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楼清歌 作品

第三章 风青雨白(十四)

叶凉、岳凌歌等人站在江海余周遭,衣衫簌簌飘摆,只觉哭声如江潮一般湮没耳际,引得头颅眩痛,几乎内伤呕血;刘万山连连退步,擡手堵住双耳,惊骇道:“李道长不是制住了弓魔的劲力么?”却也无人答他。

叶凉强自凝定内息,道:“江前辈!”不自禁地运劲于声,朝着江海余喝去。

哭号戛然而止,江海余似被叶凉震住了神思,目光渐渐澄澈;遽然朝着秦芸尸身走出一步,腿上先前被岳凌歌捆缚的绳索寸寸绷断。

叶凉触及江海余的眼神,心中咯噔一下,只觉江海余目中愈发幽静,宛若山林里的一潭深水,让人望不见底;一旁的龙霖神色惊凛,他站在叶凉身后,辨出方才叶凉的喝声是朝向弓魔,闻声却仍觉眉心如遭锐剑刺入,神魂一阵阵迷恍,可是江海余首当其冲,竟反倒似吸纳了喝声,更助于他凝定心思似的。

江海余又迈出一步,倏然青衣闪晃,却是雷缨锋挡在了秦芸尸身之前。

先前雷缨锋一直远远避开人群站着,他身受重伤,昨日虽经方轻游指点了“意劲”的关窍,终究精气伤损颇巨,无力干预“乘锋帮”与李素微两方人的争斗,岳凌歌捆了弓魔以待向燕寄羽复命,他对此也并无异议,便只静立思悟“意劲”;此刻眼瞧弓魔似已脱困,他却又第一个站出来与其对峙。

“雷大哥——”叶凉失声惊呼。

江海余眼瞧雷缨锋身躯宛如高大山岩,遮挡了自己的视线,却仍是神色平静,微微吁了口气。

一瞬里叶凉莫名心生警兆,飞身挡掠在江海余之前,运转“秋水”剑意,辨出暮风里掺入了几丝轻柔的凉气,飘飘转转地刺了过来;叶凉大惊,急挥短剑,却仍有一丝凉风宛如活物一般,绕过了他,钻入雷缨锋的胸膛。

雷缨锋身形霎时晃颤,眉目口鼻之间恍似凝出一层霜气,沉声一啸,将入体的敌劲迫出大半,却仍在寒意侵袭之下晕了过去;岳凌歌皱眉闪至,抱住雷缨锋倒掠数丈,扣住雷缨锋脉门片刻,道:“万幸万幸,雷兄性命无虞。”

叶凉回望一眼,微微松了口气,转回头与江海余对视,暗自凛骇:从前江海余施展“青丝箭”时,威力虽亦可怖,但往往须借助于发丝、草叶等物,偶有使出气箭,也要先行挥掌凝劲,却不想他经过一番哭号,猛然间竟已臻“春风化箭,轻柔无痕”之境。

江海余歪头打量叶凉,忽道:“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却是十六年前,他在青石镇上问过少年方轻游的同一句话。

叶凉听他问得突兀,心下莫名凄恻,难以作答;转念暗想:“我自觉伤心绝望,可是江前辈的遭遇亦是如此凄惨,想来芸芸众生各有不幸,难道人世间的苦楚竟是永无尽头的吗……”

在这短时的静默间,岸边的杨仞、李素微等人已迅疾返回酒馆门前;岳凌歌苦笑道:“李道长,这弓魔不知怎么竟似又恢复了功力,还请你老人家再制他一制……”

李素微面容愁苦,却不接口。

在众人身后,戚晚词所携来的门徒以及柳家、“神泉寨”弟子亦慢慢靠近酒馆;诸多“织星剑”女剑客神情惊怒,似随时便要拔剑相救戚晚词,却又寻不到良机。

柳家刀客眼见家主被擒,自已无暇再助“织星剑”,只等柳鹰发号施令,可柳鹰面带淡然笑意,却始终未说什么。“乘锋帮”刀客虽仅二十人,但个个桀骜彪悍,将新来的三派弟子都挡在外围,田桑榆脸色沉着,见状吩咐道:“我寨弟子听令,未得我允可,不得与‘乘锋帮’、‘飞光门’冲突。”

“江兄,你待要如何?”李素微忽道。

江海余漠然不应。

李素微沉吟片刻,转身指向严知雨道:“那么江兄是否已知,这位严姑娘便是燕山长与秦芸所生的女儿?”

杨仞登时皱眉,没想到李素微竟忽然说破此事,眼见江海余脸颊微微抽搐,似乎饶是他饱经风霜,却也听得僵立当场。

戚晚词脸色煞白,脱口道:“这、这绝不可能!”说话中浑忘了背上抵着方轻游的刀锋,便待向严知雨掠去,将她一掌击死;方轻游手腕透力,刀意闭塞了戚晚词的经络,她只挪出半步便难动弹,瞟向李素微,厉声道:“李道长,你方才胡说什么?”

李素微叹了口气,也不与她争辩。

方轻游淡淡道:“柳前辈,你先前说有话要问戚晚词,便请问吧。”

柳续点点头,凝思一阵,问道:“请教戚掌门……可知燕山长现在何处?”

戚晚词冷哼不答。李素微见状又叹了口气,道:“此一问,贫道倒是知晓:燕山长今日就在离临江集不远之处。”

众人惊异对望,却听贺风馗接口道:“那么料想燕山长是孤身一人了?”

李素微道:“不错,若他携徒带众,又岂能瞒过贺兄的哨探?”

柳鹰听闻此事,亦是神色稍变,似颇有些意外,忽而笑道:“本来燕山长未知‘描红’详情之前,是断不会来此犯险的,但现下戚掌门被擒,她可是燕山长的知交好友,倒难说燕山长会不会现身来救……”

李素微摇头道:“燕山长不会来的。”

杨仞听他说得笃定,不禁暗道可惜,问道:“李前辈何出此言?”

李素微也不隐瞒,苦声道:“只因现下已有人去将‘描红’真相禀给燕山长。”

杨仞一惊:“是谁?难道李道长不是七人来的,还有别的同伙潜于此间?”

忽听叶凉“啊”的一声,道:“是……是酒馆的陈掌柜!”

“不错。”李素微颔首道,“陈掌柜一直便在临江集,并非临时潜藏,他受燕山长吩咐,暗中监查吴重的言行动向,过往七八年里,每年都会向燕山长汇禀。”

柳鹰略一转念,轻叹道:“原来如此,既然燕山长已能知晓‘描红’之实,那更是绝不会来了。”

“柳兄所言甚是。”李素微说着面露歉疚之色,看向戚晚词,略略讲述了“描红”的真相,叹道,“贫道授意陈掌柜传信,也是为了燕山长的安危着想,还请戚掌门恕罪。”

戚晚词此际神色已渐复清冷,耳听燕寄羽难来相救自己,却并不难过气恼,反倒似松了一口气,淡淡道:“李道长做得对极,燕山长确然不能来此。”

她顿了顿,继续道:“为今之计,李道长应设法尽诛‘乘锋帮’诸人,只要他们都死光了,便不会有人将‘描红’传给燕山长。”

李素微一怔,苦笑道:“这倒确是个法子……”

杨仞哈哈大笑:“法子虽有,可惜李道长却没本事做到。”

话音未落,远处蓦然传来欸乃一声,似有人正自撑棹渡江——

众人闻声一凛:此地到岸边颇有些距离,即便江上有人行船,桨声也该绝难传至才是,可是眼下众人耳边却均萦绕着木棹击碎水花的响动,倒似来者有意以此对众人问候见礼似的。

李素微眉目倏忽一抖,欲言又止;杨仞头一次在这位玄真掌教脸上瞧见这般惊惑不解的神态,仿似平生所知所想在此刻尽成虚幻。

一时间众人转头眺望,但见一叶扁舟飘行近岸,舟中人白衣方巾,刚刚俯身搁置了船桨,擡起身躯,对着酒馆门前遥遥拱手——

秋剪水轻声道:“……燕山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