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蜡烛在灵前摇曳,将颜嫣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村长媳妇粗糙的手正往她身上套麻布孝衣,粗粝的布料刮得她脖颈生疼。
"闺女,待会儿有人来吊唁,你就跟着哭。"村长媳妇压低声音指导,手指着灵堂角落一溜跪着的女眷,"跟那些没出五服的堂姐们一块儿,有人来就大声哭,没人就小声哭。"她往颜嫣手里塞了块粗布手帕,"哭不出来就捂着脸。"
颜嫣茫然地捧着帕子,眼泪早已流干的眼眶灼热发疼。她望着黑漆棺材前父亲的遗像——那是去年生日时她亲手拍的,父亲难得穿了西装,笑得有些拘谨。现在这张照片被镶在黑框里,前面摆着三碟供果,香炉里的线香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
灵堂外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弟弟打头走进来,身后跟着十几个披麻戴孝的堂兄弟,清一色粗麻衣、草绳腰带,额头上绑着白布条。弟弟手里捧着的陶盆"咣当"一声摔在灵前,碎成八瓣。这是"摔老盆"的习俗,长子必须摔得越碎越好,据说这样亡魂才能带走全部福气。
"姐..."弟弟红肿的眼睛看向她,声音哑得不成调。颜嫣想站起来抱抱他,却被村长媳妇一把按住:"不能起!得等吊唁完!"
吊唁的人流开始络绎不绝。每进来一拨人,角落里的女眷们就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有人甚至拍打着地面,唱戏般拖着长调:"叔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啊——"颜嫣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震得耳膜生疼,手里的帕子攥出了汗。
村长猫着腰过来,身上还带着室外带进来的寒气:"嫣丫头,你嫁出去了,按规矩得给你爸上供。这礼..."他搓着手,看了眼她身上的孝服,"是让婆家准备,还是咱们这边走礼的人帮着置办?"
颜嫣张了张嘴,喉咙像堵了团棉花。想起母亲去世时,只记得被大人按着磕头,哪懂这些规矩?
"亲家。"赵母的声音突然从灵堂门口传来。她穿着一身素缎旗袍,发髻上别着朵小白花,在满屋粗麻布中显得格格不入。"我们不懂这边的规矩,"赵母走到颜嫣身边,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按最高礼办。您看找个懂礼的带着我们去置办?"
村长连连点头,正要说话,齐怀礼从偏屋掀帘子出来:"我跟着去吧。"他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青黑,显然刚哄睡孩子,"珠珠和弟弟都睡了。"
赵母冷眼扫过齐怀礼,嘴角绷紧,但终究没出声反对。颜嫣注意到赵母的手指在珍珠手包上敲了敲——这是她不悦时的小动作。
灵堂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年轻人抬着纸扎的别墅、轿车鱼贯而入,最夸张的是一匹足有真人高的纸马,马背上还骑着个纸扎的童男。这是"送行"的纸活,据说亡魂在阴间都能用上。
"这..."赵母明显被这阵仗惊到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帕。
颜嫣望着那匹栩栩如生的纸马,突然想起五岁那年,父亲把她架在脖子上看庙会,她的小手揪着他的头发喊"驾驾"。回忆如潮水涌来,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真实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瞬间盖过了所有职业哭丧人。
赵明远和小张急匆匆的终于赶回来,走到院门前时,两个胳膊上缠着黑纱的村民立刻拦住了他们。
"系上!"年长的那个抖开两条白粗布,不由分说就往赵明远脖子上挂。布条上还带着仓库里的霉味,边缘处抽出的线头刮得赵明远下颌生疼。
年轻点的村民突然眯起眼睛,指着张鑫瑞惊呼:"哎!这不是建国那徒弟?"他转身从箩筐里翻出一套麻布孝衣,"快换上!徒弟算半子,得穿重孝!"
小张手足无措地抱着那套粗麻衣,赵明远刚要开口,就听见院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嚎声。
"那赵总您..."小张抱着孝服欲言又止。
"女婿是吧?"老村民打量着赵明远笔挺的黑色大衣,从筐底翻出三样东西——一段白布袖套、一双白布鞋套和一顶皱巴巴的白帽子,"女婿戴三白就行,不用披麻。"
没等他伸手接,院里突然炸响一声吆喝:
"女婿赵明远——徒弟张鑫瑞——来吊唁喽——"
这声拖长调的宣告像打开了什么开关,灵堂里的哭声瞬间拔高了一个八度。有女人尖着嗓子哭喊"叔你睁眼看看谁来了",还有男人捶胸顿足的干嚎声混在其中。
"愣着干啥?"年轻村民推了赵明远一把,"赶紧进去哭啊!记着要磕头!"他手掌上的老茧隔着大衣都能感觉到,"孝子头得磕响,听见没?"
赵明远被推得一个趔趄,白帽子差点掉地上。他下意识攥紧拳头,却在抬眼时透过人群缝隙,看见了跪在灵堂最前排的颜嫣——粗麻孝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正被两个中年妇女架着胳膊,机械地对着每个吊唁的人叩首。
"赵总..."小张已经换好了孝服,粗麻布衬得他脸色惨白,"我、我先进去?"
赵明远深吸一口气,一起吧!
灵堂门槛足有半尺高。赵明远迈进去的瞬间,满屋的纸灰、香火和汗臭味扑面而来。供桌上颜父的遗像被烟熏得模糊,前面摆着三摞小山似的供馍,最顶上那个还印着鲜红的"孝"字。
"跪——"司仪拖着长音喊道。
赵明远膝盖刚沾地,就听见身后"咚"的一声闷响——小张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额头瞬间红了一片。满屋子哭丧的声音为之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嚎啕。
"好孩子啊!"有个老太太拍着大腿哭喊,"建国你看见没?徒弟和儿子一样孝啊!"
赵明远余光瞥见颜嫣的肩膀抖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浮肿的眼睛对上他的视线,那里面空荡荡的,像两口枯井。他忽然想起爆炸那天,颜川也是这样看着他,眼里全是破碎的光。
"一叩首——"司仪的声音炸在耳边。
赵明远俯下身时,白帽子滑落在地,露出他三天没洗的头发。供桌下面积着一层厚厚的纸灰,随着他磕头的动作飞扬起来,呛得他眼眶发热。恍惚间,他听见颜嫣说你怎么有脸来!
"二叩首——"
这次他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供桌下闪过一道金属反光——那是半截炸变形的门环,不知被谁捡回来塞在了香案底下。赵明远盯着那扭曲的金属,突然想起颜父扑向文强时,后腰上别着的,正是这扇门原来的钥匙。
"三——"
"够了!"颜嫣突然嘶声喊道。她挣开搀扶的妇人,踉跄着扑到赵明远跟前,一把扯掉他袖子上已经脏污的白布,"你装什么装!"她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恨意,"我爸怎么死的?你心里不清楚吗?"
满堂寂静。只有小张还保持着磕头的姿势,额头抵在地上,肩膀剧烈颤抖。
赵明远缓缓直起腰,西装裤膝盖处沾满了香灰。他伸手想扶颜嫣,却在碰到她手臂的瞬间被狠狠甩开。
"滚出去。"颜嫣指着大门,指甲缝里全是黑灰,"你不配给他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