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院的腊梅开得正盛,鹅黄色的花瓣上凝着一层薄霜,风掠过回廊时,碎瓣如细雪般簌簌落在苏桃素衣肩头。她蹲在廊下青石阶上,指尖捏着半块刚出炉的梅花糕,热气混着腊梅暗香在午后阳光里蒸腾。麻布袋往地上一倾,滚出的花生粒"啪嗒"砸中扑腾翅膀的麻雀,那小畜生"啾"地一声惊飞,翅尖扫得腊梅枝摇曳,霜粒簌簌落在苏桃发间。
"小姐!镇北王府的人来了!"春桃拎着食盒从月洞门跌跌撞撞冲进来,发间的粉色绒花歪到耳后,鬓角沁着细汗,"还抬着个尺把高的描金箱子,箱角镶的绿宝石比天上的星星还亮,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苏桃手一抖,梅花糕碎屑撒了满襟,碎渣顺着素衣褶皱滚进麻布袋。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叶隙,在她鼻尖跳跃成金斑,映得那双杏眼亮晶晶的:"高冷王爷终于舍得开窍了?"她抹了把沾着糕渣的嘴,麻布袋蹭过廊柱时,油渍在朱红漆面上印出歪扭的指痕,"走瞧瞧去,要是少了十只脆皮烤鸭,本小姐当场躺平在他王府门口哭丧!"
前院正厅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烫,王府亲卫们抬着的描金箱子往地上一放,箱底铜钉与石板碰撞发出"咚"的闷响,震得廊下悬挂的铜铃"叮当"乱颤。为首亲卫甲叶在阳光下反光,腰间佩刀穗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他抱拳时铠甲接缝处露出内衬的玄色锦缎:"苏小姐,我家王爷念及您前日救命之恩,特备薄礼相赠。"
苏桃踮起脚尖往箱缝里瞅,鎏金铜锁在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晃得她眯起眼。麻布袋里的铜板随着动作哗啦作响,她突然跳上箱子拍了拍,箱面浮雕刻着的缠枝莲纹硌得她掌心发疼:"俗!准是黄金。"她撇嘴时,阳光将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落了层蝶翅,"高冷王爷是不是觉得送吃的掉价?你回去告诉他,本小姐救人一命,至少得换......"她掰着冻得微红的手指头数,"二十只挂炉烤鸭!要带椒盐蘸碟和甜面酱的那种,荷叶饼得卷三层!"
廊下候着的丫鬟小厮们集体低头,有人用袖口掩住嘴,肩膀却抖得像秋风中的竹筛。王氏扶着苏莉从抄手游廊转出来,银鼠披风下的手指几乎嵌进女儿胳膊,水绿色纱裙被她攥出几道褶皱:"苏桃!王爷赏赐岂容你在此胡闹!还不速速谢恩!"
"继母您懂什么?"苏桃翻身坐定在箱盖上,麻布袋扫过箱角鸽卵大的宝石,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这玩意儿能下油锅炸吗?能蘸着甜面酱卷荷叶饼吗?"她突然揪住亲卫的袖口,铠甲边缘的毛刺蹭得她手心发痒,"哎你说,你家王爷是不是穷得只剩金子了?昨儿我还看见他在街头用玉扳指换了两串糖葫芦呢!"
亲卫低头盯着自己铠甲接缝处的铜钉,喉结滚动着憋笑,胸腔里像揣了只扑腾的麻雀。王氏尖叫着扑向箱子,满头珠翠晃得人眼晕:"反了反了!这等厚礼也是你能嫌弃的......"
"啪嗒"一声,苏桃将麻布袋重重拍在箱盖上,袋口漏出的炒花生骨碌碌滚了王氏一鞋。"继母这手伸得比茅房里的蛆还快!"她晃着脚丫子,素衣下摆扫过王氏精心描画的柳眉,"要不咱打开箱子瞧瞧?要是没十只纯金烤鸭模型,我立马去慈宁宫告诉太后老佛爷,说您想抢我的谢礼换胭脂水粉!"
"姐姐!"苏莉突然捂住嘴笑,水绿色纱裙蹭到箱角宝石,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王爷如此厚礼,莫不是想......以身相许?"
苏桃"噗"地把嘴里的糕渣喷在箱盖上,麻布袋里的铜板叮当作响。她突然凑近苏莉,压低的声音却故意让周围人都听见:"就他那冰块脸?我昨儿在御花园见他掉筷子时,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肯定是暗恋本小姐......"
"咳咳。"亲卫首领突然插话,铠甲缝隙里漏出憋不住的笑意,肩甲上的兽首纹在阳光下微微晃动,"王爷还说,若小姐不喜黄金,便将京城七十二家点心铺的招牌点心,每日轮着送进侯府,管够。"
苏桃眼睛一亮,麻布袋"咚"地砸在箱盖上,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起:"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她伸脚踢了踢箱子,铜钉撞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回去告诉你们王爷,把金子熔了打造成烤鸭形状的金锭,本小姐勉为其难......"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丞相千金林婉儿撞开垂花门,粉裙下摆沾着几片草屑,发间别着的腊梅已经蔫了大半。"桃子师父!我听说......"她猛地看见院中描金箱子,眼睛瞪得像琉璃盏,发间绒花随着动作晃得厉害,"我的天!黄金?"
"俗!"苏桃从麻布袋里摸出块边角料桂花糕塞她手里,糕点碎屑掉在林婉儿裙上,"本小姐只要......"她突然凑近林婉儿耳边,热气拂得对方耳廓发痒,"美男......咳咳,是点心!"
亲卫们集体抬头看天,却见廊下的腊梅枝被风吹得乱颤,仿佛也在憋笑。王氏气得浑身发抖,扶着柱子的手指节泛白,头上赤金步摇晃得几乎掉落:"你......你竟敢教唆丞相千金行此荒唐之事!"
"教唆?"苏桃蹦到王氏面前,麻布袋里的糖炒栗子滚了一地,有颗掉进王氏绣花鞋里,"我教她饿了就吃、见了坏人就怼,总比教她像某些人似的,克扣下人的冬衣料子换金簪强吧?前儿我还见您让刘妈妈把库房里的云锦往自己院里搬呢!"
日头偏西时,王府的人抬着空箱子走了。苏桃蹲在假山上数点心铺的食盒,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春桃抱着账本站在下面,鼻尖冻得通红:"小姐,城东酥香阁的糖蒸酥酪、城南杏花楼的梅花饼、西街王家铺子的芙蓉糕......"
"够不够抵二十只烤鸭?"苏桃晃着麻布袋,袋口露出半块没吃完的烤鸭骨头,突然瞥见主院窗影里王氏的身影,她正对着镜子摘金簪,动作狠厉得像要把头发扯下来,"春桃,你说高冷王爷为啥突然送这么多点心?"
"小姐不是说他暗恋您吗?"春桃话音未落,墙头上突然坠下只油纸包,"啪"地砸在苏桃麻布袋上,惊得她差点从假山上滚下来。
"谁?"苏桃蹦起来,月光刚爬上院墙,只见两个黑影在墙头晃了晃,铠甲鳞片在月色下一闪。她叉腰大喊,声音惊飞了檐下宿鸟:"喂!上面的!告诉你们王爷,点心送得不错,明天再加十只烤鸭!要脆皮的!"
墙头上的人影僵了僵,其中一人摸出个油纸包扔下。苏桃接住时还烫手,撕开油纸见是油亮的烤鸭腿,油脂顺着指缝往下滴,她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沾着碎屑的牙齿。
镇北王府书房里,铜炉燃着龙涎香,青烟在案头战报上蜿蜒。萧策听着暗卫回报,狼毫在宣纸上晕开个墨点,玄色袖口拂过地图时,指尖划过永宁侯府的标记。"她还说什么?"他声音平淡,砚台里的墨汁被无意识搅动,泛起细小的涟漪。
"回王爷,"暗卫低头盯着青砖地缝,"苏小姐让小的们带话,说您的金锭要是打得不够肥,她就......"
"就怎样?"萧策抬眼,烛火在瞳孔里跳跃,映得墨发边缘泛起暖光。
"她说就......就把金锭熔了打筷子,天天蹲在王府门口敲着要烤鸭。"暗卫偷瞄自家王爷,见他耳尖果然泛起薄红,像上好的胭脂晕开。
窗外腊梅暗香透过窗纸飘进来,萧策展开袖中草纸,上面是苏桃用炭笔涂的"黄金换烤鸭图":穿麻袋的小人踩着金锭,手里举着油汪汪的鸭腿,旁边歪扭着写"赠高冷王爷,治抠门病"。他指尖蹭过"抠门"二字,嘴角刚扬起的弧度又被冷硬线条压下,喉结滚动着吐出两个字:"胡闹。"却在亲卫退下时,轻声道:"去酥香阁,把今日新出的糖蒸酥酪全买了,要热的。"
三日后,永宁侯府门房快被点心担子压塌了。苏桃蹲在院门口,看着满院摞成小山的食盒直乐,午后阳光洒在食盒红贴上,映得"酥香阁杏花楼"的字样格外鲜亮。突然主院传来瓷器碎裂声,她扒着月亮门往里瞧,正见王氏将一支赤金点翠簪砸在地上,宝石摔出一道裂痕:"废物!连个黄毛丫头都对付不了......"
"继母说啥?"苏桃蹦进去,麻布袋扫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咔嚓"声响,"哦对了,您前天让小厨房给我送的莲子补汤,我让旺财尝了尝,它现在还在茅房蹲着呐——"她突然凑近王氏,压低声音,"您说,要不要给它买盒通肠散?城东刘屠户家的狗用过,说吃了立马见效!"
王氏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苏莉尖叫着扶住母亲,水绿色纱裙扫过地上的碎簪,突然被瓷片划破道口子。苏桃看着她们踉跄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冲春桃眨眼:"快拿账本记上,王爷送点心抵黄金,欠我三十只烤鸭!再加上这通肠散的钱,一共三十五只!"
月上中天时,苏桃抱着暖炉啃着新送来的烤鸭,麻布袋放在脚边,鸭骨头堆成了小山。窗外突然传来极轻的落地声,像猫爪踩在雪上。她扒着窗缝一看,只见墙根下立着个黑影,月白锦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玉带扣在月光下闪了闪。
"高冷王爷?"她推开窗,麻布袋里的鸭骨头"哗啦"掉了一地,"又来送烤鸭?我跟你说,光送吃的可不够......"
萧策转身时,月光正好落在他泛红的耳根上,连带着脖颈处的肤色都透着薄红。他看着窗内啃得油光满面的少女,素衣领口沾着几点油渍,发间还别着半朵干枯的腊梅,突然觉得满京城的腊梅香,都不如这蘅芜院混杂着烤鸭味的烟火气顺眼。"聒噪。"他丢下两个字,袖中滑出的草纸却被夜风吹到苏桃脚边。
纸上是幅狂草画:穿麻袋的小人抱着烤鸭蹲在假山上,月光给她镀了层银边,旁边题着"真香"二字,笔锋凌厉如剑,却在收笔处顿出个圆润的弯钩,像极了某人撇嘴的弧度。苏桃捡起草纸时,墙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雪落无声,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她摸着草纸上"真香"二字,突然对着窗外喊:"喂!明天送烤鸭时,记得多带包椒盐!"
夜色里,墙头上的黑影顿了顿,很快消失在黛色瓦当之后。苏桃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墙,突然把草纸塞进麻布袋,指尖触到袋底的铜板,叮当作响,像极了某人慌乱时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