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他们从一处哨站离开,连成一条长队继续往东行进。木头货车在久经风蚀日晒的土路上一路颠簸,扬起风沙和尘埃,连拉车的马都呛得厉害。
哨站不远似乎曾有过城镇,现如今都成了荒无人烟的废墟。散乱的树丛和乱草地遍布其中,更远方更是荒芜一物,连丘陵都光秃秃的,像是土黄色的坟包。
漫漫商路实在是荒凉的过分,沿路上的动物也少得可怜,全都披着风沙做的斗篷,站在十多米外都很难发现。塞萨尔一醒过来就没事做,颠簸得无聊至极,于是拿着戴安娜送给他的礼物消遣起来。过了不久,狗子就用这把纹着金饰的火枪射杀了远处狂奔的山羊。
塞萨尔知道,这是大公送给自己女儿戴安娜的私人配枪,设计理论来自奥利丹科学院,锻造过程更是出自众多大师之手,和埃弗雷德四世的配枪同款。它落在无貌者手上能发挥出异乎寻常得效果,自然不值得奇怪。然而分明是父女久别的赠礼,戴安娜转手就把它拿给了狗子,说它落在她手上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真可谓是泼出去的水就收不回了。
他不觉得奇怪,青蛇对枪完全不感兴趣,食尸者信使倒是很惊讶。考察荒漠的地理环境之余,它就在马车上研究这东西。
然后它就把枪拆了。
这可是埃弗雷德四世都挂在宫殿里舍不得用的火枪。
迫于戴安娜的压力,塞萨尔立刻把狗子唤来当助手,监督信使的操作以免它损坏枪械,就盯着它在马车里折腾起了这把名贵的火枪。虽然他枪械知识极其有限,但信使都把它拆成了零件,他自然能看出这东西超过了当今时代太多太多。
比起那台不知该叫死后世界视网膜投影还是非物质世界虚拟现实的精密仪器,这把枪至少可以理解,奥利丹的工匠大师也可以锻造。不过,就算如此,生造出几把线膛枪还是让塞萨尔有些吃惊。
信使把它拆了一遍,接着就原样装了回去,显出相当高明的工匠水准。考虑到食尸者的血肉傀儡满身钢铁束具,再考虑到蛇行者抛掷的金属矛也都出自食尸者之手,这事似乎并不奇怪。
“你到底是干哪一行的?”塞萨尔问它。
“这是生活技艺。”信使说,“不值得大惊小怪。”
枪械专供的子弹是圆锥形的,装在油布包里,数量其实不多。看到此情此景,信使稍作思考就拿出一套很精巧也很诡异的物件,其中就有个底座刻满了符文的小型祭台。塞萨尔本来以为祭台是祭祀阿纳力克用的,没想到它低声念了句咒,一股不怎么受控的火就从祭台上升了起来,呈现出漩涡状缓缓转动,就像它在战场上释放的疯狂传送咒。
信使拿了支金属刺,放到火中,竟让它悬浮在漩涡状的高温火里当场融掉了。很快,流动的火就成了烧化的金属熔流,也在缓缓旋转。塞萨尔不仅是烤得大汗淋漓,想到自己竟然在木头马车里看人手搓高温熔炉,整片空间都只能装四五个人,他精神上也是紧张得大汗淋漓。
塞萨尔难以置信,“血肉傀儡身上的东西都是像你这样手搓的?”
“我们的巢穴里有更大的符文熔炉。”信使说,“但像我这样懂些法术的,拿着自己的小型熔炉临时造些金属物件也很寻常。为了方便行事而已。不过你非要说用手,那确实都是我们自己手搓的。”
它拿着一整套器具打磨切削,很快就搓出了一堆高温的圆锥形子弹,泛着刺眼的红光悬浮在马车的坐席上,甚至还在发出嘶嘶响声,冒着烟气。塞萨尔不得不往后缩了点身子,即使他轻易不会死,对于这类东西还是有着本能性的抗拒。
当场手搓了一大包圆锥子弹之后,信使开始试枪,第一枪不出意外地空了,于是小土包上的羚羊跑了。第二枪瞄准一只正在吃腐烂野猪尸体的秃鹫,还是歪了。看它瞪着王宫专供的枪械不发一言,塞萨尔递给它一把标尺,又让狗子在旁边看着记录数据。
“我看你手搓这些子弹全靠感觉。”他解释说,“我觉得这里需要一些并非感知的精确计算。当然你们的感官知觉是比法兰人精确,但我觉得你只要利用得当,你就可以用更精确的法子掌握这门技艺,甚至用在你已经掌握的技艺上,就像这样.......你再射击一次?”
信使不出意外地射歪了,不过这次,狗子给出了她目测的距离和她感觉到的风速。塞萨尔拿着标尺测量和计算它枪口的方位指向,拿出数据抄在纸上,让狗子计算并告诉它弹道是高了还是低了,需要纠正多少,以及为什么需要纠正这么多。测算到第三次,信使终于射中了一只从陡坡跑过的羚羊,令其坠下山崖,护卫们纷纷
跑去捡拾猎物。
马车继续行驶,信使射空了自己手搓的圆锥形子弹,于是再次当场手搓了一大包,热得塞萨尔满身大汗淋漓,倘若菲尔丝在这里恐怕会直接烤昏过去。等到黄昏时分,车队上已经剥了十几只各种动物的皮,满载着各种肉类,就等夜里拿来烤制了。
“确实如那白魇所言。”它说,“旅途中我可以找到很多机会,善加利用就可以提升自己的技艺。虽然你看着什么都不懂,但又总有法子另辟蹊径。”
“戴安娜那边也能教你很多法术技艺,甚至还有库纳人时代失落的理论。你为什么不去那边?”塞萨尔问它。
“我对玄奥艰深的法术技艺没有多少兴趣,”信使说,“够用就行。当年在巢穴,就有越来越多的萨满把自己关在高塔里钻研神祭和法术,族群的割裂也日渐加剧,无法挽回。倘若真神的远去是注定之事,那我以为,那些把自己关在高塔中萨满注定会成为你们本源学会那样的法师。而我的其它族民,则只能成为捡拾残羹剩饭的墙中之鼠。”
“所以你更想要世俗的技艺?拿回去交给你的族民?”
“算是换取吧。”它说,“你的妻子,她曾邀请我用我的法子治理你们的领地,换言之,负责和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像那位正为她四处奔走的始祖。她所洞悉的价值,想必你也不会不认可。我可以用这份价值为你效命,只要你能把我所希望的价值交给我,允许我把它们带到氏族中去。”
戴安娜还真是说服了阿婕赫让她四处忙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你想教你们氏族里那些还没长大的孩子数学理论?”塞萨尔问它。
“确实如此。”信使说,“我想让它作为开端,以后也许可以带给它们更多工具性的知识。当然我知道族群有别,如果你有提防,我也可以理解。”
“我不介意。”他说,法兰人这边还有很多阻碍,先在食尸者族群展开教育的尝试也无不可,“我甚至可以写一本适合你们族群的手抄本拿给你。只要能让我这个先知署名,让你那些氏族后代知道是我带来了这一切就行。”
“以你人类的身份?我倒是可以放下我氏族的戒备,但你的族群一旦发觉,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那就用恶魔的身份。”塞萨尔说,“还记得莱斯莉说过什么吗?一个生灵可以有许多种不同的身份,但他们都是我一个人。”
“这话不像是给世俗生灵的,像是给神和它的许多化身。我很难想象你心里完全没有族群之别。”
“你不也在给人类干活?”
“我只是在给自己族群寻找出路。”信使说,“你心里确实有某种近似神性的东西,这点无需否认。古老的白魇会栖身在你的枝条上,未尝不是因为这点。这世上充满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和界限,我在试着走过去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头,思想也经历了很多波折,但你看起来都没有注意到何处存在规矩和界限,无意之间就走了过去。”
“那我妻子呢?”
信使又开始研究线膛枪。“她自己就是最大的规矩和界限,甚至规矩就是她制订的。”它说着升起了自己的符文熔炉,开始手搓精密零件。那块烧红的金属胚子悬在木头马车里,熔火呈现漩涡状在一小片区域中流转,看着简直要让塞萨尔怀疑自己的知识见闻了。“以我浅薄的见识,你们两个几乎是相反的存在,却以最亲密的方式存在于世,这是最不可思议的。”它补充说。
“要真是两个逾规越矩的人待在一起,我现在已经飘到世界最边缘去了。”塞萨尔说着就想到了塞弗拉。这家伙现在可能就在世界最边缘,在笼罩海域的深渊裂隙边上。
倘若他们俩在一起旅行,那就真是世界已经消灭了,所有的灵魂都归于一体也不关他们俩的事情,想想就觉得荒唐恐怖。最多也就是他带着一个没有灵魂的菲尔丝和一个没有灵魂的狗子,她也用相似的法子保住了小哑巴,然后阿婕赫也跟了上来,最后成了几个漂泊在无边汪洋中的终末旅人。
没有任何生灵、没有任何灵魂的无尽汪洋。
“当然,”塞萨尔又补充说,“要是两个她这样的人待在一起,那也非常可怕。唯独我和她可以相互牵扯,既不往这边偏离太多,也不往那边沉得太深。这样的话,两个脑子都不太正常的人就可以作为寻常的人存在,活在人世当中啦。”
“你的烦恼,还有你在寻求的,也和这世上的生灵都不太一样。”信使说,“让我想起了......”
“想起了什么?”
“实话说,是库纳人的智者。”食尸者信使看着他说,“想必他当年也
是秉持着你这样的烦恼和希望,试着去做他觉得正确的事情,最后却往一条路上越偏越远,也越沉越深了。倘若后世还有生灵存在,还有我的族群繁衍生息,我希望在后世的记录中,我所知的人不会成为下一个智者。”
“你自己呢?”
“我不想留下自己的名字和自己存在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