同样和她无缘。

    不会失去任何的自我,同样,也得不到任何的补充。

    包括这一份即便是切成碎片都能重新缝合完好无事的神奇效果。

    对于她而言,一切伤势都是难以恢复的消耗。

    只不过,一直以来她都太强了,甚至强到无视了这个弱点,根本未曾出现过这样的状况。

    以至于,就连季觉都没有任何的预料。

    此刻,短暂的错愕之后,季觉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无声一叹:

    “最起码缝合一下吧。”

    闻雯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事已至此,之前自己躲在卧室里拿着针比划了好半天,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结果才发现自己完全不会缝合,而且针也根本扎不进去的事,已经完全说不出口了!

    “话说,你该不会自己躲在卧室里拿着针比划了半天,结果——噗!”

    季觉眼前一黑,呆滞,悲愤:“为什么这也要打我?!”

    “……抱歉,顺手。”闻雯尴尬的移开视线,想要抽手,却发现,被攥紧了,然后,剧痛。

    “嘶——”

    “抱歉,没有麻药能在你身上起效,麻烦忍忍吧。”

    季觉已经开始了缝合,半点招呼都没打,两只手攥住闻雯手掌的瞬间,直接开始了物理缝合!

    确切的说,是灵质焊接!

    直接从伤口中抽取血液,作为材料,就在炼金术的操作之下,直接对崩裂的手掌进行重塑和再构成!

    首先是修复骨骼之上的裂缝,再紧接着,强行将两侧的伤口对接在一起,对断裂的肌理和血肉进行拼凑,重新衔接,并对缺失的部分重新补足。

    从掌长肌腱开始,拇对掌肌、第一、第二、第三蚓状肌……一丝不苟,仔细谨慎的确保肌肉的运转不会受到妨碍。

    一缕缕银光闪烁穿梭在伤口之间,如同缝针一样,将撕裂的一切重新整合,不遗留任何的针脚和痕迹,进行修复。

    修补完成之后,再以流体炼金术的方式,通过内在之灵带动外在之型的强化,彻底抹除掉最后的隐患。

    啊,似乎忘记切断神经传递了……但是没关系,强悍如荒墟,肯定不会在意这么点微小的痛楚的。

    不,实际上超级在意!

    表情完全皱成了一团,不断抽搐,咬牙忍耐。

    但事到如今,可以止痛的事情,已经完全说不出口了。

    很快,季觉的双手缓缓松开,闻雯还在咬牙忍耐,表情抽搐,完全没注意到已经结束,察觉到的时候,却发现,已经不痛了。

    伤口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道隐隐的红痕,很快,活动了几下之后,皮下的淤血也散开了,根本看不到任何的痕迹了。

    “喔,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个一手啊!”

    她笑了起来,端详着自己的手掌,拍了拍季觉的肩膀:“谢啦,回头请你喝酒,嗯,出去之后。”

    “抱歉,我的错。”

    季觉低头,难以面对她的谢意。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闻雯恐怕不只是难以享受到幻梦之中治愈和恢复,甚至,一旦死了的话,完全就没有复活的可能了。

    自始至终,她都未曾能够完全融入这一场幻梦,反而在无时不刻的遭受着黄粱的侵蚀。

    沉默忍受。

    “别磕磕巴巴的,我脾气不好和那家伙硬碰硬,又不是你的错。”

    闻雯咧嘴,满不在乎,朝着季觉晃了晃拳头,“放心,我命硬着呢,区区小伤而已。”

    “真的是小伤么?”季觉怀疑。

    “怎么?我看着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么?”

    闻雯被逗笑了,凑近了,戏谑发问,“还是说,你怀疑还有其他的伤口?”

    那一双眼睛,近在咫尺,闪烁着熟悉的晶莹幻光。

    倒映着季觉的面孔。

    隐隐吐息。

    只可惜,换成如今略显稚嫩的模样,反而有一种小孩儿偷穿大人衣服的反差感。

    而季觉,也未曾像是她所预料的那样躲闪了。

    反而直勾勾的看着她。

    断然点头。

    “众所周知,我们工匠都是爱惜生命的,经验丰富。

    而且我除了涡系的研究之外,还是泉城医院认证的住院医,抢救经验丰富,广受好评。除此之外,还考了外伤急救方面的急救员证书!”

    他理所当然、严肃认真的回答道:“闻姐,不要讳疾忌医,如果你愿意检——”

    话语,戛然而止。

    精致小巧的拳头,已经举了起来,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仿佛打招呼一般。

    “是吗?”

    闻雯的笑容依旧:“那你要跟它聊聊吗?”

    “……使不得。”

    季觉举起双手来,将她的拳头按下去,挤出笑容,起身道别:“我的直觉刚刚告诉我,你很健康,一拳能打死一个医生外加一个工匠,所以,检查什么的,还是改天吧。”

    闻雯哼笑了一声,目送着季觉离去。

    “臭小子——”

    许久,却忍不住,无声一叹。

    在寂静里,她抬起头,看向了角落里的落地镜,倒影之中,那个支离破碎的身影,也在看着她,戏谑发笑。

    你还能骗他多久?

    破碎的倒影仿佛隔着镜子,欣赏着自己的虚伪的模样,嘲弄发问:闻雯,你又还能骗自己多久?

    只要你还活着,你终究会掀起灾祸,变成他最痛恨的模样……

    闻雯淡然,只是端起桌子上的酒瓶,仰头,饮尽最后一分迷醉。

    未曾躲避那倒影的模样,只是,微微一笑。

    “那就等我死了吧。”

    关上门之后季觉的步履如常,淡然走出。

    只是,在走廊的寂静之中,神情却渐渐阴沉。

    绝对,有问题!

    就在他刚刚给闻雯缝合的时候,就能感觉到,摇曳的灵质之下隐隐的异常,还有灵魂内部的不协与撕裂。

    只可惜,在她眼皮子底下,灵质侵蚀根本没办法做到悄无声息,只能局限在伤口部分。

    恐怕就算自己坚持诊疗,也只会激起她的提防和反抗。

    可惜了,如果是在外面好了,自己还可以悄悄装摄像头,机械降神问她家的遥控器和电视机,大不了把她骗进工坊……

    “喂,小伙子,你的表情好危险啊。”

    有戏谑的笑声响起,包大财咧嘴,端详着年轻的同行:“是在琢磨一些很可怕的事情吗?”

    “啧……”

    季觉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儿的说:“是啊,在琢磨怎么干掉你,将奇谭炼金术据为己有呢。”

    “你想学?我教你啊!保证倾囊相授,毫无隐瞒。”包大财眼神一亮,仿佛迫不及待:“来嘛,不学白不学,包教包会的!咱们马上就开始……”

    “算了吧。”

    季觉摇头,实在懒得在注定绝缘的技艺上花功夫。

    不算幽邃的那些东西,光是流体炼金术和九型就够他研究十几年的,何必平白欠老登的人情?

    “真冷淡啊。”

    老登挠着下巴,遗憾一叹:“亏我这些日子还跑前跑后的,还以为咱们之间能有点那什么……哦,对了,友谊和羁绊,年轻人是这么说的对吧?”

    “友谊?羁绊?工匠之间?”

    季觉的眉头翘起,难以置信:“你认真的么?”

    “奇谭炼金术可没有现代炼金术那么残忍,讲究的是一颗天真烂漫的童心和温柔善良的灵魂,爱与和平万岁!”

    包大财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实不相瞒,我一眼就看出你绝对是好苗子!”

    季觉都要被逗笑了:“我哪里天真烂漫、温柔善良了?”

    “不论多冷漠的人,内心总有温暖的地方~”老登的笑容愈发讨嫌起来,“不试试看,你怎么知道自己内心之中的另一面?”

    “对不起,我的另一面让我告诉你,眼睛没用可以出二手,他没有爱,也没有和平。”

    他已经开始后悔跟这家伙说奇谭炼金术了。

    这话头一起,老登简直就好像牛皮糖一样,死缠烂打,就差拿出一本神功密集塞进他的怀里让他赶快练来试试看了。

    无可奈何。

    季觉只能举起双手投降:“咱们能不能说正事儿?如果说你来找我是想要扯淡的话,那只能恕不奉陪了。”

    “这不是你先起的头么?”

    老登把那顶奇怪的帽子抱在怀里,像是抚摸宠物一般,捋着上面的绒毛,自随意的散步之中忽然问道:

    “只是感觉,你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呢?”

    “啊?”季觉不解。

    “圣印不是才刚刚散播开来么?一般来说,不是应该先潜移默化的扩散,徐徐图之比较好么?”

    包大财感慨一叹:“拿来打窝,虽然钓到了大鱼,但也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提前引发了教团的警惕,未免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圣印这种东西但凡扩散,就绝对会引起教团的警惕,还不如趁着机会捞一把。

    况且,它连原理不算复杂,仿制起来也很简单。只要撒出去,自然会有人用,有人抢……用不着我们去推动,只要教团还有一天用信仰衡量信徒,那圣印之毒就没有驱散的可能。”

    人之惰性与生俱来,追逐便利更是生灵之本能。

    习惯了全自动祈祷机的便利之后,又如何再去忍受漫长又枯燥的冥想和祈祷?但凡尝试过一次,就绝难遗忘和舍弃。

    更何况,其机制和教团的祈祷完全同出一源,真想要封堵,才是天方夜谭。

    充其量,季觉所给出的,只不过是一个更舒适的方法而已,一个更方便的选择。

    正如同所有的堕落都是以懈怠和侥幸为源,固然,有人能够抵抗诱惑,断然的拒绝一切便利,能够忍耐枯燥和煎熬,坚持不懈的维持这一份信仰……可无数信徒里,能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又有多少?

    除了完全圣神入脑的狂信以外,一个能够自律坚忍到这种程度的人,在觉察了信仰的本质之后,又如何会去看待‘仁慈慷慨’的圣神呢?

    这注定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假以时日,甚至不需要季觉的推动,便足以催化出真正动摇教团的轩然大波。

    可遗憾的是季觉等不及‘假以时日’了。

    真要等这样的波澜孕育发酵,又要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太长了,他加入了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游戏,不是为了来给闻晟那个家伙提供排位体验的。

    恰恰相反,他更擅长让所有人都失去游戏体验。

    这才仅仅是第一步呢。

    相比之下,他反而更在意这一次行动之中所得到的发现。

    确切的说,是教团的反应里,所透露出的讯息……

    “虽然圣者很重要,但这种因为神恩而成的东西,那个圣神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催化出十几上百个吧?

    对于教团而言,圣者固然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可对圣神而言,也仅仅是七个工具之一,仅此而已,虽然麻烦点,但随时可以替补。

    相比起来,在这个以信仰为核心的体系里,信徒的折损,应该才是真正难以挽回的损失吧?”

    “唔?”

    包大财的眉头挑起,神情莫名:“你想要说什么?”

    “不对等。”

    季觉断然的说道:“只是损失了一个圣者而已,教团就大费周章的,将整个东部教区的核心,至少一个教区里,三分之一的信徒,彻底打入边狱。

    图什么?

    就算是为了泄愤和警告,也应该是抓紧机会,冲着我和闻姐来才对,可实际上,从对策执行的顺序来说,我们居然变成了次要的——”

    他抬起头来,看向了眼前的老登,忽然问:

    “——那首要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