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蹊玉 作品

40. 词话士子案(九)

    且说见了这只笔杆上刻了字的细管墨毫,陆鸿竟觉晴天霹雳般,眼前白茫茫一片,有如天翻地覆,一不留神,失手打翻了案角的桃木笔山,正所谓“皮之不存,毛之安附?[1]”,随着笔山的倾覆,其上搁着数根墨笔哗啦啦地从案沿陆续坠下,撞到地头上,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淮汀...这究竟是有人刻意为之,栽赃陷害,还是你与这死者确有甚么干系,慌忙溜出时才将此笔遗失在房内?


    飞空的迸珠撒雹声,乱了陆鸿的心鼓。


    她只觉得,有礼有节送她梅花袖箭的柳郎中,浴佛节那日为她拾刀解穗的柳瑛洲,一副热心肠为阿菱寻生计的柳大人,拖着京城的诏令待她苏醒的柳淮汀,上头蒙了层掀不去的纱,偏偏教她看不真切。


    须臾间,柴小五正半蹲半跪,两只小麦色的细瘦腕子搭在才掀开的木箧框边,探头探脑摆弄着里头的物件。他先是听闻空山坠石般的一声巨响,而后便是稀稀疏疏的珮环相鸣之声,教这一吓,本就“做贼心虚”的柴小五打了个哆嗦,不由喊了句“师父”,却没听得应声。


    他缓缓缩回翻物件的手,斜着身子扯了脖子,由下自上仰了头去翘,经年未修翘起表皮的陈木地板上散落着横七竖八的墨毫,那架原是稳当当如同山峦状的桃木笔格孤仃仃地斜卧于地,一支粗管紫豪徐徐滚落至案脚,轻轻一磕后便沉寂了。


    见房内仅他们师徒二人,陆鸿满脸失魂落魄的模样,面露哀恸惆怅之色,全靠房中的这张桌案撑了身子才勉强站立。


    柴小五先是松了口气,幸而未被那些个御史台的台卒察觉,又紧了紧心弦,试探地趋走上前,俯身拾起坠落在地的笔山安放回桌案一角,道:


    “师父,发生甚么事了,可是你身子有碍?”


    “无事,只是方才神思恍惚,不慎失手拂落了笔山,约莫是连着几日夙兴夜寐所致,”陆鸿恐柴小五发觉那铭字的笔杆,心中如烈火燃燃般焦灼,面上却不动声色,佯装镇定,摆手道,“我自个儿来便是。”


    陆鸿目光扫及地面,落在了柴小五脚边,那里躺着只紫棕色檀木细管硬毫,正欲躬身拾起,未曾想徒儿已伸出指尖往那笔管探去。


    她骤然屈膝作半蹲状,一手轻按柴小五的右臂阻其捡拾,另一手则翩翩拂过那紫檀笔管,将刻字之处牢牢藏在掌心处。


    柴小五无所适从地收了手,懵懂地昂起头,一张稚气的圆脸上凭空生了几条细褶:“师父,这...此笔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何事之有?”陆鸿握着笔杆镌了“瑛洲”二字之处,露出内衬的麻纸与短锋硬毫,在柴小五眼前一晃而过,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明日御史台的推直官定会来此房内再度查勘,今夜屋内所移之物,定要复其旧,归其所,切莫教御史台诸人揪了小辫儿,到官家前面参咱们开封府一本才好。此架笔山,及搁置于上的墨笔,我已一一验过,无甚反常之处,方才阻尔拾笔,但因此只毫素[2]在你足侧,俯身探臂去取怕会失了平衡,反致自个儿失足倾倒,也会折了这支墨笔。”


    “师父到底是谨慎啊,连此等细枝末节也是面面俱到啊!”柴小五连声称道,嘴里嚷嚷着“受教了”。


    陆鸿挑了下眉,眸子凝视在案角的笔山上,抬手挪了半寸,道:“那木箧里头怕是有诸多日用之物待察,你且速去料理,莫要耽搁于此。”


    “啧,不过是皂白、青灰的一团罢了,俺瞧着读书人倒是事儿多,光是当季的直腏、褙子一类便有七八件,你甭说,这衣裳倒还尽折齐整。”


    柴小五面上一副不以为意,待他跪回木箧旁,额间青筋尽露,两只小麦色的腕子紧压在木箧框缘上磕出两道凹下去的红印子,梧桐叶大的麦色手掌里头泛着红,正毫无章法地扒拉着层层叠叠的衣裳堆,此时他正往衣裳间捅/进根食指去,又挑开件圆领襕衫胡乱探进头去瞧瞧。


    “呦,怎得这衫子里头还有物件?难不成怕贼惦记,裹了官交子[3]在其中?”柴小五摸到件圆领襕衫凸了个疙瘩,掀开来倒是抖落了一箧的残红,原是朵裂成几瓣的干簪花,“还是个讲究人哩!”


    “莫要掉以轻心,”陆鸿躬身阖目,就着捡拾毫素的由头借衣袂一挡,紫檀细笔陡然落入她怀中的内袋,“时时留意,处处留心才是。遇着不妥之事,速来禀我。”


    早年间,师父陆逋就以道家之说教她虚室生白[4],得过目不忘之能。那时陆鸿未曾悟得,行走江湖,力担赏金猎人之责追捕贼人时,此能在护她周全、追踪贼人上,皆于她有颇多助力。


    此刻正受益于此过目不忘之能,陆鸿顺畅地忆起笔山上头诸只毫素的错落有致,屏气凝神架回原状。


    “师父,这丢了命的士子莫非是个风流命?这压箱底的袍子瞅着披上身像只斑斓的雀儿哩。”


    “甚么风流,教我也望望来。”


    哼,若讲起风流,怕不是才相识便邀她去矾楼的某人更风流啊!


    陆鸿揉揉穴根,仿佛如此就能将玉面菩萨似的那柳某人排出脑海。


    官靴踩下了弯翘的木条,借着火折子才燃起的微光,她垂手探脖瞪圆了一双桃花眼。


    柴小五双手捧着的此件袍衫分了两段纹样,上段一只褪色的鹭鸟在缠枝卷草间展翅高飞,翘着长尾,下段则为鹅黄、靛青流云纹相得益彰,浓淡相宜。


    陆鸿屈肘伸了前去,柴小五当即贼有眼色地将那件袍衫搭在陆鸿的右肘上。她一振腕骨,那件鹭鸟流云纹袍衫飒然擦过箧角垂落于地,火折子着了风抖了两抖,陆鸿左手擎光凑近了些,右手狠狠捏住那袍衫揉搓几/把。


    “这料子虽说糙得扎手,可也软和起褶,非丝非绸无疑,可棉布倒比它还要细上几升了。”


    “黄蓝相间的布底,不知汴京的衣肆可有裁过?”


    陆鸿灭了火折子,容那件刺挠肌肤的袍衫沿着她垂挺的手肘滑下,在木箧的衣裳上覆成一堆。


    “呵,师父咱俩在这寻思一整夜也是白折腾。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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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封府整日巡街逮人便累个半死,更甭说月月操练更是扰人,汴京时兴啥样的扮相一概不知,且说哪有这闲心捯饬自个儿啊?”柴小五可算是逮着个功夫大倒苦水了,可见其对操练一事积怨颇深,“俺道是,不如寻陈氏衣肆的裁缝娘子看看去——便是前些日子汴河船舫案的报官娘子,徒儿还记得她家衣肆在哪门哪户哩。”


    “嘻~你倒是不怕人给你传得玄乎,众口铄金尚且不懂?”


    “师...师父,那咋办哇?俺念着那报官娘子可还记着俺送她回去的好儿,那其他的衣肆,俺便更没甚借口去询问了。”


    “咱府里可是新来了位姑娘家,你可识得?”


    “噢,俺没见过,只听了刘捕快说道,是...那位...那位”柴小五一时语塞,伸出食指轻点两下才想起那姑娘的名讳,“叫甚么黛粉,噢,可是胭脂?”


    “你呀,你呀,”陆鸿边扯了木箧里团在一起的衣裳整拾起来,边翻个白眼无奈道,“此位姑娘姓严,单字一个‘灵芝’的‘芝’,登州人士,往后便宿在咱们府中,是为郎中,若是有个头痛脑热、挫伤皮肉的病症,皆寻她便是。”


    “那敢情好啊!”柴小五手舞足蹈地扯出件搅在书堆的襕衫,兴高采烈。


    “那件鹭鸟流云纹袍衫你可收好了,带回府中交与严芝姑娘去衣肆查问。”


    “徒儿遵命。”陆鸿将碎掉的簪花拂入掌中,连带着地上的几缕尘土一并送入了木箧中,不经意回过头便见了柴小五怼上张笑艳艳的脸庞,她“嘭”地一声合上箱盖,侧耳道:“还不来搭把手?”


    待二人一同将摆了几折衣裳的木箧推回塌下,陆鸿晃悠在丁氏邸店的廊道上,只觉饥肠辘辘,悬着的白月亮越望越像个叫人啃掉半边的白炊饼。眼见柴小五紧随其后,已将织了鹭鸟流云纹的袍衫搭在肩上,她一脚蹬上槛台,将瓮牖向外推去。


    暮色云缕中的月亮倒有些西下的颓势了,正是台卒困意渐起时。陆鸿嘴角勾起个弧度,这等时辰夜行处事,她早已施行过多回了。


    待徒弟柴小五也爬上槛台,陆鸿叫他搂了自己的腰,便翻跃出楼,足尖点上老槐树的枝桠,右掌扫过槐枝掳下一根钱串子,一个回旋如游龙般擦过矮墙,触在片阴影中。


    待陆鸿正欲携小五打道回府,却发觉大事不妙。


    “柴小五,你蒙在背上的袍衫收在何处了?”


    “甚么袍衫,叫严姑娘去衣肆打听的那件吗?俺不是捎出来了么...”,柴小五歪头望向自己的臂膀,见空无一物,这才知晓那从木箧中寻得的袍衫已然杳无踪迹,他顿时慌了神,嘴唇剧烈地翁动着,“俺记得,登上槛台的时候还蒙在肩上,怎...怎么,现下便...不见了呢?”


    [1]出自《左传》,比喻事物失去根本,依附于上的部分也无法生存。


    [2]毫素:毛笔。


    [3]官交子:北宋时期官方发行的纸币。


    [4]虚室生白:清除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