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黄昏时分,夕阳西下。
驻守在城门口的两个兵卒望着稀稀拉拉进出城的百姓,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满脸络腮胡的兵卒打了个哈欠,道:“快到时辰了,一会儿关了城门换了防,去酒馆喝两杯?”
另外一个兵卒来了兴趣,说道:“成,不过今日布政使大人办寿宴,听说将全城的好酒买走了大半,咱恐怕喝不到好酒了。”
满脸络腮胡的兵卒嗤笑一声,调侃道:“你小子想得美,咱有钱喝那最好的酒水吗?人比人气死人。”
他指着城中心的方向,道:“想喝好酒就得去布政使大人府邸赴宴,不过能去的都是贵人,你我哪有机会?哎!”
另外一个兵卒摇头苦笑,说道:“行了别抱怨了,刘兄,你发没发现今日进城的青壮多了些?”
他俩常年驻守在城门口,对城门口人流量了如指掌,这两三日进入城中的青壮数量,比往常要多不少。
满脸络腮胡的兵卒浑不在意,说道:“多不少?有吗?我觉得跟往常没啥区别。”
他随意挥了挥手,说道:“咱福州城多少年了都太太平平的,贼人还敢到福州城来闹事不成?”
另外一个兵卒挠了挠头,道:“说得也是,可能我想多了,刘兄,要是咱也能随着冯大人一起出征就好了。”
他充满羡慕地说道:“上阵杀敌,建功立业,说不准还能因军功获封爵位呢。”
满脸络腮胡的兵卒仰面大笑,道:“行了少想那些没用的,准备关城门!”
福州城的城门在日落时分缓缓关闭,拉开了福州城惊魂一夜的序幕。
福州城,朱雀大街,吴府。
吴府位于福州城内最好的地界,朱雀大街正中央的府邸,便是吴昭府邸,而吴昭府邸的不远处,便是福建承宣布政使司所在之地,福建省的府库也在此处。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吴府内张灯结彩,吴昭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心情因为今日的寿宴好了不少。
悍匪犯下滔天恶行固然可恶,然吴昭的六十大寿这辈子就一次,他自然要好好操办。
来赴宴的官员与商人都清楚吴昭的性情,吴昭不爱财不爱色,唯独爱酒,故来赴宴的人很多都抱着一坛子好酒,越是年份高,越是香醇的好酒,吴昭越是高兴。
坐在主位上,吴昭就听下手边的右布政使叶柄说道:“吴大人,这乃是我从一位酒楼老板手中偶然所得的十年佳酿,请大人一品。”
吴昭端着酒杯,眼睛发亮,道:“好酒!还未饮下去就可闻到其清香,叶大人,有心了。”
吴昭饮下一杯好酒,精神焕发,他对来到寿宴上的众人说道:“我福建爆发惨案,老夫本不想办寿宴,奈何众情难却,老夫今日宴请诸位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请诸位协助官府,追杀悍匪踪迹,协助官府剿匪!”
坐在陆行侧后方的杨溥闻言,差一点没笑出声来,暗道这吴昭大人果然老辣。
他办寿宴本就是自己享受的事儿,非要说成自己被架了上去,还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就算将来朝廷怪罪下来问责,吴昭依旧能用这说法来搪塞,不会被严惩。
什么叫官场老油条啊?这就是官场老油条!
吴昭话音落下,在场的官员与商贾等岂能不回应?纷纷向吴昭表态起来。
蒋艾起身,对吴昭说道:“布政使大人忧国忧民,实乃吾辈楷模,下官定竭尽全力,帮助布政使大人剿匪!”
叶柄亦高声说道:“吴公高义,吴公品行端方,为国为民,我福建有吴公在,实乃我福建百姓之福,吾等之福气!”
叶柄的话音未落,又有官员站起来,道:“有布政使大人在上领导,何愁悍匪不除?我建议,吾等敬布政使大人一杯!”
在一众人的吹捧中,吴昭笑得合不拢嘴,端起酒杯将美酒一饮而尽,满面红光。
吴昭是无酒不欢的人物,三杯酒下肚话越来越多,与众人高谈阔论,好不快意。
杨溥环视四周,见无论是官府的官员,还是来赴宴的商贾无不是捧着吴昭,他不由得压低声音,对兄长陆行道:“兄长,这福建省的官员,都是此等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辈?”
陆行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笑容满面的吴昭,道:“你先去迎杨先生进来,依照计划行事。”
杨溥点了点头,离开了宴席,杨溥不过是个小人物,他的离开无人在意。
宴席上歌舞升平,众人推杯换盏,不时有人站出来向吴昭贺寿,还送上礼物。
一坛坛好酒被献上来,气氛热烈,忽然,福建左参政陆行缓缓地站起身来,他手中还捧着一个长条形的锦盒。
陆行是什么人,众人心里都有数,脾气又臭又硬,别人每年都送好酒好礼物,偏陆行不。
前年,陆行送了吴昭一副笔墨纸砚,督促吴昭“勤于政务,不可懈怠”,去年送了吴昭一副“神龟图”,鼓励吴昭“老而不辍”。
总而言之,陆行对这位顶头上司的“躺平”行为极为不满,总是要在寿宴的时候提醒一番。
吴昭看重陆行的才能,便不与陆行计较,今年陆行再送礼众人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
陆行毕恭毕敬地向吴昭行礼,说道:“吴大人,下官陆行今日有一幅墨宝,赠送给大人。”
哦?
吴昭有些惊讶,还奇怪莫非今日陆行开了窍?去别处搜了一幅名家墨宝给了自己?他笑眯眯地问道:“陆大人有心了,你寻了哪位大家的墨宝赠予本官啊?”
陆行打开了锦盒,然后将其中的墨宝给取出来展开,道:“此乃下官亲自所写,大人请看。”
吴昭举目望去,就见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跃然纸上——公正严明!
吴昭的笑容僵住了,其他的宾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笑但是不敢笑。
蒋艾小声对叶柄说道:“大人,这陆行真是不知好歹,在寿宴上送这种东西。”
叶柄笑而不语,他就猜到陆行又会搞这种事情,吴昭脸上的肌肉抽动两下,没笑挤笑:“陆大人的礼物,本官……本官很满意。”
陆行微微颔首,说道:“大人明鉴!大人,今日下官还想向您引荐一位来自应天的好友,他也有礼物要送给大人!”
来了!
叶柄与蒋艾的脸色很是微妙,忌惮、杀意等情绪交织在一起,吴昭挥挥手,说道:“既然是从应天远道而来的客人,请!”
陆行点了点头,朝着外面喊了一声,片刻后,杨溥带着杨帆缓缓地走进来。
杨帆一袭青衣气度不凡,跟在杨溥后面,面对众人的目光,丝毫不见任何的紧张之色。
来参与宴会的客人们窃窃私语,猜测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待杨帆站定后,对吴昭道:“吴大人,我今日来乃是要给吴大人送一份大礼,此大礼可助大人飞黄腾达,可助福建长治久安,亦可助我大明繁荣昌盛!”
吴昭眨了眨眼,觉得有趣,道:“这位先生的口气可不少,你要送的礼物莫非是什么神仙宝器?不然,焉能有这么多神奇的功效?哈哈哈。”吴昭的脾气很温和,并不觉得杨帆冒犯。
杨帆说道:“大人,请允许我献上一人,带人上来!”
杨帆话音落下,纪纲便押着被束缚双手的蒲忠走上来,蒲忠已经比被捕的时候瘦了两圈,很是憔悴。
吴昭望着那人,疑惑地说道:“此人是谁?你们为何要将他绑起来?”
蒋艾眉头微皱,道:“陆大人,你带来的这是什么人?在吴大人的寿宴上搞这一出?居心何在?”
杨帆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大人别着急,我带来的这人名叫蒲忠,乃是那横行三省的悍匪头目蒲忍之弟!”
什么?吴昭“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蒲忠,说道:“他当真是悍匪的弟弟?”
吴昭为悍匪的事情头疼了多年,也想做些事,但苦于没有线索,只好得过且过,如今悍匪灭了广宁村,袭击商船,若是清剿没有进展的话,有个蒲忠也算对朝廷有交代了。
杨帆微微颔首,道:“有假包换!大人,我这里还有蒲忠的证词,交代了他们蒲氏一族在福建两个大商人的支持下横行多年之事!”
纪纲将蒲忠的证词呈递上去,吴昭取了证词一看,不禁瞳孔微微收缩。
“蒲氏一族居然还有余孽?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当年办差的人是怎么搞的?”
“钱家?范家?怎么可能?钱家与范家富甲一方,怎么可能与悍匪勾结?他们为了什么?”
吴昭的世界观遭到了重大的冲击,他将那些证词给大致看了一遍,喊道:“范家范星,钱家钱唐可来了?”
吴昭府邸中的管家走上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范星与钱唐差人送来了礼物,但他们本人一个有事,一个生病,并未来。”
吴昭愣在了原地,意识到蒲忠的证词多半是真的,就在吴昭思索的时候。
右布政使叶柄的眼珠一转,说道:“大人,这位‘杨凡’先生的身份不明,不可听信他的一面之词,这范家与钱家都是我们福建出名的人物,切不可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错怪了好人啊。”
叶柄一起头,其他的人也开始对杨帆的身份开始了质疑,毕竟,范家、钱家是高门大户。
他们与福建省的官员与商贾们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他们真的暗中资助了悍匪,真追查起来,谁能保证自己不被波及?
“叶大人所言极是,区区白衣也敢指挥吴大人做事?大人,切不可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没错!范家与钱家,可是咱福建的大善人,每到灾年都施粥放粮活人无数。”
“请布政使大人三思,不可听信小人的谗言,何况这杨凡有什么资格私自抓捕审讯他人?”
……
吴昭在经过最初的激动后,也意识到如果案子继续追查下去,范星、钱唐牵扯的人众多。
就连他吴昭也没少收范星、钱唐的好酒,若是被有心人抓住,他吴昭可就要晚节不保了。
吴昭的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最后咳嗽一声,将目光转向了一边,看向福建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邵文。
邵文四十出头,白面黑须,见到吴昭的目光后他眼珠一转,说道:“杨凡,可将蒲忠与文书移交给我提刑按察使司,由我提刑按察使司再审,再议。”
陆行闻言忍不住站出来说道:“大人,钱家、范家与悍匪勾结,证据确凿,请大人立刻下令抓捕钱家、范家之人,不然若是消息走漏,恐钱家、范家逃走,或者狗急跳墙!”
陆行的担忧不无道理,但邵文却没有给陆行半点好脸色,道:“陆大人,你要将手伸到我提刑按察使司之中吗?”
陆行掌政务,他可不是吴昭没有吴昭那样的威信与人脉,邵文根本不会给他面子。
吴昭咳嗽一声,对邵文说道:“既然邵大人拿了主意,那就这样办吧。”
吴昭与邵文一唱一和,明显是要将事情压下去,然后再酌情处理,尽量缩小影响范围,若是能将罪名稳定在钱家与范家这两个家族身上,不波及任何人是最好的。
见状,杨溥急了,喊道:“两位大人,证据确凿,你们却不立刻行动,如此尸位素餐,怎么有颜面做福建的父母官!”
邵文的目光阴冷,厉声喝道:“你一个白衣,怎敢对本官与吴大人无礼?来人,将此子给本官押下去,打板子!”
邵文早年间曾作为吴昭的下属与吴昭共事,受吴昭的提携颇多,所以对吴昭很是尊敬,然邵文对待其他人可谓严苛,动辄就要惩戒。
见有衙役冲上来,杨帆伸出手将他们拦住,轻声说道:“慢!邵大人好大的官威,杨溥乃举子,有功名在身,你说打就打,莫非要将我大明的法度视若无物?”
邵文冷哼一声,指着杨帆道:“你少在本官面前装神弄鬼,你究竟是谁?报上真名来!”
杨帆微微一笑,说道:“好,那就请邵大人与吴大人听好了,吾姓杨名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