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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口原先虽荒凉贫瘠,但胜在有长江在侧做其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更是以其特有的地理优势成为建康与三吴之地的交通要枢。永嘉之乱后被迫南迁的北人,见此处地广人稀,与其到三吴与当地人争夺土地,不如在此开垦安置,且相较于江左,京口离北方更近,故而他们多数人,到达京口之后就不再继续南下。
元帝衣冠南渡之初,曾一度禁止流民渡江,郗鉴镇守京口时,招募诸多流民于其麾下,朝廷虽看不起这些流民,但奈何兵力孱弱,仓粮不足,不得不仰仗此部分流民为其守卫边界。
这些流民是永嘉之乱后自中原迁徙来南方避难的北人,本就骁勇善战,最后竟成为守卫京口的主要战力。
桓温多年北伐,已将国力消耗大半,褚太后不顾他是否高兴,直接下令削减军用开支。但桓温手握军权多时,早已不受制于朝廷。
谢安便想着,此时若能效郗鉴之法,善用战斗力强悍的流民军,无疑是能够与桓温相抗衡之最佳方法,好在如今北府兵仍在郗家的管辖之下,纵然郗愔之子郗超在桓温帐下谋事,然郗愔却与郗超的理念背道而驰,故而桓温觊觎北府军已久,但仍未得逞。
朝廷除了要面对前秦与前燕的强敌,又要防备桓温,内忧外患之下,纵然褚太后有意培植陈郡谢氏,也需强大的军权做支撑,那日谢安与谢玄商议的就是此事,一方面让他查探北府兵如今的兵力究竟如何,再看看郗愔是否愿意与谢家联手,另一方面去彭城,看是否能够将北境可用之人引到江淮。
谢玄与陈子衿在北固山下停留了数日,这日回来时,脸色有些凝重,他说道:“明日我即将动身前往北境,此行十分危险,不如你就在北固山等我可好?”
陈子衿知道他今日去见郗愔,看他脸色不是十分高兴,想来应该是有什么不顺之处,故而先问他:“今日与郗愔见面聊得如何?”
谢玄几番欲言又止,端起茶杯又放下:“我已将叔父的意思告知郗愔,他虽心中忠于朝廷,但是却有些犹豫不决,我猜测一则是因为他儿子在桓温军中,且与桓温十分交好,二则是因为他如今并无参政斗权之心,一心修黄老之术,只想静观其变。”
听他这番解释,陈子衿有些了然,然而说好了一同去北境,此刻谢玄却要反悔,她有些不解:“这与我们一同去北境有什么关系吗?不是说好一道去的,怎么又临时改主意让我留在京口?”
谢玄的神色凝重:“原本只想着去一趟彭城,但是如今看来,说不定要再去青、幽、兖三州,越往北走,则越危险。”
原来这几日,经过谢玄的查探,北府兵居然已渐露瓦解溃散之迹。
先前在郗鉴的管辖之下,北府兵在京口颇有盛名,然郗愔却担心北府军如果势力过大反而更加引起桓温的觊觎,故而他对于北府兵大多是松散管理,北府兵本就没有固定编制,只在朝廷征召之下才统一集结,一旦战争结束,又会回到无所统属的流民状态。
若按照谢安的设想,重新集结流民军统一作战,只怕还需要费一些周折,因此谢玄打算去完彭城之后,再继续往兖州方向去,沿途探查这几处地方的流民军情况,判断能否为朝廷及谢氏所用。
北境之地与前秦前燕接壤,或许容易遇上苻坚或慕容垂的军队,这两人都不是善茬,其中风险太大,稍有不慎就是性命不保,他不想让陈子衿跟着冒险。
陈子衿却道:“你昨日还说我,如今成家了不能一个人任意妄为,凡事需考虑家人,怎么今日事情到了你身上,就要反口?我如何不知北境危险,但你一人只身前往,殊不知我也会同样担心。”
她忽然凑近他的脸,说道:“除非你是怕带着我累赘,为了甩开我才让我留在此地的。”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叫谢玄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将脸别开:“我怎么会嫌你累赘。”
“那不就得了,我们俩隐藏身份前去,我亦可继续扮作郎君,路上不要与人争执惹出事端便是,更何况你武艺了得,自然能够护我们二人周全。”陈子衿继续夸赞,试图迷惑他的心智,“谢郎君乃芝兰玉树之典范,文能清谈论辩,武能上马安天下,出入北境之地自然也如入无人之境。”
她这一番言论下来,倒叫谢玄不知如何开口拒绝,这才恍然,如今的陈子衿,忽悠他和拿捏他的本事,竟日益增长,于是深深地看着她,叹道:“你如今套路我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
陈子衿得意地笑着:“昔日我不用饵料都可以垂钓,如今鱼已经在我塘内,又何须继续套路?”
他不禁失笑,想到自己频频中她套路亦是心中不甘,忽然伸手将她捞入怀中,陈子衿被他突然的动作带动,跌坐在他腿上,被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你——”
她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谢玄笑她:“衿衿可知,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
听他自诩为兔,陈子衿不屑:“兔本温顺纯良,你却嘴上不饶人,哪里像乖巧的兔子。”
“兔子也并非全都是乖巧温顺,我眼前这只,不也是巧言令色之兔吗?”
“我巧言令色,难道你就不奸猾狡诈?”
……
两人均是属兔,此刻便借着兔子之名又争论了起来,兔子闻言都得叹息,它本纯良,何故遇见此二人也。
嘴上虽然吵吵闹闹,但谢玄心中却觉得欢喜,他与陈子衿的关系,已渐渐变得亲近起来。
从前在始宁县的时候,谢玄见她为反抗父亲欲强加给她的婚姻牢笼,能屈能伸,对他巧言令色,利用他改变自己的逆境,之后她入建康宫中当差,又见她谨小慎微,仔细筹谋,赢得了褚太后的信任与赏识。
初见时,他为其容颜震撼,然不耻于她罔顾士族礼仪数次刻意撩拨,后来得知她并非攀附高门的金丝雀,不过是想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倒也可怜她无所依靠,产生怜爱之心,再后来,他听闻她离开陈家的真相,为婢女之死与父亲断绝来往,心中更是赞赏她气节高尚。
他知道,这些都不是她全部的样子,因此他很好奇,真正的陈子衿到底是怎样的,就在这样一步步的探索寻觅之中,他亦是将自己的一腔真心尽数倾赋在她身上,且越陷越深,再也逃不出她的手心。
谢玄一直盯着她看,似乎在想什么,眼神竟越发炙热,让陈子衿有些不适,她想到自己现在正坐在他腿上,两人此刻的举动过于亲密了,于是挣扎着要起身。
但被他紧紧禁锢,只能嘴上继续抱怨道:“没见过哪只兔子力气这么大,还能困住人的。”
“我刚才有没有提醒过你,兔子急了是会咬人的?”
说罢,他伸手揽在她的脑后,凑到她耳边不轻不重地在她耳珠上咬了一口。
“疼!”陈子衿吃痛地往后一缩,连忙伸手捂着耳朵,瞪着他,“谢玄,你不做兔子改做恶犬了吗?”
谢玄这才将她松开,笑着说:“知道疼了,以后才能长记性,下回若再不听话,我可就不会如今日一般心软了。”
陈子衿捂着耳朵欲哭无泪,谢道韫诚不欺她,这天下郎君果真大多都是,婚前温顺如兔,婚后凶猛如犬,她今日平白无故遭犬咬,他日必报此仇!
她正要继续骂他,谢玄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是,与其将你留在京口叫我日日夜夜担心,还不如就将你带在身旁。”
“我有这么让人不放心吗?还要日日夜夜担心?”听他言辞夸张,陈子衿不免要为自己辩解一番,“我自小随族中长辈游历名山大川,并不是娇养在闺阁,闭门自守的女郎。”
谢玄改口:“那是我说错了,我改口,不是日日夜夜担心,是日日夜夜思念。”
陈子衿陷入了深思——
谢道韫只说,郎君婚前婚后是两副面孔,但也没说,会性情大变啊,从前清冷自傲的模样,真的不是谢玄的伪装吗?
她不禁好奇:“谢玄,我忽然觉得,你有些欺世盗名。”
“哦?是吗?”谢玄起身走到书桌前,难得来了雅兴,他提笔作画,一边问她自己为何欺世盗名,一边在纸上细细描绘。
陈子衿想了想:“世人皆赞你芝兰玉树,在他们眼中,你清冷如夜空皎月,不茍言笑。他们若是知道,你如此嘴上不饶人,常与妻子争辩,还会盛赞你的美名吗?”
谢玄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口中却说:“衿衿知晓夏虫不可语冰,岂会不知,论语中亦有云‘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说罢,他放下画笔,指着纸上的画,对陈子衿笑道:“君子非不争也,只与同好相争也,衿衿记住了吗?”
纸上两只小兔正紧紧相依偎,它们的身后,是一片茂盛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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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兔子:莫挨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