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邑 作品
第107章 母族
尚服局送来预备好的冬衣,女官候了许久也不见召见,心中略有忐忑,看向屏风旁侍立的松枝。
松枝专管与六局对接事宜,今日,也是松枝向她传令。
却见她怔怔望着屏风之内某处,女官清咳一声提醒,才得了个稍候的眼神。
内殿,萧芫倾身拿起被姑母放在书案上的奏折,打开,一句一句看过去,越看越慢,也越艰难。
时值深秋,京城冷瑟萧条,同样的时节,于边关而言,已如初冬。
这封奏折,就是请求为边关将士增制冬衣,同时由北向南,逐步开展征兵。
明面上看,这只是支撑前线度过难熬的冬日,可实质上,却意在为前线的全面溃败铺后路。
战时供需一个月以前便已步入正轨,无论军需还是兵力皆已完备。
莫说冬衣这等生活所需,便是战车**,也在源源不断地往边关运送,始终保持着略微冗余的状态。
如此,朝臣依旧觉得不够,无非是不信岳伯伯真的能扭转局势,反败为胜。
大败至今已有月余,边关始终固守城邦,一封捷报也不曾传回,而守城牺牲的将士,却在不断增加。
莫说朝臣了,便是萧芫自己,心中也捏了把汗。
往下看,朱红的御笔批复,令五日后再议。
萧芫看向太后。
“姑母,岳伯伯之前承诺的时间,便是这几日吗?”
太后颔首,“如果顺利,捷报后日便可传回。”
后日,那李晁的批复还预留了两日,若此次乾武之患无法尽除,再做长远打算。
奏折放回原处,再例行几桩内宫事务,便令传尚服局女官入内。
冬衣遵循往年旧例,先是太后,后是萧芫。
萧芫自今岁生辰过后,便已是皇后份例,因此除平常的冬衣之外,还有冬日时祭典宴饮之类重大场合所需的吉服衮服。
衮服是依先帝时期,即当今太后当年皇后时的规仪,落凤凰于飞,与帝王衮冕的金龙祥云相配。
尺寸与婚服相当,萧芫试穿之后并无不合身的地方,便令妥善收好不再増改。
女官走后,萧芫见松枝目光望着一处,手中托盘都忘了放下。
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到了自己腰间悬着的半枚玉佩。
自决意要查出储家谋逆真相之后,这块半玉她便会时不时拿出来佩戴。
“松枝。”
松枝浑身一颤,回神,立刻将托盘放下,跪地请罪。
萧芫:“你认得这枚玉佩?”
松枝伏在地上的手
攥紧有些发颤“娘子奴婢奴婢……”
萧芫声线放柔了些:“不妨事起来回话。”
松枝试了两次
依旧是低着头“娘子奴婢只是在幼时偶然看到过这枚玉佩的图纸。”
萧芫回身坐在窗边坐榻上也赐了锦杌让她坐。
“莫怕这枚玉佩是我母亲的遗物我问你也是想看能否从你这里获取些线索。”
“您母亲?”松枝讶然失声“江南储家是娘子您的母族?”
萧芫颔首失笑“这并非是什么秘密我的母亲正是江南储家储江雪。
竟没人与你说过吗?”
松枝眸光颤动良久方道:“奴婢记得您的母亲是在您幼时便……”
阒静悄然弥漫。
萧芫眉眼稍垂“所以这枚半玉已是母亲唯一的遗物。”
松枝呼吸轻滞眼眶有些红。
抿唇踌躇着终还是开口:“奴婢确实在幼时还未入宫时在家中见过只是父母叮嘱奴婢不要告诉任何人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抬眼神色渐渐坚定:“可是奴婢的阿父阿母之前在黔方是因为娘子才从洪灾中活了下来娘子还收留奴婢对奴婢有恩奴婢愿意告诉娘子。”
萧芫听出话音“是因为当年储家谋逆案?”
松枝点头。
“储家世代书香门第忠君爱国时常帮扶邻里若遇灾年还会开铺施粥奴婢的阿父阿母便是当年储家所救。”
“那时父母家业尽毁本想**去储家当个奴仆这样起码能活着熬过灾年。
恰被储家女娘撞见道若因为几口饭就弃了良民身份太不值当还给了一间铺子和几两银子让阿父阿母好生度日银钱可以之后再还。”
“可是之后……”
松枝忍着泪水“之后没过几年阿父阿母还没还上多少储家就不在了。”
“奴婢无意间看到这枚玉佩的图纸之后阿父才告诉奴婢当年的储家女娘就是储江雪储家覆灭之时他们冒死前往机缘巧合救下了她和另一个人。”
“只是救下没过两日他们便不辞而别。也是因为这桩事奴婢入宫之后阿父阿母才决意离开江南迁往黔方。”
广袖遮掩下萧芫一点点攥紧扶手。
“那你可知一同被救的另一人是谁?”
松枝思索片刻道:“只知是个约摸四五岁的男童。”
四五岁……
若平安活到今日该是二十六七岁的模样。可天下之大这般年纪的男子何其多又该往何处去寻。
萧芫转念一想阿母的信中既然提了让年幼的她
去寻此人庇护那么定不会太难找说不定就在这京城之中。
起码当年阿母怀有身孕时那个人应在。
“这么多年过去你父母可有联络到他?”
松枝:“这件事阿父倒是从未提过奴婢今日便写信去问。”
萧芫:“此事自有人办你放心亦不用因此忧心父母安危。”
临走时松枝欲言又止。
“娘子您可否觉得大理寺江寺卿眉目间
萧芫顿住。
当年那人既与阿母同宗那么与她也应有些血缘。
只是不知这血缘近到何种程度是否足够有面容上的相似。
相似之言之前听说时只作笑谈此刻再提起……
“你是说那个人可能就是江寺卿?”
松枝眸色认真“奴婢是如此猜测的。”
萧芫眉心微蹙。
“可江寺卿已年过而立。”
比当年那个储家小郎君大了足足有四岁。
……
御书房内李晁目光睨过去看着这个从来一板一眼清冷如霜的江爱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图纸。
“爱卿果真见过?”
江洄汗颜告罪后正色回:“储家之事微臣着令加急当年办差之人因松枝父母的线索已寻到三位后人。
只……这枚玉佩微臣确实不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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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晁:“朕怎么记得曾在爱卿身上见过这样的半枚玉佩?”
江洄神情未变“陛下英明神武自是不会记错臣比不上陛下还请陛下容臣回府寻找。”
“朕看不必。”
李晁起身绕案而过“江爱卿你入朝为官至今多少载?”
江洄拱手“回陛下自臣弱冠之年考取功名至今已有十一载。”
“朕命你查探储家谋逆案又有多少载?”
江洄顿了下方回:“已近六年。”
“六年。”
这两个字在齿间徘徊李晁目光牢牢锁着他“那枚玉佩六年前你佩戴过两次自朕下令彻查储家之后便再未见过。”
江洄掌心冒了汗指节泛白。
话语依旧沉稳“时日太久臣……已记不清了。”
李晁身形高大遮住窗棂斜映进来的日光凛冽漆眸居高临下瞥过他腰间。
“这枚香囊倒是见爱卿戴了多年。”
江洄脊背紧绷这样凉爽到有些冻人的天气后心却顷刻湿了个彻底。
素知他效忠的君主有过目不忘之能从前只觉骄傲敬佩可当这样的能力用在他身上时才知究竟有多么可怖。
仿佛浑身皮肉都被扒得一干二
净,连骨头缝儿都被瞧得清清楚楚。
要知道,圣上心中装着整个天下,从不会在这样无关紧要的事上多花心思,别说普通的玉佩香囊,便是他自己的龙冠龙袍,都没多么在意。
可只要圣上想知道,就能从记忆中将这些细枝末节一个个寻出来,无论多么久远。
江洄做大理寺卿的这些年头,审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每一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然此刻,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一寸寸光阴,好像白驹散成了蚍蜉,咫尺之距,犹如千里。
汗从鬓边滑下,腰间香囊垂下的那一片衣袍,像压了个石头,越来越重。
若问心无愧,他大可此时就将香囊取下,双手奉予圣上,可……
“是,”江洄垂眸敛神,“这是当年与臣那辆轩车一同置办的,并未损坏,臣也就没有更换。”
“如此。”
李晁神情莫测,许久,意味深长道,“江洄,储家的事,朕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微臣,明白。”
跨门而出,再见天日时,江洄眼前一片白茫,半晌睁不开。
凉风吹过汗湿的衣衫,寒意侵肌透骨,铅灰色的苍穹转眼乌云蔽日。
消瘦的身形独行在幽阔的宫道,风呼地鼓入广袖,宽大绯袍猎猎向前,几要挂不住躯壳。
有喁喁人语隐约传来。
“今日簿册多,松枝娘子慢些。”
“多谢尚宫这么晚还愿随我跑一趟。”
一声叹息带出忧心的话语,“我家娘子这几日因母亲之事颇多烦忧,寝食难安,也只好多忙些内宫事务了……”
江洄顿住脚步。
面对威重逼人的圣上都不曾动摇的、始终如初的神情,在这个无人的笔直宫道上,悄然无声地,寸寸碎裂。
露出内里,浓重到近乎无法承受的哀伤,与经年的苍凉凄楚。
回首往颐华殿的方向,眸底克制不住地微颤,又终究垂下,归于平静。
恰有光映过他的腰侧,朦胧透出那香囊里,半玉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