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预知

    几日前,夜幕初临时。


    天边纤凝抚月稍,人间暮霭沉沉。


    慈宁宫侧殿内,阑珊的灯火中,映出一个伏首跪地的纤细身影。


    声线沙哑哽咽,一字一句道着这几月来,萧芫每夜的梦魇。


    以及,梦中偶尔的呓语。


    待直身抬头,丰润柔净的面容迎上摇曳的烛光,照了个分明。


    此人,正是漆陶。


    满面泪痕,神色惶惶,偏又那么坚定。


    说完,复深深叩首,“这些便是奴婢知晓的所有,求太后、陛下,想法子救救娘子!


    李晁立在阴影处,始终一言不发。


    太后轻叹一声,令宣谙扶起。


    “你与芫儿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便该知道,予和皇帝待芫儿之心比你只多不少,你之前不说,为何,现在又说了呢?


    漆陶又落泪,几不成声。


    “奴婢一直想说,想寻太医为娘子对症诊治,起码能让娘子夜里歇息得安稳些,可娘子不允,无论奴婢怎么劝,只说无碍。


    “娘子每每惊醒,总是满头的冷汗,又哪里是无碍的模样。


    奴婢不敢违抗娘子之令,只能在御医请脉时旁敲侧击地询问,御医口中,娘子的身子确无大碍,奴婢……奴婢便真没了法子。


    “后来,从娘子的话音儿里,奴婢听出,似乎娘子自己知晓梦魇的症结,娘子是自己不打算医治。奴婢几次三番劝娘子告知太后与陛下,娘子始终不肯,可这一回……


    漆陶痛哭出声,“奴婢,奴婢只恨自己不曾早些说。


    太后回忆起她每回询问时萧芫的反应。


    总是仰着笑脸,撒着娇蹭到她怀中,黏黏糊糊地道:姑母怎的还记得,我早就好了。


    这丫头,真是个小骗子。


    想着待她醒来定得好好教训,可思及她此刻躺在床榻上无知无觉的模样,又心疼得怎么都舍不得。


    漆陶退下后,许久,李晁方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


    烛光似水波,漫过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沉郁而憔悴,平静接近于死寂的表面下,压抑着某种熊熊腾起的毁灭欲。


    不是对旁人,是对他自己。


    【……李晁李晁,今日我可高兴了,因为我做了个特别重大特别勇敢的决定……过会儿你就知道啦。】


    【李晁,别走,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她的眉眼诉着千思万绪,而他只道是寻常,以为只是一个转身,以为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她依旧在原地,会续上所有未尽的话语。


    可真的再见时,已再也回不去。


    她已被囚困在梦魇中,那般痛苦,怎么也无法醒来。


    威肃的身影立在地心


    ,正对上首端坐的太后,忽然,膝盖屈下,通地一声,几乎砸在地上。


    太后目如寒冰,撑着扶手,缓缓起身。


    “皇帝,你知道芫儿是怎么回事?


    李晁眼眶泛红,缓缓仰头。太后已步下玉阶,到了他身边。


    雍华的衣摆逶迤在地,真的动怒时,通身的威势仿若龙凤盘踞,齐鸣而出,李晁平日再厉害,在她面前,也不过是像一头刚刚长成的幼龙。


    这是她的孩子,太后如何能不了解,只是须臾的眼神交错,就已经知道。


    这一回,是肯定。


    “你是现在,此刻,才想明白,才算是知晓。


    李晁下颌紧绷,克制着,让声线不要那么颤抖,“是儿臣之过。


    “芫儿曾问儿臣,问儿臣会不会另娶他人,问若她是月娘,儿臣是否会和平昌侯一样……后来醉酒,她哭着不想回宫,只想回家,儿臣便带她去了王府。


    “再后来,她问儿臣,若……李晁顿了下,方接续下去,“若母后您不在了,为了朝政,儿臣会不会娶萧若。


    “一次梦魇醒来,儿臣问她梦中为何,她却一回想,便头痛欲裂。


    “黔方之案,是芫儿一开始提出要查陈御史,且很早便对长公主和平昌侯显出敌意。后来利用二公主设计清湘,趁机拿到公主府账本,方有如今局面。


    “王夫人之事,若儿臣所料不错,母后应从未和芫儿提过,但她两月前便已派御医前往……所有这些,她都不想让儿臣知晓。


    “儿臣暗中相护,同时派出所有暗卫,并令江洄从明面上探查。但不仅萧府,淑太妃处、王太傅府,乃至大长公主府,皆未寻得蛛丝马迹。


    李晁说到此处,猝然闭目,额边青筋绷起,悔恨化作长睫间的晶莹,眼尾忍得通红。


    “芫儿昏睡之前,曾道,有话要对儿臣说,可当时边关急报……


    “你便离开了。


    太后神情转淡,压抑的气氛愈加浓重。


    李晁咬牙咬得腮边鼓起,一向笔挺的身姿微不可察地稍弯,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背上。


    太后靠近两步,温热的手掌搭上他的肩,轻拍了下,“起来回话。


    眸光平视,悬在虚空,“你道,是你之过,可这又何尝,不是予之过。


    说罢向前,步伐缓慢,迎月色立在棂窗之下。


    “所以,你是因此事,方遣人严密监视萧府。


    李晁低下身子,撑了下地,重新站起。


    萧芫昏睡了多久,他便有多久未阖过眼,再加上前朝事务、边关军务,哪一桩都费心费神,到了此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已是极限。


    唇线抿直,“主要是因此事。


    太后了然。


    当年皇帝刚掌暗卫时,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覆灭萧府,她制止得了一时,却无法彻底打消他的念头。


    而这样的事,说过一次,便也够了。


    夤夜已至,天边一抹橘黄的亮色却久久未消,任云卷云舒,自巍然不动。


    太后的声线舒缓,渐洇出隐约的痛意。


    “予记得,曾有高僧言,世间有人得天馈赠,无需得道,即可预知未来通晓过去。


    “只是不知,芫儿知晓的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


    李晁声线极缓,显得尤为艰难。


    “儿臣想,或许,于她,是过去。


    “于我们,却是可能的未来。


    他的能力、聪慧,不需过多言说。


    或许从一开始便隐隐有了直觉,但始终不曾想过这样的可能,直到事情越累越多,直到他动用所有手段也无法得知她变化的缘由。


    太后轻叹一声,“所以,芫儿所有举动,都是想改变这已知的‘未来’。


    忽而嗓音沉下,字字叩在心上。


    “那梦魇呢?


    “黔方已定,所涉**钱款与边关走私也有了眉目,王夫人之事尘埃落定,她心里,究竟还有何事?


    李晁这一回,久久未答。


    曾经,他吻过她的泪滴,抚摸她通红的眼尾,问她:


    【芫儿,一直以来,让你难过梦魇的,是我吗?】


    她的话语回避,未直接作答,他心中难受,掠夺般的吻仿佛想吞下她心底所有的隐秘与难过。


    可现在,已有了答案。


    “是,因为儿臣。


    那么痛,又那么肯定,奔流的血脉生了锋芒,五脏六腑,皆作炼狱。


    “她的过去里,儿臣辜负了她,没护好母后,也未护好她,还要……


    紧握的拳青筋凸起,骨节泛白,掌心被指尖破开,淌下的血一滴一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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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暗沉的青砖。


    她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从前不懂,不知为何,而今所有拼凑出真相时,再回想……


    却,字字是伤。


    “还要,娶旁人,为后。


    那一日,她踮起脚尖,倾身献上一吻,如飞蛾扑火。


    在他的背上时,对他说:


    【李晁,我就只信你这一次,就只有一次。】


    那时以为,她想要的,只是承诺。


    他自信一诺千金,却根本不知,她交出去,交予他的,究竟是什么。


    又究竟,有多么沉重,多么……义无反顾。


    阒静如**,悄然蔓延入大殿雕梁画栋的每一寸,也蔓延入心底,入灵魂深处。


    唯有心跳沉闷不息,撞得胸膛发痛。


    他曾说她的如果太残忍,但这句话本身


    ,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对于她来说,如果从不是如果,而是真实的过往。


    他要她多信他一些,可若她的过往里,他本身,便不可信呢?


    但她还是信了,甚至……


    已经,打算要告诉他了。


    “皇儿。”


    李晁缓缓抬眸,怔然。


    ……皇儿。


    他的母后,只在幼时,这般唤过他。


    一方崭新的帕子到了眼前,红纹金绣线蜿蜒出耀目的凤尾,其上的针脚,一眼便知是她亲手所绣。


    她最爱张扬的色彩,母后身边所有的明艳,几乎,都是她的手笔。


    太后的目光深沉而包容,还有几丝极罕见的疼惜。


    对他的疼惜。


    自他担起山河重任,母后眼中就只剩下了严厉与审视。


    这样柔软的情绪,恍惚是越过时间长河,从光阴的另一头笼罩而来。


    声线亦是,喟叹而轻柔。


    “这应是皇儿知事后,予头一回,看到皇儿落泪。”


    泪?


    李晁抬手,触到了湿意,才反应过来,他竟落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连这个字眼在心间出现,都那么陌生。


    接下帕子,去并未擦拭,反倒抬臂,只潦草以广袖拭之。


    他早已比他的母后高大太多,可此时再望去时,一向幽深莫测的眸中,却显出几分透亮的通澈。


    一如很早以前,懵懂幼童拉着母亲的衣袖仰头。


    “母后,这一方帕子,可否赠予儿臣?”


    太后的眼底有些湿润,以目光抚过她的孩子。


    “那皇帝可要藏好些,莫让芫儿知晓,不然呐,定是不依。”


    锦帕入怀中,似晨光揽月色,殿外铿锵的脚步声响起,叩着门扉。


    战时无论战报还是政务,总是不舍昼夜,一旦有紧急之事,哪怕深夜,他也要第一时间给出旨意。


    离开前,李晁忽回身,深深一礼。


    “母后,芫儿……”


    喉间梗住,心撕裂一般。


    连这样的时候,他都无法一刻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烛火温暖,柔和了太后的眉眼,她向她的皇儿颔首:“去吧。”


    殿门打开,下属的禀报密实有力,李晁三言两语道了决定,便又是下一桩事。


    跨出慈宁宫高高的门槛,月悬在身后,俯视人间。


    一句嘱托压在心上,带出绵延不绝的阵痛,剧烈得,几欲碾碎魂灵。


    【……芫儿既不想说,那,便只作不知。


    一切如以前一样,能治好魇症,便好。】


    ……是啊。


    只要她能喜乐无忧。


    便如何,都好。


    这本就是,他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