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掌灯见惊泓 作品

第1358章你说你最爱丁香花


    “卫农?庞卫农?”

    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李向南快步朝台阶下冲去。

    视线里,那道影子在尘沙之中越来越清晰,很快一身蓝色涤卡衣服的年轻人便从沙中闯出,赫然便是庞卫农!

    “南哥!”

    庞卫农的涤卡外套肩头凝着层薄灰,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陶俑。

    李向南望着他喉结剧烈滚动两下,霎时伸手将他的肩头按住:"你,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里,有震惊,更有疑惑,还有忽然而至的惊喜,更有此时此刻熟知丁香身体状况的无奈。

    “我在兵团,辗转打了六个小时的电话……”

    庞卫农说出这话时,语气里已经满是心疼,他双手搭着李向南的胳膊,哽咽道:“南哥,我都……我都知道了!”

    他攥着蓝布包袱的指节泛着青白,喉结在风尘仆仆的胡茬间滚动两下。

    深夜的燕京突然发了疯似的又刮起漫天的沙尘暴,黄蒙蒙的天像口倒扣的铁锅。

    沙尘顺着庞卫农的身躯,从他身后吹过来,迷了两人的眼。

    李向南按着庞卫农的肩头,凝眉看着这个在李家村插队的知青,此刻早已浑身裹着砂砾,眉骨处还粘着片枯杨絮,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是戈壁滩上濒死的胡杨突然见了水。

    “夜里可没车啊……”

    “我下了火车就走过来的,林楚乔说她在你的医院里,南哥你真了不起,这里的人都晓得念薇医院……”

    说着这话,他提起手里的手电,这才发现它早已没了电,拿手掌拍了拍,灯光乍亮之后忽然彻底熄灭了。

    “走!我们进去!”叹了口气的李向南把手电接过来,揽着他往台阶上走去。

    他又注意到庞卫农左右两边各挂了两个大布包,沉甸甸的,忙去取他的绳带。

    “你都带了啥啊!这么沉!”

    快步跟上台阶的庞卫农咧开了一口白牙,“是苹果,伊乡的苹果!”

    李向南浑身一震,眼眶刷的一下红了。

    “走!”他不敢再看好友的眼睛,只一味的低头在身旁引路。

    走廊尽头的排风扇嗡嗡作响,沙尘顺着窗缝钻进来,各个楼层的护士都在拿胶带封窗户缝。

    庞卫农的搪瓷缸在帆布包里当啷作响,那是丁香插队时落在他那儿的,缸沿还留着道月牙形的豁口——丁香总笑说这是"美人痣"。

    走在偌大的医院里,他此刻震惊着好友的成就,却没办法在此刻去恭喜对方,距离病房越来越近,他的心就越发心急如焚。

    “叔,姨,这是卫农!”

    在抢救室前,李向南把庞卫农引荐给丁香的父母。

    “小庞你好!”丁父不晓得这个年轻人是谁,但晓得深夜里赶来这里的,估摸着跟女儿的关系非同一般,瞧见他风尘仆仆被风沙裹挟的身子、满是血丝的双眼,默默的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身,强振精神的喊道:“她妈,你去给小庞倒点水!”

    “嗳!”丁母擦了擦眼泪,慌忙去病房拿暖瓶去了。

    "她……"

    望了一眼抢救室的庞卫农刚开口就被咳嗽呛住了,喉间泛起的铁锈味混着沙尘,呛得他佝偻了腰。

    “你别急!”

    拍着他背的李向南皱了皱眉,这才注意到他裹着纱布的右手,暗红的血迹正从指缝间渗出来,像是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我扒拖拉机时蹭的。"

    庞卫农用袖口抹了把脸,砂纸般的布料在颧骨上擦出红痕,"怕赶不上末班车,我就没管……"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目光越过李向南的肩头,落在抢救室门上的玻璃窗上。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

    李向南侧身让开时,听见自己的布鞋在水泥地上拖出的长音,像把生锈的锯子。

    庞卫农的棉鞋却像被钉在地上,那只缠着纱布的手在玻璃上投出歪扭的影,仿佛要透过那层薄薄的屏障,触到里面手术室床上枯叶般的丁香。

    "她经过三天的抢救,刚刚结束手术,要在里面观察到明早!"

    李向南的声音卡在喉头,他忽然想起丁香确诊那日,X光片在观片灯下泛着惨白的光,像片飘摇的雪。

    庞卫农却摆摆手,从蓝布包袱里掏出个油纸包,杏脯的酸甜混着天山雪水的清冽扑面而来。

    “叔叔,我带了点东西,您尝一尝!是伊乡的特产!”他赶忙把东西塞到丁父手里。

    “阿姨!”等丁父愕然的接过,庞卫农又忙接过丁母倒来的水,浅浅的喝了一口,“今晚我来值夜吧,你们去休息!”

    丁父憨实的站起来,手指把油纸包捏的沙沙作响,“你从伊乡来的?伊乡是哪里呀?”

    李向南叹了口气道:“在北疆!”

    丁父丁母对视了一眼,均是浑身一震,握着油纸包的手,更是微微一颤,马上便意识到它的珍贵。

    "去年秋,我给她寄过一次,她说她最爱吃这个。"

    庞卫农的喉结又动了动,把丁父丁母扶着坐在旁边的板凳上。

    “你就是给香儿经常写信的人吗?”丁父问道。

    “嗯!”庞卫农点了点头,把随身的布包放在了地上。

    这次李向南看清了,他灰蒙蒙的大衣里还揣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卷边处沾着几点暗褐,不知是机油还是别的什么。

    “叔叔,阿姨,你们回病房休息去吧!我和卫农在这里看着!”

    把丁父丁母两人劝回病房,李向南把他拉到走廊尽头,打开了窗户,递了根烟过去。

    “卫农,丁香做的是对的……”

    庞卫农摇了摇头:"这个傻子!"

    他虽然看似在骂她,可语气里的温柔却无比炽热。

    李向南叹气,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跟庞卫农好好说说,可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如何开始寒暄。

    手术室里的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把小锤子敲在人心尖上,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引人注意。

    这声音落在庞卫农耳里,却让他无比心安,眼角堆起的皱纹里嵌着砂砾:"看来这次,我要当回不速之客了。"

    第二天早晨。

    推门时带起的风掀动病历卡,丁香的名字在黄灯下晃了晃。

    庞卫农的棉鞋底在门槛处绊了下,他忽然想起七八年秋收后,自己也是这样踉跄着追上返城的拖拉机,把攒了半年的粮票塞进丁香手里:"你都拿着,我换成了全国粮票。"

    监护仪的绿光映在丁香苍白的脸上,她睫毛动了动,在枕头上投下蝶翼般的影。

    瞧见病床上面目全非的相爱之人,庞卫农的搪瓷缸当啷落地,滚到墙角才停住。

    李向南默默退到门外,摸出兜里最后半包大前门——烟盒已经被沙尘浸透了,像块腌渍过头的咸菜。

    窗外,四月的沙尘暴终于停了,黄蒙蒙的天幕下,通县方向的麦苗正倔强地挺着嫩绿的穗。

    病房里,庞卫农正用缠着纱布的手,笨拙地剥着一颗话梅糖,糖纸沙沙的响动,盖过了监护仪的滴答声。

    “丁香,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它!”

    “紫蓝色的丁香花,我终于在燕京看到了!”

    “香儿,我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