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总 作品

14-20

    第14章 第14章“成就所愿。”


    转天,天气还不错。


    朱序起迟了。


    她是行动派,昨夜查资料太晚,又从网上下单了一系列必需品。


    关灯睡觉时刚好零点,她为人生中即将到来的新转折心潮澎湃,所以辗转难眠,睡熟已经两点多。


    离相约时间还有一刻钟,来不及吃早饭,朱序冲杯咖啡提神,背了支托特包出门,先去酒店门口等人。


    今天无风,天气也晴朗。


    远处海面平静无波。


    酒店前方不时涌出人群和接客的车辆。


    朱序往旁边让开几步,看还有些时间,便站罗马柱旁吸了根烟。


    贺砚舟的车停在台阶下面的停车位上,他没有迟到的习惯,何况对方是位女士,所以提早十分钟便下来等她。


    可能她周身气场特别,他总能在熙攘人群中第一时间看到她,那次的同学会上是这样,包括后来的写字楼里和深夜的砂锅店。


    贺砚舟落下车窗,瞧见她点了支烟,他不由轻挑眉,略顿几秒,放在方向盘喇叭上的手迟迟没有按下去。


    暂时打消惊动她的念头,能拥有短暂放空时间相当难得,不应被打扰。


    此刻她神情放松,站姿也随意,吸烟动作并不频繁,吸上一口,静静望着吵闹的街道和远处大海,很久才吸了第二口。


    一根烟就这样被她浪费掉,贺砚舟兀自笑了笑,也有些犯烟瘾,便从储物格里拿烟盒。


    边吸边远远看着,直到她缓过神四处寻找垃圾桶。


    贺砚舟按了声喇叭,随手掐掉烟,见她朝这方向看来,他挥手示意她准确位置。


    其实路边停车位相距并不远,但朱序确实没有注意到他。


    她走下台阶,朝车窗里的人摆了下手打招呼。


    仍然坐在副驾位置,朱序笑着:“不好意思,没有看到你。”


    “我也才到。”贺砚舟随手把一个纸杯递给她。


    朱序接过,见杯子里有几个烟头和少许烟灰,应是临时当做烟灰缸来用的。


    她稍顿几秒,将来不及丢掉的烟头放入纸杯:“味道很大吗?介意的话我开窗……”


    “不介意,我也刚吸完。”贺砚舟看着后视镜,打了把方向盘开出停车位,淡淡玩笑:“应向酒店投诉,门口没有放置垃圾桶。”


    朱序不自觉一笑:“还以为我来早了,原来是迟到了。”


    贺砚舟单手搭着方向盘,车速并不快,他转头瞧她,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会儿。


    朱序不明所以,“怎么了?”


    贺砚舟说:“你人安安静静,倒不像会吸烟的。”


    “那贺总看得不准。”朱序笑道:“前段时间准备戒掉的,发现有点痛苦,所以决定暂时不为难自己了。”


    她出院后确有戒烟打算,本是难熬日子里排解情绪的工具,既已脱离苦海,就想活得阳光一点,改掉陋习。


    但发现戒烟过程有点煎熬,便当即打消这念头。


    她不想再刻意做任何事刁难自己,开心就好,不如顺其自然。


    贺砚舟好一会儿没说话,十分欣赏她现在的状态,但她也如受伤后的鸟儿,时刻保持警惕,再遇危险会毫不犹豫转身飞走,确保全身而退。


    这样也好,也不好。


    贺砚舟抹了把方向盘,在路口掉头,朝码头驶去。


    该再聊点什么,朱序捏了捏耳垂,忽然想起包里有盒清口糖,她翻出来,精致的小圆盒子,里面是一粒粒裹着白霜的水果硬糖。


    她朝他递过去:“吃糖吗?”


    贺砚舟问:“有什么味道的?”


    “柠檬、甜橙、青苹果。”


    贺砚舟注视着前方:“青苹果吧。”


    朱序手还举着,却犹豫起来。


    贺砚舟见她半天没动,趁与前方车辆拉开距离的间隙转头看她一眼,有些好笑:“麻烦帮帮我,我开着车,不太方便。”


    “……好。”


    朱序从盒子里捡了颗绿色糖果,不知为何,手心微微潮湿。她向他嘴边递过去,可同时,他忽然朝她摊开手掌。


    朱序动作一顿,原来他只是不方便从盒子里挑选口味,并非要她喂。


    意识到自己会错意,她顷刻间有种绝望的尴尬。


    贺砚舟却笑起来,声音低低的缓缓的,很悦耳。


    朱序心里乱跳,忽然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逾越行为,其实她一直身处一种人为营造的气氛中,举止便有些模糊。


    而她并没感到反感。


    朱序稍稍换了口气,反而轻松下来,慢慢地问:“那你还要不要啊?”


    “要。”贺砚舟笑声微收,摊开的手掌,手指勾动了两下。


    朱序将糖果放入他掌心,指尖轻触瞬间,他掌心偏硬且干燥,有微微粗糙的纹路感。


    好在路程很短,无法言说的气氛尚未发酵,就已到达码头。


    两人上船,去台阶之上的甲板上站了会儿。


    船尾的螺旋桨划开海面,水花翻涌,咸腥气味无比直接地冲入鼻腔。


    朱序撑着栏杆,竟觉得好闻。


    售卖特制火腿肠的工作人员不时走来,感兴趣的基本是小朋友们。他们把火腿肠掰成小段,高高抛起,投喂随船飞行的海鸥。


    贺砚舟凑近了问:“要不要?”


    朱序笑着摇摇头。


    她嘴里的糖果还剩半颗,是甜甜的橙子味,忽然想起他小侄女“糖要含着吃”的说法,而不知不觉,糖果盒子成了她随身必备的零食。


    海


    风是冷的,发丝乱飞。


    余光瞥见旁边的人高大且安静,并无交谈,气氛意外地自然融洽。


    二十分钟后靠岸,他们随着人群下船。


    吉岛是个不太大的渔村,除了环岛路上几处临海而建的雕塑较有代表性,其余位置未被过度开发。


    庙在山上,道路迂回曲折。


    朱序至今想不通当初父亲和后母为什么会来这儿游玩。


    她落后一步跟着贺砚舟,沿途景致陌生,直至看到山顶那片红色建筑。


    “到了吧。”朱序稍微停了停。


    贺砚舟回头,见她双颊红润,稍微有些气喘,也停下来:“就在前面。”


    朱序说:“走吧。”


    “过来歇会儿,有点累。”


    朱序视线不经意落在他身上,他腰背笔直,神清气爽,哪有一丝疲惫痕迹。


    随他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偶尔有骑着摩托的村民飞驰而过,车轱辘翻起土壤,没一会儿功夫,就见他鞋子上挂满灰尘。


    视野里,他西裤裤脚随动作微动了下,笔直裤线延伸上去,朱序及时收回目光。


    她抬头望向远方,心脏忽然咚咚重跳了两下,奇怪极了,她只是看到一双沾满尘土的黑色皮鞋,以及蒙尘的西裤裤脚。


    休息片刻,一口气到山顶。


    寺里香客并不多,踏入门槛的瞬间,只觉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耳边有钟声和密密的诵经声,就连风吹动的声音都能拂去喧嚣。


    朱序从包里翻了些零钱添香火,一转头,见贺砚舟直接扫码转账。


    刚想说点什么,便有位年长的僧人过来同贺砚舟打招呼。


    贺砚舟上前扶了对方一把,微弓着背,言语间柔和亲切,看来是十分相熟的人。


    他介绍她说是朋友。


    僧人便满面慈祥地朝朱序笑着,合掌问好。


    朱序立即恭敬回礼。


    僧人邀请他们去内院喝杯清茶。


    贺砚舟看过来,眼神询问。


    朱序朝他轻点头,表示自己没问题。


    走右面,穿过两道门。


    内院不大,寮房布置也朴素简单。


    喝的并非名茶,甚至有茶叶沫子飘浮在杯口,味道却出奇的清甘。


    朱序不太懂礼佛规矩,害怕言多失礼,便默默坐在贺砚舟身旁,安静喝茶。


    他闲谈着,修长的手指慢慢转着六方杯,食指轻点两下杯壁,顿了顿,聊上一两句,再继续转动杯子。


    他已脱下外套,珠光白的衬衫质地精良,臂弯处几道褶皱自然有形,袖口露着半截机械表盘。


    僧人道:“看你红光满面,最近有好事发生?”


    贺砚舟淡笑着,想了想,答:“算是吧。”


    “事业顺利?”


    “一直不错。这不算好事。”


    僧人不再深问,往茶壶里添了些水,手一抖,水便溢了出来,“瞧瞧,我着急了,得慢慢来。”


    贺砚舟瞧了瞧那水,又抬眼瞧了瞧满脸皱纹的老僧人。屋里很静,旁边人的茶杯轻轻搁在桌子上,他便转头,又瞧了瞧朱序。


    两人视线相碰,几秒便错开了。


    后来聊起别的,朱序仍然默默听。


    许久才明白,这位老僧人看着贺砚舟长大,以及贺砚舟去年出资翻修了寺庙。


    婉拒留下吃斋饭的好意,告别僧人,从寮房出来,四处走走。


    朱序说:“那年我15岁,我爸和后妈新婚不久出来游玩,我爸本不想带着我,还是我后妈坚持让我一同过来的。”


    那时他们新婚燕尔,感情正浓烈,朱序最不该碍眼地出现在两人面前。但沈君为向朱震表忠心,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后母,执意让朱序同行。


    贺砚舟问:“这地方对你有特殊意义?”


    朱序摇头,“没有。”她认真回想了下:“我当时应该不太开心,因为我妈离开不到两年,他就再婚了。”


    “他有他的选择。”


    “是。”朱序说。


    “我意思对任何人都要放低期待,别为难自己。”


    朱序点头:“只是当时还不懂。”


    说着话,走到寺院东面的围墙。墙壁上经年累月的斑驳痕迹已被抹平,并刷着浓重的红色颜料,只是高度没变,抬起头,仍然只看得到短短的树梢和一线骄阳。


    朱序踮脚张望:“秋天的时候,这里是不是会结很多山楂?”


    贺砚舟一顿,看向她:“是。”


    “我好像还管人要过几颗的。”


    “什么人?”


    “嗯?”朱序花两秒钟理解他的问题,纳闷这是很重要的事?


    她答道:“不记得了。”


    贺砚舟轻咬了下牙齿,背着手,忽然弯腰,前倾身体靠近了她。接近平等的高度,他眸光幽深,极认真地直视着她,似要捕捉她撒谎的任何痕迹。


    然而她眼神一白到底。


    此处背风,周围便显得更加悄寂无声。


    朱序感知气氛怪异,脑袋下意识后移,脚底却像被吸盘吸住了,未动分毫。


    感觉身体就要向后仰倒,他松开背在身后的手,及时扶了把她的背。


    两人中间仍留有距离,朱序心脏却狂跳不止。


    等她站稳,贺砚舟方才撤回手。


    他直身,面上已恢复微微笑意:“你没谢谢人家。”


    不等她答,他先一步朝前走去。


    本就是很多年以前的小事,不记得也正常。


    但他偏偏记忆犹新……


    那是升入高中前的暑假,贺砚舟即将离开吉岛,去临城读书。


    他一直寄住在袁奶奶家里,奶奶有个孙子叫卫暂,小他一岁,两人关系要好。


    夏末初秋的季节,山楂成熟,其中要属寺庙旁的那些最红最饱满。


    卫暂馋奶奶做的山楂罐头,想去摘一些来,无奈前天在海边捉蟹扭到了脚,便求贺砚舟代劳。


    贺砚舟翻上高墙,先摘一颗尝味道,纯天然无添加的果子,果肉厚实,刚入口极酸,细细回味尚有一丝甜。


    贺砚舟不太喜欢,将剩下的放一旁,没再动。


    墙外是海,墙内古寺钟声沉沉。


    他身下的围墙老旧而厚实,墙面斑驳,表面红色漆体被雨水洗刷得不剩什么,似乎很久没有翻新过了。


    一阵风过,咸腥水汽随之扑来。


    他坐在墙头朝远眺望,一时忘记此行目的。


    卫暂站在下面幽幽望着他,耐性不多:“傻了吧你。”


    贺砚舟收回视线,朝下瞧去。


    卫暂提醒:“看我干什么?摘山楂!”他拄着拐,姿势滑稽,因常年被海风吹拂,又喜欢下海游泳、捉鱼,所以他皮肤黝黑,高个子,小小年纪肌肉已经很结实。


    贺砚舟与之相比稳重许多,没他那么野,功课不错,皮肤是很健康的麦色,穿衣喜好也偏向比较明亮干净的颜色。


    贺砚舟不急:“什么态度?”


    “你他妈到底摘不摘?待会儿老和尚拿棍子赶人,一个也摘不到。”


    “我又不吃,着急你来?”他打算翻身下去。


    “哥!”


    贺砚舟停住。


    卫暂:“你是我哥,好哥哥。”


    贺砚舟这才坐回去,从树枝上摘山楂。


    那时候到底玩心大了些,他故意朝不同位置扔,卫暂拄着拐上蹿下跳,边捡边亲切地问候他祖宗十八代。


    他骂越脏,贺砚舟扔越远,不回嘴,也不气,逗猴一样。那张瘦瘦的少年脸庞迎着阳光,眼含笑意。


    卫暂再恼也无法,只好返回来喊他“哥”。


    这招用十次,八次都管用。


    贺砚舟不再捉弄他,附近的山楂摘干净,扭身朝前挪动瞬间,便瞧见寺内树下坐着的女孩。


    两人目光不偏不倚地撞到一起。


    贺砚舟看她面生,不像吉岛上的人。她学生短发,大眼睛  ,穿浅蓝色卫衣套装,背上一个大书包,年纪倒和自己差不多。


    她坐在那里不知多久了,双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仰着张白净脸庞,默默看他。


    十几秒钟后,她终于有所反应,缓缓放下手,略显尴尬地偏开视线,但隔了会儿,又忍不住看回他。


    贺砚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突然闯入,无意中给他留下特殊印象。


    秋风、骄阳、古树,以及树下有些孤单的女孩子。


    也仍记得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她问:“围墙那边是什么?”


    “海。”他答。


    这便是贺砚舟初见朱序时的样子,乖乖的,呆呆的,又满腹心事。


    ……


    偏殿里可以求签,虔诚的人们跪在佛像前,行跪拜三礼,随后抱起签筒摇晃。


    贺砚舟和朱序没靠得太近,遥遥看了会儿,他转头,目光询问。


    朱序摇头。


    两人便默默退出来。


    准备离开时,见院子角落有请手串和平安符的地方。


    贺砚舟脚步稍顿,走过去,把十元零钱放入功德箱,挑了个最合眼缘的平安符。


    “送你。”他顺手递给朱序。


    朱序一愣,“我吗?”


    “我旁边还有谁?”贺砚舟好笑。


    朱序接过:“为什么?”


    “总不能空手回去。”贺砚舟两手插在衣兜里,闲闲地看着她。


    朱序垂眼打量掌心的平安符,暗红色丝绸料子,上面没有一丝纹饰,只自上而下绣着“成就所愿”四个字,外封是透明软胶保护套,平安扣下方系着一颗小铃铛。


    手指拨了拨那铃铛,发出“叮叮叮”的清脆响声。


    她竟有些喜欢。


    “祝福语很好,不如你自己留在身上。”她不太好意思收下。


    “‘成就所愿’,送你也不为过。”他先一步迈出门槛:“走吧。”


    朱序没再说什么,跟在他后面,随手将平安符挂在了托特包的肩带上。


    本来是打算就此分开的,她想随意转转,而他来之前就表示过有亲戚要走。


    贺砚舟却邀她同去。


    “不太合适吧。”朱序想拒绝。


    “是位老人家,儿女在身边的时间少,冬天封海无事可做,更希望有人来。”贺砚舟手指蹭了蹭鼻翼:“不如陪我过去坐坐。”


    “但我空着手。”


    “我提前叫人送过一些东西。”他很周到:“或者码头那边有水果店,老人家走路不方便,很少出来。”


    朱序便过去仔细挑了几样,同他前往。


    这是片建在山坡上的房子,家家有院,门前羊肠小道,迎面便是大海。


    走进院子,看见袁奶奶正准备杀鸡。因提早知道贺砚舟今天回来,老人家从清晨忙到现在。


    她矮个子,胖胖的身体,一摇一晃走过来,两手握住贺砚舟手臂,抬高了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嘴角始终翘着,眼尾皱纹都堆到了一起。


    贺砚舟稍弓着背迁就她,笑容温柔:“您看够没?”


    “没有。”


    “是不是一表人才?”


    袁奶奶握着他双手,很大声回答:“是。”


    说完开怀大笑,半晌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女孩子。


    贺砚舟介绍说:“朱序,我朋友,来北岛游玩的,刚好今天我休息,就陪我来吉岛看看您。”


    “打扰了,奶奶。”朱序规规矩矩道。


    “哦哦,好,好,不打扰,不打扰。”老人家目光转移到朱序身上,认认真真看她,眼中有亮亮光芒,笑意也愈发浓。


    忽然间没人开口,院子里很静,那只被放掉的鸡在后面走来走去,“咕咕”地叫。


    这样的端量令朱序十分无措,脸颊升温,猜想一件简单事可能被复杂化,可惜现在逃走太迟了。


    她转头朝贺砚舟瞧过去,他也正看她。


    他两手插在西裤兜里,表情闲适,并没有替她解围的意思。


    一瞬,朱序不再为难自己。


    她看回老人家,莞尔一笑,不解释,随便她误会。


    半晌,贺砚舟失笑,终是凑近老人家,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句什么。


    袁奶奶面露遗憾,却怕自己说多坏事,赶紧招呼他们进屋坐。


    这间屋布局简单,一厅一卧,尽头是厨房,家具陈旧但被保养的很好,打扫也很干净。角落里的楼梯通往阁楼,从前是贺砚舟和卫暂同住,他搬走后,只住着卫暂一个人。


    “奶奶,卫暂呢。”贺砚舟问。


    老人家忙着倒茶端水果:“去南岭找那江家小丫头去了。”


    贺砚舟略挑眉,但没深问,转过头,朱序在客厅另一边看墙壁上的老照片。


    袁奶奶坐下来关心他近况:“酒店经营怎么样?”


    “还好。”


    “你从小就比卫暂有出息,是个干大事的人,但也要顾惜身体,那么大一家酒店,我不懂也知道该多耗费精力。”袁奶奶拍拍他手臂:“赚钱是小,身体为重。”


    贺砚舟笑答:“不必担心,来您这儿就算放松了。”


    聊了会儿家常,袁奶奶准备做晚饭,要贺砚舟带着朱序随便转转。


    阁楼另一边还有一扇门,推门出去是个小露台,迎面大海一览无余。


    现在接近傍晚,夕阳快落到海平面,天空是极绚烂浓郁的橙色,余晖洒落,海水一层碎金。


    朱序暗自惊叹,此刻像站在画里,极不真实。


    她撑着栏杆,转头看贺砚舟:“你说你高中之前都生活在吉岛?”


    “差不多。”


    朱序点点头:“身处这种环境,应该没什么烦恼吧。”


    “的确。”贺砚舟从兜里掏烟盒,在手上磕了磕:“那时候海更蓝,月亮和星星更明亮,每天清晨的轮船汽笛声是闹钟,傍晚渔民披着余晖出海回来。”


    “哇。”朱序夸张道。


    贺砚舟笑了笑,把烟盒递过去:“要么?”


    是软包中华。一根烟已经露出了半截。


    “谢谢。”朱序抽出那根,顺手从衣兜里拿打火机,等点燃了,贺砚舟才磕出另一根含在唇上。正准备摸打火机,朱序环手点燃:“用我的吧。”


    贺砚舟凑过来,下意识抬手轻握住她手腕,以便对准。


    朱序感觉到来自腕部的力量,不经意抬头,他点烟时低垂眼睑,微皱着眉。因为不是工作时间,他没有特意打理头发,人是比较放松的状态,较平时少了些冷肃气质,更亲和些。


    贺砚舟蓦地抬眼。


    朱序一愣。


    “想什么呢?火灭了。”他含着烟的嘴角尚有一丝笑意。


    朱序这才发现走神严重,打火机不知何时被风吹熄了。


    她赶紧滑动砂轮,火苗窜起,终于点燃。


    贺砚舟手指轻点两下她手背,示意可以了。


    退回刚才的位置,两人暂时不再开口,默默吸着手中的烟。


    远处小船芝麻大小,飘摇着,在海面划开一条直线。


    朱序看着那船慢慢淡出视野,转过头:“你和袁奶奶看上去感情很好。”


    贺砚舟点点烟灰:“这么说吧,同亲奶奶相处时间都没有和她老人家的长。”


    “她很关心你。”


    “人到一定年纪总会牵挂很多,包括你的健康问题、工作和婚姻。”


    朱序吸一口烟,这烟味道浓郁,口感纯厚却均匀和谐,余味干净。都说软中对女士比较友好,她今天也是初次尝试。


    朱序吹了吹眼前的烟雾,忽问:“所以你刚才怎样同袁奶奶解释的?”


    贺砚舟扭过头来,觑她半晌。


    在朱序以为根本得不到答案时,他低低道:“还不是。”


    朱序后知后觉,这个“还”令她心跳骤然加快。害怕是自己牵强附会,便闭口不多言,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前方。


    过程中,夕阳缓缓坠落,天边只剩一线橙红。


    贺砚舟先她一步吸完,将烟蒂碾熄在旁边枯掉的花盆中。


    他手插兜,感觉小腿有什么轻轻拂过。


    冬天的海风总是肆无忌惮。


    她长裙裙摆被放肆拉扯着,形成张扬而夸张的弧度,轻敲着他小腿。


    光线愈发昏暗模糊,这样的黄昏,令人内心躁动不已。


    没有待太久。


    贺砚舟和朱序先后下楼帮了下


    忙,晚饭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袁奶奶拿出自酿的桑葚酒,给两人分别倒了半杯。


    一顿饭愉快结束。


    时间不早了,老人家麻烦隔壁大叔用电三轮送他们至码头,坐唯一一班船次去北岛。可靠岸才想起两人都喝了酒,无法开车回酒店。


    在路边拦车的功夫,对面有人按几声喇叭。


    借着暗淡的灯光,朱序认出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司机赵师傅。


    她摆手打招呼。


    赵师傅掉头过来。


    “姑娘,去哪里?”


    朱序:“回酒店。”


    “上来吧,送你。”


    朱序先转头瞧了下贺砚舟。


    贺砚舟目光自然也在她身上,手从兜里抽出:“走吧。”他上前先为她拉开后座车门,然后绕到另一侧坐进去。


    赵师傅知道目的地,直接掉头:“姑娘,咱们还真有缘,我一扭头,就看见你站在马路边。”


    “是啊,真巧。”朱序问:“您来送人?”


    “也是过来旅游的游客,去前面夜市。”


    “这附近还有夜市吗?”朱序搭话。


    “有。”赵师傅拉长了音,“热闹着呢。”


    “哦。”朱序说。


    她明显不太想再开口,前两次都和这位师傅相谈甚欢,但现在旁边坐着贺砚舟。虽然他并未参与其中,只极安静地坐着,甚至将视线投向车窗外,并不打扰。


    可她仍觉得有些拘谨。


    短暂安静片刻,赵师傅在内视镜里打量几眼:“这是去吉岛了?”


    “是的。”


    “吉岛可是个好地方,原滋原味的小渔村,海鲜特别……”


    赵师傅健谈,南来北往唠唠叨叨了一路。


    无奈,朱序也没闲着。


    酒店渐渐出现在视野,这次走的南门。


    赵师傅朝窗外瞧瞧:“听说明晚这里有焰火表演,光广告都打很久了,说酒店有可以观赏焰火的房间。”他道:“瞧瞧这老板,真会拿捏年轻人。”


    朱序未搭腔。


    “你说这能回本吗?据我所知,大型焰火表演投入也不低。”赵师傅降了车速,“嗨”一声:“我在这瞎操什么心,像你说的,这里的老板忙成狗,累成狗,活得不一定舒心。”


    “。…”朱序一惊,她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下意识扭头,不知何时贺砚舟没再看窗外了,正略垂眼,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瞧,那双眼隐在暗暗光线中,更加深邃似潭。


    朱序抿了抿唇。


    车子停靠在向海的一侧,师傅道:“都从右侧下吧,另一侧车来车往怪危险。”


    朱序道谢,扫码付款,要从贺砚舟那边才能下车,可他纹丝未动。


    朱序心中惴惴。


    贺砚舟仍在看她,眼中带笑,长腿抵着前排椅背,没余一丝空隙,头顶的空间似乎也有限。


    他高高大大的身体挡住车门,压迫感加剧。


    朱序只好提醒:“可以下去了。”


    贺砚舟并不搭腔,那杯桑葚酒的度数可以忽略不计,但确有微醺的感觉,想逗逗她,看她紧张无措的样子。


    仍没动,直至她轻推了他一下。


    车子停在这里已经有会儿功夫了,再久恐怕赵师傅会心生疑惑。


    朱序有些局促,他却不慌不忙地等待着,仿佛在为“她说他是狗”这件事讨说法,故意用这种偏幼稚的方式,挡住她不肯下车。


    朱序心口有些轻飘,无视那灼灼目光,情急下又去推他,谁想无意中按向了他侧腰。


    贺砚舟一挺身,极低的“嘶”了声,本能去捉那只手。


    朱序不知他怕痒,惊道:“怎么了?”


    他却没答,感觉到被自己握着的手想要抽回,他稍微收了收力,她没得逞。贺砚舟淡淡看着她,从来不知,谁的眼睛可以在他内心掀起波澜。


    最终,贺砚舟松了手,拉开车门。


    两人并排走向酒店门口。


    夜里气温骤降,海风肆意。


    “没想到你挺健谈。”贺砚舟问:“分人的?”


    “什么分人?”


    “这一天下来,你话少得很。”贺砚舟扭头看她,步子大却缓:“这倒叫人心里有些不平衡。”


    他的声音掺杂着风声,飘入她耳中。


    朱序觉得,这话暧昧极了。


    她拢紧了外套,佯装不懂:“本地人很热情,大事小事都能聊半天,和他们说话心情会变好,很接地气。”


    “是么。”贺砚舟淡笑,先替她撑开前堂大门:“天儿真冷。”


    朱序从他手臂前侧身溜进去,暖气扑面。


    贺砚舟:“怎么回去?”


    “我想走走。”


    “送你吧,晚饭吃得有点多。”


    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经过时,停下来同他问好。


    贺砚舟略点头,对朱序说:“的确累得像狗,连轴转了几个月,今天是难得的休息日。”


    朱序说:“抱歉啊,还要麻烦你陪我去吉岛。”


    “也算你陪我。”


    朱序觉得应该解释一句:“司机师傅开玩笑的,我没说过那样的话。”


    “你知道了?”


    朱序点头。


    下午听到了袁奶奶问他酒店经营状况;半年前,同学杨晓彤也是找他试图促成酒店软装的合作。


    只知道他来北岛出长差,没往深了想。


    她该早猜到的。


    朱序解开外套纽扣,不自觉抬起头看向雕工繁复的欧式穹顶:“这酒店格调很棒,一定花了不少心血。”


    “有时候也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


    “除了金钱,应该还有成就感。看到这里热闹兴旺……大概就是拼搏的意义。”


    贺砚舟似笑非笑:“‘累成狗’比较像真话。”


    朱序:“。…”


    不知不觉,走到连廊处。


    这两天游客渐渐多起来,两侧的商铺均在营业中,小酒馆里也座无空席。拐角处有个童趣廊,小丑模样的工作人员正在为小朋友们扭气球。


    朱序忽然想到个事情,她停下:“我……”


    “怎么?”贺砚舟跟着停下,回头问。


    朱序咬了下唇:“邀请你参观我的店。”


    贺砚舟表情未有太多变化,只问:“你的?”


    “我租了下来。”她纠正道。


    贺砚舟了然地点头。


    朱序从包底摸着一串钥匙:“我也刚拿到不久,先前只匆匆看过一眼。”她笑道:“早知道问你要个折扣了。”


    贺砚舟看她:“现在也不晚。”


    “可别,我开玩笑的。”


    朱序走上前开锁,推开门,一股久不流通的烟尘味扑面而来。


    她抬手挥了挥,去摸墙边的开关。


    室内骤亮,随着两个人进入,出现一丝空荡的回声。


    铺面还算方正,临街这间大概有三十个平方,左侧门内还有些空间。


    起初朱序看到时,是有些惊喜的,里间可以摆放材料架和保鲜柜,剩下位置应该还能挤一张单人床。


    可以暂时落脚,也解决了保鲜问题。


    贺砚舟走向靠海的那扇门,转过身来:“打算用来经营什么?”


    “花店。”


    贺砚舟实话实说:“房租不算便宜。”


    朱序走过去开窗通风,无所谓地笑笑:“赚钱更好,赔钱我就收拾东西回临城。”


    贺砚舟扭头看她,她的脆弱、破碎令他心生怜惜,干脆、洒脱却是她的另一面。


    那天隔着玻璃,看见她坐在洒满阳光的小会客室里,他极意外。在得知她来意后,更惊讶于她的决定。


    不是谁都有抛开一切的决心,背井离乡和从零开始都不简单。何况对女性而言。


    贺砚舟忽然震惊地发现,不得不在她身上倾注更多目光,好像某件事情上,低估了她,也高估了自己。


    半晌,他收了视线,中肯道,“附近资源不错,开花店倒蛮符合目前环境和需求。”


    “是吧。”朱序眼睛亮亮


    的,但不太好意思在主人家面前班门弄斧,大概说道:“我了解过,酒店只有B座四层以下是童话房和家庭房,所以以家庭形式出行的占比可能相对较小。再除去商旅人士和其他……”她顿了顿:“这几天仔细观察了下,来来往往不少年轻男女,他们对鲜花应该是有需求的。”


    贺砚舟笑:“看来做足了功课。”


    朱序并非头脑发热下做的决定。店面周围分布酒吧、咖啡馆和西餐厅,是年轻人会友放松的优选场所,这类地方必定不缺任何故事的发生,而“锦上添花”能很好诠释花店的作用。


    另外,酒店后身有教堂,前面是海滩,赵师傅曾讲过,每年春天以后,来这边求婚以及办婚礼的人络绎不绝。


    “天时地利人和。”朱序说:“希望结果也是好的。”


    贺砚舟指了指她的包,“成就所愿。”


    朱序愣怔片刻,低下头,背包上系着的平安符翻转过去。


    她抬手摆正,指腹轻抚过那四个字,再拨一拨下面坠着的小铃铛,“叮叮”声尤是悦耳。


    朱序抿嘴笑了笑,第一次感知到文字赋予她的力量。


    第15章 第15章贺砚舟令她再次有了一种冲动……


    朱序回去先洗了个澡,水温调很低,发现仍浇不熄沸腾的心情。


    她很少这样冲动,自欺地忽略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江娆打来视频电话,朱序随便找了件衣服套身上,那头她们家老大欺负老二,老二哇哇哭。


    江娆拧了老大耳朵,这下子老大也哇哇哭。


    她喊来刘闯收拾残局,自己躲去别的房间关上门。


    “气色不错啊,我的宝。”江娆眉开眼笑。


    “你家真热闹。”


    “要不换换,你来热闹几天?”


    朱序笑,把手机立在桌子上,慢慢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江娆歪靠在躺椅里:“在北岛玩得怎么样?有没有艳遇?”


    朱序擦头发的动作顿了下,看向屏幕里坐没坐相的女人,问:“你知道这酒店谁开的吗?”


    “谁?”


    朱序说:“贺砚舟。就同学会上的那位。”


    “呀!这么巧的吗?”江娆从椅子上弹起:“我订房的时候一点不知道,当时是刘闯在网上找的这酒店,想一家人出去散散心。”


    朱序微愣,忽然猜到一种可能。


    “还以为是你主张出去游玩。”她说。


    “哪有,那死家伙懒得要命,破天荒提议全家旅行,谁成想临近接了几单生意,又走不开。那时行程定了,酒店也订了,最后还是他提醒我,不如让你过去玩玩。”江娆觉得扫兴:“算了,提他就烦。怎么样,酒店还不错吧。”


    “确实。”朱序评价。


    “是吧。”江娆一脸遗憾,镜头晃动,她重新倒回椅子里:“你不知道我这一天过的什么日子,老大放寒假了,小的这个又处于高需求阶段,家里整天鸡飞狗跳。明天我那位‘善解人意’的婆婆也要来家里过元旦,想想都窒息……等等,我问你有没有艳遇,你告诉我你遇见了贺砚舟?”


    朱序抿了下唇,看向屏幕。


    她忽问:“你们上床了?”


    “没有。”朱序一阵心惊肉跳:“你讲话好直白。”


    江娆再次坐直,眼中兴味渐浓:“感觉贺砚舟硬件不错,技术应该也不赖。”


    朱序无意中被她戳到了哪根神经,导致浑身轻软。


    她不得不羞愧地承认,现在或许更缺乏这方面的慰藉,这种渴望可耻至极,但仍希望自己是一条深海处的船,被狂风骤雨操控席卷,向海底沉溺。


    记不得上次性。事是什么时候,自从梁海阳对她动手,便觉得他的任何碰触都叫人恶心,所以用各种方式逃避。


    贺砚舟令她再次有了做。爱的冲动。


    她问:“从何得知?”


    江娆掰着手指头数:“个子够高,瘦且结实,高鼻梁,手指长,骨节大,这样的盲盒开起来一般不会太差的。”


    朱序发现正在代入贺砚舟。


    她闭了闭眼,简直太荒谬。


    江娆在那头观察她表情,语调严肃几分:“你们不会真有什么吧?”


    “……也不算。”朱序捏了捏潮湿的耳垂。


    “你来真的?!你这次……”


    朱序打断:“哪儿跟哪儿,怎么会。”


    她的回答含混不清,但江娆没有刨根问底。感情的事她必定心中有数,但感情以外的八卦聊聊无妨。


    江娆起身反锁了书房门,跑回来问朱序:“除了梁海阳,你有没有谈过别的男朋友?”


    朱序投过去一个眼神:“明知故问。”


    她声音压低几分:“那你有没有做过那种‘坏事’?”


    “哪种?”


    “感情只维持一夜的那种。”


    “没有。”朱序随口问:“你呢?”


    “当然也没有。我这该死的妇道,全都献给鸡零狗碎的日子了。我只是理论知识优秀,但实战经验匮乏。有时候想想这辈子真亏……”她整张脸都贴到屏幕上,极小声:“毁刘闯身上了。”


    朱序笑了笑。


    她明白,江娆虽这样吐槽,但家庭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是无可取代的,哪怕面对挑剔的婆婆和一地鸡毛的日子。


    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江娆那头忽然传来很大响声。老大老二在捶门,边哭嚎边大声喊妈妈。


    刘闯也叩响门板:“你讲完电话没有,我搞不定了。”


    “等会儿!”江娆大吼一声,急切起身,边走边快速叮嘱:“自己在外小心一些,别轻信别人,别轻易动心,快乐固然重要,但注意一定戴套。”


    “你……”


    她“啪”地结束通话。


    朱序:“。…”


    朱序放下手机,静坐半晌。


    头发不知不觉已擦到半干,发尾凉凉地贴在脖颈上。


    她抬手拨弄几下,起身关掉室内所有的灯,躺回床上。


    遮光窗帘质量上乘,一丝月光都没有漏进来。


    朱序在黑暗中默默盯了会儿天花板,忽然之间意兴阑珊。


    转天,她联系了几家装潢公司。


    心思已不在旅行上,打算敲定了装修的事,先回一趟临城。这次出来,随身只带了简单行李,需要收拾一些换季衣物及各类证件,再看看父亲,另外,梁海阳那边也即将开庭。


    中午,她在外面随便吃了碗面,打算回酒店稍作休息。


    半路上接到贺砚舟的电话。


    朱序犹豫片刻才接起来,他说想取回暂放在她那儿的充电宝,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去吉岛的前一天晚上,贺砚舟很晚才结束工作,忘记给手机充电,临出发前才发现电量只剩半格。他管助理借来充电宝应急,上岛后一直连同手机一块握在手里。


    后来充满,便暂时放到朱序包里。


    朱序立即拉开包确认,抬起头:“我快走到酒店门口了,去哪里碰面?”


    “稍等我一下,马上到。”


    挂掉电话,朱序快走几步,她这次没有到廊檐下等他,而是在路边找了处比较明显的位置,方便被看到。


    五分钟后,左侧驶来一辆黑色奔驰,缓缓在她身前停稳。


    副驾驶这侧的车窗是半降状态,驾驶位的郑治朝她略点头,算作打招呼。


    朱序牵动唇角笑了笑。


    片刻,贺砚舟自后方车内下来,他穿着不似昨日休闲,单排平驳领的纯黑西装配深蓝色织纹领带,身姿更加挺拔,给人低调沉稳之感。


    朱序快速挪开目光,把事先拿出来的充电宝递还过去:“昨晚忘记给你,可能没电了。”


    “不要紧。”贺砚舟接过:“刚从外面回来?”


    朱序点头:“随便转转。”


    “吃过午饭没?”


    “刚刚吃过。”


    贺砚舟沉下双眼,目光在她脸上稍作


    停留,“下午有没有时间?”


    朱序微抿住唇,抬起头,一时没答。


    “今晚跨年,晚间酒店前方有焰火表演,我正准备去现场,”他顿了顿,“感不感兴趣瞧瞧操作过程?”


    朱序说:“会打扰你工作吧。”


    “不会。”


    朱序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了,我想回去休息下。”


    中午阳光正浓,她看着他,瞳仁呈现淡淡的琥珀色,眼尾的弧度略挑,睫毛有些稀疏,但长而翘。


    她脸上表情不够丰富,便觉得整个人有种疏离的冷感。


    贺砚舟把玩几下手中的充电宝,收了视线:“好,回头见。”


    “再见。”


    朱序返回酒店,结结实实睡了一大觉。


    醒来房间光线晦暗,竟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直至听到久不停歇的浪涛声。她没来由地难过心烦,不可抑制回想起那些糟糕的过去。


    起身去阳台吹了会儿冷风,一根烟的功夫,才觉好了很多。


    楼下,路灯将马路染成一簇簇暗黄色,同车流尾灯的赤红交织,如一条颜色绚丽的蛇,蜿蜒着通向远方。


    酒吧歌声隐隐传来,在海浪翻涌中,听着不太真切。


    朱序回头看了眼房间的挂钟,已经快要七点钟,她想出去走走。翻开行李,她心血来潮选了条针织裙,出门前又涂了口红提气色。


    今日的公共区域十分热闹,背景音乐是欢快的新年歌曲,廊下添了红灯笼、挂布条幅等。许是节日气氛烘托,喜气的装饰与这欧式风格搭配,并不觉违和。


    不知不觉走到酒吧前方,从窗口望一眼,仍有些空位。


    朱序推门进去,在临海那侧的一溜吧台找到个角落。还没有太强烈的饥饿感,她点了份薯条,一份提拉米苏,和一杯伏特加特调。


    朱序先抿了口那酒,入喉是清新的香甜,中和了不少伏特加的烈。


    因为口感不错,她慢慢饮完,当再次抬起头,已有些微醺,窗外车流仿佛真如长蛇一般诡异爬行。


    她托住脸,脑袋空空,身体不自觉跟着轻缓的音乐节奏极小幅度地晃。


    不知过去多久,门口方向传来些响动。


    朱序寻声回了下头,见六七男女鱼贯而入,他们衣着风格偏正式,年纪不一,边谈笑边朝斜对面的卡座方向走去。


    朱序收了视线,一顿,再次扭头,便瞧见跟在最后方的贺砚舟。


    她下意识朝阴影里躲了躲,其实全无必要,本就在角落,加之酒吧光线极暗,他不可能注意到她。


    他单手插着西裤口袋,步调很慢,视线略垂,并没特意环顾四周。


    当所有人都就坐,他脱掉外套,随意搭在最外侧的椅背上,和同行的人笑说着什么,身体朝外,斜斜坐了下来。


    在他抬眼准备打量周围环境时,朱序立即转回头。


    “这么古老的游戏,我以为只有我还玩儿。”


    耳边忽然有人道。


    朱序侧目,旁边位子不知何时换了人,这话显然也是同她说的。


    朱序唇角略动了下,算回应。


    那人又问:“第三关就输了?”


    朱序退出俄罗斯方块的界面,锁了屏幕,道:“喝了酒,眼睛花对不准。”


    那人瞧了眼搁在桌子上的高脚杯,杯底的绿色液体在射灯照耀下,散发幽幽的光:“飞天蚱蜢,好酒量。”


    他挑着眉,竖起大拇指。


    朱序打量这人一眼,干净利落的平头,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高鼻梁,宽肩膀,有种精力旺盛的阳光帅气。


    在这种地方,异性搭讪的目的性再明显不过。


    而江娆那套拆盲盒理论在这人身上似乎也很符合,朱序却意兴索然。


    她说:“要不你换换别人?我没什么兴趣。”


    那人被她温和却直白的口吻搞得一愣,随即忍不住大笑。


    朱序面无表情,搞不懂他情绪起伏的理由。


    好一阵子,他止了笑,摆着手说:“好吧姐姐,被你看穿了,那……”他停顿一下,歪着头认真瞧了她一会儿:“单纯请你喝杯东西总可以吧。”不等朱序拒绝,他已抬手叫来服务生,大大方方点了两杯鸡尾酒。


    很快,酒端了来。


    推到她面前的仍然是杯绿色液体,有所不同的,颜色不如之前透亮,但更梦幻。


    他解释说:“这杯我叫人把伏特加换成了淡奶油,口感更加浓郁,酒精冲击力也不会像你之前喝的那么强烈,比较适合女孩子。”


    朱序看了看那酒,没有动。


    “不尝尝?”


    朱序问:“还加了什么?”


    那人难以置信地摆摆手:“你以为我加了料?拜托姐姐,我不是那种人。”


    “我是问里面都有什么酒。”


    “……白可可利和薄荷酒,其他没了。”他抿了口自己的,科普说:“这酒的起源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最早在美国的肯塔基州,为了庆祝灭蝗成功而发明的鸡尾酒,另一种说法是……”


    朱序撑着头,稍稍偏转身体。


    角度问题,视线越过眼前这人,便一眼瞧见斜后方卡座里的贺砚舟。


    她听得心不在焉,见他这会儿将衬衫扣子解开了两粒,袖口也随意卷起,露出一截小臂。


    他整个人仍斜斜靠着椅背,交叠着腿,手随意搭在上面,人是在认真听朋友讲话的,却捏着啤酒瓶的瓶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


    酒吧光线朦胧昏暗,那人的白衬衣却十分抢眼,周身像披了一层薄薄的珠光。


    朱序视线收回,旁边这人已经换了新话题:“姐姐,你过去一年有遗憾吗?”


    朱序敷衍:“没有。”


    “那很顺利吧?”


    “绝不算。”朱序说。


    男人稍微倾向她这边一些,举止不算暧昧,眼神也还清澈:“讲讲看?愿意做你的倾听者、树洞、垃圾桶。做什么都可以。”


    “算了,不劳烦。”朱序捏了根薯条吃,可惜已经冷掉,干硬难以下咽。


    男人并不介意,兀自讲述起自己充实忙碌又激情四射的一年。


    朱序有一句没一句听着,莫名间,感觉似乎被人注视,她倏地转头,贺砚舟视线却未曾落向这边。


    他身旁的几位已逐渐放松开来,手舞足蹈讲述着什么。


    他脸上笑容很深,偶尔迎合两句,多数时候安静喝着手中啤酒。


    随后某一时刻,他忽然收了笑,停顿片刻,朝这边瞧过来。


    朱序神经绷紧,心跳骤停后,报复性地加快加强,仿佛要冲出喉咙。


    然而他目光却停在了半路,定在某一处就不再继续,好像只是无意识地一瞥,并没看到她。


    朱序决意不再回头,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否该为失去“泥足深陷”的机会感到庆幸,还是失落更多。


    身边这人仍在滔滔不绝,朱序偶尔答两句。


    时间不算早了,酒吧里已无空位,大家都为跨年而来,向海的这几扇窗则是欣赏焰火表演的绝佳位置。


    朱序本没打算等到零点,准备有困意了就返回。


    这种节日,的确是身处热闹环境,才能短暂抛开孤独感。


    忽然间,身后爆发一阵起哄声和掌声。


    贺砚舟被同事拥向点歌台。


    他无奈摇了摇头,没什么架子地接过同行女孩递来的无线话筒,走上前去。他在电脑上选歌,屏幕的莹莹光亮将他脸庞描刻得更加立体。


    是很舒服的前奏,他坐在高脚椅上,开了口。


    一瞬,朱序的心被什么狠狠一击。


    她从未听贺砚舟唱过歌,只知他声音温润低沉,融入这靡靡旋律,竟是这般感觉。


    他很随意地坐在那里,没投入多么饱满的情绪,好像也不懂任何技巧,嗓音松弛,隔着层层人声,直冲进她耳中。


    朱序撑着头,望向窗外,无端怅然。


    良久,他唱: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朱序不知这歌深意,单觉这几句分外微妙。


    她回了下头,这一次,意料中地与他四目相对。


    贺砚舟脸上并无太多表情,瞧她一瞬,视线再回屏幕,已找不准调子。


    他认输地摊摊手,


    在一群人的喝彩声中放好话筒,起身下台阶,径直走向朱序。


    搭讪男孩瞧着出现在面前这人,不明所以。


    贺砚舟朝朱序的方向抬抬下巴,礼貌道:“我朋友,方便的话我想和她聊一会儿。”


    对方早已无趣,起身让了位。


    这时候,酒吧里换了首快节奏的英文歌,灯光配合着节奏,人声渐沸,场面一下子燃了起来。


    贺砚舟坐在朱序旁边,示意服务生开两瓶啤酒,随后没再开口。


    朱序也沉默,没用“好巧啊、下班了”这样的开场白。


    两人中间尚隔有一些距离,都不说话,微妙气氛逐渐蔓延,很快淹没了周遭的喧闹。


    就这样坐了会儿,贺砚舟松松肩膀,抬手将放在朱序面前的薯条盒勾了过来,捡两根来吃。


    朱序微抿住唇,稍稍侧目,见他望着窗外,细嚼慢咽。


    她忍不住先开口:“再帮你叫一份吧,冷掉了不好吃。”


    “不用。”贺砚舟推了推那盒子,转头迎上她的目光:“刚在聊些什么?”


    朱序反问:“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的?”


    “一进门。”


    朱序心脏发麻,觉得眼前这人如猎人般可怕,从他进门至今,他甚至没对她做过什么,她已急切地希望快些走入猎人布好的圈套。


    中午的拒绝和自我挣扎好像是个笑话。


    调情她不是他的对手,不如开门见山:“你对我感兴趣?”


    贺砚舟心中一动,“感兴趣”这词儿用在此处褒贬不明,但从本质讲,的确如此。只是发展至今,有些东西更为复杂。


    “看出来了?”他尾音轻飘飘的。


    朱序呼吸一紧,又问:“是你同刘闯安排的,我才来到北岛?”


    贺砚舟承认:“想你散散心。”


    “怎么不直说?”


    “以我们的关系,你未必肯来。”


    这话他坦诚,但她误解了。


    朱序一直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千里迢迢将她安排过来,无非男女间那点事。但她没觉得被冒犯,因为自己也心思不纯。


    出神间,朱序咬住唇肉,直至上面出现齿痕了才松开。


    她撑着头,身体稍微倾向他那边:“……今晚有时间吗?”


    贺砚舟极意外,垂眸瞧着她,一时没开口。


    她重复:“有没?”


    “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贺砚舟笑:“我不清楚。”


    朱序看了看他,不由直身。那首英文歌还没结束,又坐片刻,她拎着大衣和包,站起来准备离开。


    却在转身之时,被他牵住了手腕。


    他稍一施力,她便向后跌入他怀中。


    贺砚舟本是坐在高脚椅上的,一脚撑地,另一脚踩着椅子下方横梁。


    朱序站在他两腿间,手扶着他曲起的膝盖稳定住身体。人仍是比他矮了一截,后背贴着一副胸膛,耳侧碎发微动,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略重的呼吸。


    朱序本能缩了缩肩。


    贺砚舟轻声:“确定先从这一步开始?”


    酒意上头,朱序觉得更加不能很好理解他的意思:“不然呢?你有什么好提议?”


    “原先有,但现在似乎有所动摇。”贺砚舟垂眼,她今天穿了条黑色连衣裙,中领,束身,伞式裙摆长至小腿。脚上是双黑色短靴。这一身有种冷感的温柔。


    她又将头发低低束起,散落的几缕发丝贴着后颈,那处皮肤最为细腻白皙。


    朱序将要回头,一吻毫无预兆印在她耳后。


    一瞬,朱序身体如过电般无力,难以克制地动了情。她惊讶于自己的反应,十分清晰地察觉到某处似有潺潺溪水前仆后继。


    朱序命令自己别被人一眼看穿,但扶在他腿上的掌心早已出卖此刻的紧张和忐忑。稍微挪开手,他西裤上留下个浅浅的汗水印子。


    在此刻,这痕迹暧昧无比。


    “你也对我感兴趣?”贺砚舟的呼吸仍近在咫尺,问了同样的问题。


    朱序回过身来,抬眼看着他,坦然承认:“和贺总你这样的人相处久了,很难不心动。”


    贺砚舟直视着她的眼睛,半天没动。


    他很清楚,她对自己所谓的“兴趣”绝对极其表面。而作为商人,多年来的分厘必争,令他很难接受任何的不对等。


    不觉间,他双眼底色不加掩饰,直白、危险又蓄满侵略性地瞧着她。


    朱序有一丝退缩。


    贺砚舟轻轻牵起她的手,下巴点点桌面,开口时语调仍温和:“你的酒还没喝完。”


    朱序转头,不禁抿住唇。他是指那杯“飞天蚱蜢”。


    如果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那么必定知道这酒是刚才的陌生男人点的。


    他问:“不敢?”


    朱序忽然不想败下阵来:“要我喝掉?”


    “或许能更尽兴。”


    透明的浅碟香槟杯上挂了一层冰雾,里面奶绿色液体成分不明,也许只是杯甜酒,也许加了料。


    这样荒唐欠妥的事,朱序后来才知道,这辈子只敢在这一个人面前,做过这一次。


    她对他的信赖感莫名而生,很荒谬,又很可笑。


    朱序放下臂弯的东西,伸手顺着桌子滑向高脚杯的杯座,将鸡尾酒拖向自己这边。


    她现在其实很热,沸腾的现场、胃中的酒精、结果未知的刺激感以及他的注视,都足以令她汗流浃背。


    她说:“待会儿不省人事,还要麻烦贺总照顾。”


    贺砚舟淡淡看着朱序,眼中意味不明。


    她这幅驾轻就熟的演技,在他这拿不到几分。


    指腹蹭了蹭西裤上的湿痕,视线一垂一抬间,她已将鸡尾酒送至嘴边。


    贺砚舟瞧着,并不阻止,直至她一口气饮下大半杯,他才抬手挡了把。


    那酒洒出来些,有一滴挂在她嘴角。


    他极自然地替她抹掉,接过酒杯,放回桌子上,顺手拎起她搁在旁边的单肩包和大衣,拥着人往外走。


    边走边将东西一一挂在她臂弯,轻轻带了把她后背:“门口等我,过去打声招呼。”他朝卡座的方向抬抬下巴。


    朱序:“好。”


    贺砚舟稍微站定,低头看着她:“会偷跑掉?”


    朱序摇头:“不会。”


    “最好。”他态度不算亲和,扔下这两个字,转身过去。


    第16章 第16章北岛长夜,万物沸腾。……


    酒意再度上头,朱序感觉双腿虚晃,微微眩晕,向后靠在墙壁上支撑身体。


    感觉只等了一两分钟,贺砚舟推开门,大步流星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朱序眯起眼,见他已穿上外套,是件黑色拼皮羊毛短夹克,挺括面料被他的宽肩膀撑起,只觉这人格外高大。


    他走路带风,西裤下的双腿随他步伐蹦紧又放松,裤线时隐时现,难以想象那些肌肉多么结实、有力……


    朱序挪开视线,心脏惊心动魄地跳着。


    她现在完全被什么操控,既怯懦又期待下一秒会发生的事。


    “走吧。”贺砚舟在她身前站定,再度接过她臂弯的单肩包和大衣。


    “去哪里?”


    “我那儿。”他只说。


    朱序没多问,落后一步跟着他往前走。


    往来的人群并不少,周围吵吵闹闹,都在期待不久后的跨年时刻。


    贺砚舟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几个年轻人,回过头问:“你还可以吗?”


    朱序是清醒的,只是脚步有些飘。


    她点了点头。


    贺砚舟将人往墙边护了把:“稍等。”他从西裤兜里拿手机:“叫个车来接一趟,走过去不算近。”


    朱序听从安排。


    贺砚舟拨了一个号码,简单讲几个字,收线后,走过去同朱序并排站在墙边。


    沉默了会儿,他扭头看她。


    她垂着眼,双颊红透,呼吸似有些费劲急促,使得胸膛起伏明显。那薄薄的针织料子下,如绵延流畅又高耸挺立的小山丘。


    贺砚舟稍屏了下呼吸,挪开视线。


    没多久,一辆非客用的四座电瓶车朝这边驶过来,驾驶位的工作人员到近前踩住刹车  ,恭敬道:“贺总。”


    贺砚舟点点头,让朱序先他一步坐上去。


    行至酒店大堂,下车进电梯,他按了数字9,是A座这边单独多出的半层。


    电梯门缓缓闭合,喧闹声渐消,只剩机器运作的细微声响。


    两人并排站在里面,都沉默着。


    朱序没有想到,真正的独处会让她如此忐忑。一时不敢抬头,四面的镜子令她无所遁形,而比外界更刺眼的照明也让她恍然无措,远没有刚才面对他时坦然。


    贺砚舟轻咳一声。


    朱序草木皆兵,猛然抬眸,对面镜子中,他放松地看着她,那眼神有种猎物尽在掌控般的不慌不忙。


    也许轿厢空间本身过于狭窄,朱序感觉呼吸困难,萌生了些许退意。


    贺砚舟仿佛看穿了般,“很热?”


    “有点。”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道:“待会儿房间温度你来调,合适你,以免着凉。”


    朱序心中一跳,抿住唇看向镜中。


    贺砚舟目光亦定在她的脸上,片刻后,他从西裤兜里抽出手来,在身侧垂一瞬,翻转腕部,朝她摊开掌心。耐心等了会儿,直至她将手主动送过来,他一握,才开口:“朱序,到这一步什么都晚了,想我说‘今晚算了’这种话,几乎不可能。顺序是你选的,而我现在似乎也骑虎难下,更期待先和你做些什么。”


    他句句温柔,但手上施加的力量却在告诉她今晚的势在必得。


    朱序指尖被握得发胀,在示弱和继续之间选择了后者,毕竟那短暂的胆怯可以忽略不计。


    她道:“我什么都没说。”


    电梯“叮”一声响,电梯直达九楼,这里是非对外区域,所以无人上下。


    “那最好。”贺砚舟拉着她的手走出电梯。


    这一层和别处有些区别,走廊宽敞,但不是直来直去。


    朱序由他牵着,向左又向右,方向混淆后,最终停在一扇门前。


    他指纹解锁,推开门,房间内的照明灯氛围灯一盏盏相继亮了起来,随即是空调启动的声音,迎面落地窗的窗帘也自动开启。


    朱序打量几眼这房间,装修风格都是统一的,只不过他这里更大,私人住所的气息也更浓一些。


    窗外漆黑,应该是海,因为可以清晰听到海浪声。


    “喝点什么?”他问。


    “不用了。”


    “随便坐。”他脱掉外套,顺手搁在沙发靠背上。


    朱序没答。


    贺砚舟走向门边,在中控盘上“哒哒”按了几下,房间明暗交替,最终调整到他满意的亮度。


    不至于暗到看不清对方,也没有刺目到让人感觉不适。


    在他转过身来以前,朱序收回目光。


    她觉得今天喝下的酒格外奇怪,阶段性上头,愈加严重。这会儿她脸颊再度升温发胀,心跳如鼓,双腿也有些酸软无力,不能很好地支撑住身体。


    朱序慢慢走到窗前,房间由明转暗,才稍稍可以看清外面的环境,不禁感叹,这才是绝佳海景房。


    “稍后焰火会在那边的滩涂燃放。”贺砚舟抬手指了个方向。


    朱序一惊,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走过来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嗯。”她鼻腔轻轻吐出个音。


    贺砚舟一时不再开口,两手插着裤兜,安静站在她身后,一同看窗外。


    时间被无限拉长,朱序只感觉后背火烧火燎,他没有任何碰触,但她可以判断两人之间的距离绝对超出了安全范围。因为他的呼吸就在耳畔,也隐约可以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最初像清澈的溪水,其中似乎又夹杂一丝肉豆蔻的辛味,而后越发强势。像他的人。


    贺砚舟提醒:“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快些或许还能一起跨个年。”


    朱序转身,不出所料,他近在咫尺。


    贺砚舟沉下目光,见她睫毛轻颤着,视线自自己身前慢慢上移,直至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眼中,像含了水,湿润得厉害。


    他一直在等待,但发现耐心正逐渐消耗。


    他从裤兜里抽出双手,但下一秒,被她稍微探身,分别握住了。


    朱序借力踮起脚,主动在他唇角处啄吻了下。只感觉时间静止了几秒,自这一吻开始,再没什么好顾虑。


    她轻声道:“想问一问贺总,喝了加料的酒,会有什么反应?”


    贺砚舟轻滚了下喉,沉声:“忽冷忽热?口干舌燥?无力?腿软?”


    “那我可能中招了。”


    他轻笑了下,并不戳穿,“那挺麻烦。”


    “该怎么办?”


    贺砚舟没答,反手将人纳入怀中,这才发现她的腰一手便可掌控,便抬起另一手,几分用力地扣紧她后颈,向上一提,迫使她高高抬起头。


    他欠身吻下去,这一吻可不算太温柔。


    朱序不自觉哼出一声,感觉到他舌尖闯入,十分霸道地吞噬着她。


    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双腿无力,不得不依附于他。


    直至呼吸将要耗尽,他暂时离开,给她喘息的机会:“该怎么办?”他似乎真在仔细考虑她的问题,而后给出答案:“能怎么办,狠办,办透。”


    朱序整个人都麻了。


    下一秒,猛然间被贺砚舟翻转过去,抵向偌大的落地窗。


    她下意识抬起双手,撑住了玻璃。


    他在身后,一阵窸窣声响,没想到今天这条长裙反倒是累赘,里面的厚打底裤也过于紧身,可哪里想到,他竟连同所有一同向下,至大腿处。


    朱序感觉到空气里的凉意,狠吸口气。


    她压根就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


    贺砚舟向下瞧去,不禁呼吸一滞。


    这房里的光线绝算不上昏暗,能够十分清晰地看到眼前这一切,白瓷般,浑圆……


    深谷之下,清溪隐隐。


    贺砚舟忽笑了笑,他还没做什么。


    将手深陷,她腰肢猛然间僵硬拱起,许久后,听她重重呼出一口气,似是适应放松了,腰才慢慢塌陷下去。


    她翘起来,主动送入他手中。


    淡淡的月光铺洒开来,远处海面波光涌动。


    朱序额头抵住窗户,低垂着眼睑看向窗下,马路上车辆不绝,酒店前方和海边仍有不少人在拍照、散步、放电光花,只要其中的谁稍微抬起头……


    不敢深想,嘴唇已被自己咬得不见血色,这房间静得可怕,以至于将搅水声放大无数倍。种种冲击令她许久不知作何反应,掌心汗湿,在玻璃上徒劳地抓蹭着,留下十分诡异的、拉长的模糊印记。


    她感觉自己如同风中的柳条,随他快慢,被提起,或放下。


    却眼看她溃不成军时,贺砚舟竟也偃旗息鼓了。


    他显然故意捉弄。


    “仅仅是手。”贺砚舟靠过去,声音含笑地吻着她耳后:“朱序,能耐呢?”


    朱序闭了闭眼,几乎哀求的声音:“……先去洗澡吧,可不可以?”


    片刻:“好。”


    只听“嗒”一声响,像是一个嘬得很紧的瓶塞被拔出,地上滴答两滴。


    贺砚舟又是一声低笑。


    朱序目光幽幽,下一秒,被他打横抱起,走向浴室。


    在如细雨般的温热水流中,他开始了。


    整个过程并不顺利,因为日久生疏,朱序正神经紧绷如临大敌,却听他低缓的笑声漾在耳后,痛诉自己是如何的寸步难行。


    朱序努力调整适应,换来他正面反面不加怜惜,她如愿成为一搜小船,在巨浪翻涌的深海中起伏、颠簸。


    她无助也渴望,说了一些出格的话,发出一些陌生又几近崩溃的声音,时而要求,时而求饶……


    也许把一切荒唐行径怪罪在那杯酒上,方可以心安理得承受此刻的欢适。


    熬到结束时,她感觉嗓子已经干哑得难受。


    贺砚舟将她抱出浴室,安置在卧室的大床上。


    床品是墨蓝色天丝材质,她蜷缩在上面,不加遮掩,恰如夜空中那枚散发着珠光白的月牙。


    贺砚舟眸色暗了暗,没料到自己如此失控。


    今晚确实不在他计划之内,但他也没纯情到拒绝的程度,何况她是他心仪且有深入发展意向的女人,他求之不得。


    贺砚舟喂给她一些温水,再次欺身。


    厅内的照明已经被他调至最暗,淡淡月光顺着落地窗光明正大地闯进来,窥见这


    一室旖旎。


    中途,忽然砰一声响,天光乍亮,一枚直径约750米的礼。花。弹作为开场,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


    房间亮如白昼。


    贺砚舟停了停,“朱序,转头。”


    朱序的脸埋在被子里,她腹部下面被垫了两个枕头,艰难转头,就见一朵金色烟花占满落地窗所框住的整片天空。


    一瞬的炫目,朱序眯了眯眼。


    房间里的电子时钟提示,距离新年还剩三十秒。


    贺砚舟贴过来吻了下她肩头:“下雪了。”


    “……是吗。”


    “你说你遗憾今年没看到雪。”贺砚舟瞧了眼时钟:“还有十八秒,算今年的。”


    朱序眯起眼,努力看向窗外,在不断升空绽放的焰火的照耀下,看见雪粒洋洋洒洒。


    她想起来,是在她决定轻生那晚的砂锅店里,曾同他说过这样的话。一时惊讶他还记得。


    霎时,朱序心中漫过愧疚之感,贺砚舟于她来说是恩人,她利用过他,他也挽救过她……朱序忽然发现自己卑劣糟糕,不但没有感激之心,现在又破坏了某种关系。


    片刻清醒,却在转瞬间又被贺砚舟拉了回来。


    他特别地狠,好像是在惩罚她分心太久。


    电子时钟进入五秒倒数,窗外焰火爆发性喷射开来。


    天空亮如白昼,闪烁着异常绚丽的色彩。


    北岛长夜,万物沸腾。


    房内亦是如此。


    外界的一切狂欢都是最好的掩护,朱序嗓子干哑,语不成调,不多时,脑中也如烟花怦然绽放。


    /


    这之后,朱序缓了很久,直至某一时刻终于找回听觉,隐约听见水声淅沥。


    她努力睁开眼,看见磨砂玻璃圈住的浴室如同一个梦幻盒子,散发着暧昧暖黄的光。里头映着贺砚舟的影子,他身躯颀长,站在淋浴下,正抬手挥动着短发。


    朱序瞬间清醒,咬牙撑起身体,刚想站立,忽然双腿酸软地跌坐回去。


    又缓几秒,她光着脚满屋子寻找刚才乱扔的衣裤,一一穿好,最后握着手机,将大衣搭在臂弯,换到沙发上等他。


    不多时,浴室的水声停了。


    朱序站起来。


    贺砚舟拉开门,下面只围了条浴巾,一些水珠正沿着他肩膀和胸前向下滑落。他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抬眼,看见她这副样子杵在门口,眸色霎时冷了冷。


    朱序视线避了下,暂时沉默。


    贺砚舟换了双干净拖鞋,绕过她走到门口调亮光源,“不睡一晚再走?”


    “我回去吧。”


    他擦了几下头发,抽出毛巾,随便一扔:“不洗个澡?”


    “我回去洗。”


    贺砚舟冷眼瞧她,算不上多意外,但她前后转变没有一丝过度,擅自定义了这一晚,倒叫他觉得有些讽刺。


    他鼻端轻轻喷出个笑:“醒酒了?”又关切地问:“还忽冷忽热吗?腿还软吗?”


    朱序听出他的奚落,不由想起刚才放纵无度的样子,热汗瞬间冲了上来。


    本不想答,蒙混过去,贺砚舟却欺身过来,背着手,稍微压低视线看着她:“问你呢。”


    朱序若只好若有似无地摇头:“不了。”


    “看来我是解药。”贺砚舟直身,凉笑道:“还满意吧?”


    朱序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满意?”


    “刚才的服务。”他说:“毕竟这职业我也第一次做。”


    “。…”朱序徒劳道:“我没这么想。”


    “那是?”


    她顿了顿,“一夜情”好像也不太能说得出口。一心只想逃离,她看向墙壁的时钟:“时间很晚了,你休息吧。”


    她要往外走,贺砚舟稍微拦了下,想再给她点难堪,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贺砚舟冷笑一声。


    他这人记仇,来日方长。


    顺手捞来沙发靠背上的白色t恤套在身上,又回身去衣帽间里找裤子。


    不多时,他白衣黑裤,一身休闲,是朱序从未见过的装扮。一瞬间的错觉,觉得这人有些清瘦,那硬朗的身体曲线和结实的肌肉群,完全被掩盖在这件t恤下。


    不由自主想起刚才的种种,依稀记得他臂力惊人,可以撑住床垫完全悬在她上方,然后低头去看连接处。


    走神间,朱序无地自容。


    恍然抬头,发现贺砚舟正神色不明地瞧着她。


    倏忽猜到他的意图,朱序忙道:“我自己走就可以,不麻烦了。”


    贺砚舟拉开门:“到电梯口,这里有点绕。”


    朱序没坚持,低着头从他身前先溜了出去。


    贺砚舟随手带上门,步子较大,越过她走在前面。


    走廊里光线略暗,地面铺着厚厚的吸声地毯,他脚上一双皮质拖鞋,走起路没发出半点声响。


    朱序也尽量将脚步放轻,默默跟着他。


    两人没有任何交流。


    到电梯口,贺砚舟为她按了下行按键,等待期间,银色拉丝的电梯门上,浅浅映着他的身影。


    不多时,“叮”一声电梯门缓缓开启。


    贺砚舟朝里面摆了下头。


    朱序沉默着站进去,转过身,视线偏低,可以扫到他的棕色拖鞋。


    第一次感觉电梯闭合需要那么久,直到听见极细微的机器运作声,她才敢稍微抬起眼,却不经意间,看到了他注视自己时的样子。


    朱序胸口无故出现一丝针刺的痛感,这种感觉一直涌到嗓子眼。


    她用力干咽,往下压一压。


    电梯门终于合严,对面镜子中出现她的身影。


    努力提着的一口气即将耗尽,朱序双腿打抖,顺着墙壁缓缓蹲下来。


    一时厌恶看到自己的脸,她抬起手,遮在了眼前。


    第17章 第17章新年快乐。


    回到房间,朱序衣服都没脱,倒头就睡。


    睁眼时,落地窗外日光刺眼,摸到手机一看,已经上午十点钟。身体的酸痛以及某处火烧火燎的隐痛慢慢唤醒她的记忆,朱序绝望地闭了闭眼,一时悔恨无比。


    在北岛的这些天,与贺砚舟的接触就像一场情事的整个过程,先有情绪的攀升,既渴望又满怀期待,这个阶段她的意志完全被操控,以至于一门心思、不计后果。


    后来到达临界点,她愈发迷失,直至被满足后突然厌倦一切,这时候,沸腾的情绪才慢慢冷却下来,理智回归,发现不知怎样面对。


    她翻了个身,埋进被子里。


    手机嗡嗡振动两下,是条微信消息。


    在看清屏幕上贺砚舟的名字时,她心脏惊跳不已。


    犹豫片刻,点开来,上面只有三个字。


    /


    贺砚舟结束早会后,回去换了身衣服。


    原定计划今早飞临城,助理把航班信息发到了他手机上,他顺便转给郑治,要他准备出发。


    昨晚的雪下了一夜,一部分化在海中,一部分覆在了沙滩上。


    天空浑浊,世界暗淡得仿佛只剩灰白两色。


    贺砚舟站在落地窗前系领带,无意识地看着外面。


    房中安静,他最后按着领带结向上紧了紧,转身时,不经意瞧见一旁玻璃上两道混乱且被拉长的痕迹。


    他看了半晌,想起是什么。


    这玻璃清洁工人擦拭得没装似的,一丁点指痕都尤为明显,何况昨晚朱序当做救命稻草般抓蹭。


    贺砚舟屏了下呼吸,想起她扭动腰肢迎合自己的样子,她里面温热、潮湿,让他一时不能自已。


    觉得闷,又把领带松了松。


    他去倒了杯温水,走回来,靠坐在沙发扶手上继续欣赏她的杰作。他将水一口一口慢慢喝完,把杯子随手搁在茶几上,去浴室浸湿了毛巾,将那些印记抹去。


    他这里不是绝对隐蔽,助理时常出入,郑治也偶尔上来送东西,除此之外还有清洁工人和厨师。


    稍微有点生活阅历的人,不难看出是什么,他无


    所谓,但私心不想她成为别人议论中的某个女人。


    把毛巾扔一边,他拨开袖口看了眼时间,准备出门。


    向外走时脚下踩到个什么东西,他稍微顿了下,撤回脚,低头看,沙发底部的空隙里露出一根棕色绳带。


    贺砚舟弯腰捡起,是朱序的背包。她昨晚缩头乌龟似的逃走,随身物品都来不及看管好。


    随他的动作,响起轻轻的细细的“叮叮”声。


    贺砚舟把包翻转过来,发现仍是去吉岛背的那一只,肩带上还系着他送她的平安符。


    一时思绪飞远,想起自己曾经也有一个,和这个样子差不多。


    仍是15岁那年,与朱序初见面。


    他在墙头帮人摘山楂,她坐树下,捧着脸静悄悄地看着他。


    她开口第一句话问他围墙那边是什么,他说是海。


    之后她没有开口,坐在那儿安安静静的,没制造任何多余声响。


    贺砚舟继续摘山楂,却已有些心不在焉。


    没多久,他有意无意向下瞥去,发现她仍在看他,准确来说,她目光在跟着他的手移动。


    贺砚舟大概猜出她意图,扬了扬手上的山楂:“想吃?”


    她忽然正襟危坐:“酸吗?”


    “有点儿。”


    他顺势抛过去,山楂相当精准地落在她蜷起的**。


    她没客气,拿起来蹭了蹭表面的灰尘,咬了一口。


    “酸吗?”他也问。


    她摇头,将那颗山楂斯斯文文吃干净了。


    贺砚舟看着她面不改色的样子,口中生津,难以理解有人会偏好酸味。即使卫暂,也是拿回去叫袁奶奶放入大量的糖,制成罐头。


    他又从树上摘了些大的,丢下去,有的落在她腿上,有的滚落在她脚边。


    她俯身去捡,边捡边吃了第二颗,然后将剩下那些全部收进背上的书包里。


    不远处的主殿台阶上,有个男人朝这边喊了句什么。


    贺砚舟在高处,视野宽阔。


    见那人身穿咖色条纹的polo衫和牛仔裤,不是极胖那种身材,但被腰带勒住的啤酒肚略有些突出。他头发一丝不苟,向后梳得很整齐。


    现在时节秋高气爽,却感觉这人一身油腻味。


    贺砚舟瞧回树下的女孩,她在捡藏进草丛里的最后一颗山楂,对那唤声无动于衷。


    等到终于捡完,她直起腰,双手遮在额前看向上方的贺砚舟,“太多了,谢谢你。”


    “小事儿。”贺砚舟抬抬下巴。


    “回去可以吃好久。”


    贺砚舟点头。


    远处那男人又嚷了几嗓子,不知何时,他旁边多了一个穿长裙的女人,她脚上是双白色高跟鞋,紧挨着他站着,两人几乎一样高。


    贺砚舟提醒说:“在叫你吧。”


    “嗯。”她应道,仍是没看那边。


    她整张脸几乎埋进书包里,认真翻找着什么。


    卫暂在围墙另一头没完没了地催促。


    贺砚舟又看了女孩两眼,一时无话可说,打算翻身跳下围墙。


    “等一下。”她忽然喊住他。


    贺砚舟回头。


    她费力向上抛来个东西。


    这围墙足有三米高,她脚尖随着动作稍微离地,却力气小,扔的也不准。


    好在贺砚舟身手够快,下意识俯身一捞,有根红绳子勾在手指上,视线略垂,看见下面坠着一个丝绒袋子的平安符。


    贺砚舟不解地牵了牵眉头,目光询问。


    她把书包重新背回肩上:“刚请来的,送你了。”


    “送我?”


    她点头。


    贺砚舟想拒绝:“这么有意义的东西……”


    “祝你平安。”


    不等贺砚舟说什么,她已朝着主殿方向跑去。


    发丝随她动作像把散开的扇子面,阳光下散发乌黑亮泽的光。


    跑很远,她再次回头,高举起手臂朝他挥了挥,一蹦一跳的样子鲜活而灵动。


    秋风伴着海的咸涩味道吹过来,平安符下面的小铃铛发出几下清脆声响。


    当时的贺砚舟还不明白“祝你平安”这四个字的分量。


    再抬眼时,她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


    这一年,贺砚舟15岁,是升高中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他即将离开吉岛,去临城读书。


    原本很寻常的一个上午,多年以后的今天再想起,某些片段依旧清晰。


    贺砚舟不由冷哼,有人倒像是失忆了似的,屁都不记得。


    他将包拎手上,拉开门,边走边给朱序发消息。


    /


    他只发来三个字:来取包。


    朱序这才想起她昨晚空着手回来,手机是单独插在裙侧口袋里的,昨晚被他掀起那刻,“咚”一声砸在地板上。


    后来还是她穿衣服时,顺便摸到的。


    朱序熄掉屏幕,翻了个身。


    整整一天,除了上厕所,她埋在被子里要死不活。时而想通,时而难以自洽,情绪反扑严重。


    直到傍晚,她忽然开窍了。


    就像担忧到极限,反而任其自流、全无所谓的那种心情。


    本就你情我愿的事,谁都没吃亏,自不必心存愧疚。她既不想改变规划,又承担不了违约后的赔偿,何必内耗。


    今后与他免不了会碰面,到时候不如大大方方打个招呼。


    朱序终于从床上爬起,先去洗澡。


    浴室对着走廊另一端的穿衣镜,明晃晃的光线下,她发现身上印着许多不明痕迹,尤其背面。


    双腿也如刚跑完马拉松后肌肉拉伤般的酸痛。


    一些片段跳进脑海,不可否认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她很愉快。


    朱序忍不住自嘲,多幸运,开到了隐藏款。


    她快速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服,随便找个口红涂,而后出门去贺砚舟那里取自己的包。


    今天偏冷,寒风随着旋转门的移动溜进来。


    大堂已经撤掉红红火火的装饰物,四处稍显空旷,人也不多,有种节日过后的冷清感。


    朱序走入电梯,即便做足了心理建设,按楼层时仍有些手抖,可下一秒,她发现最高只可以到八楼。


    努力回忆了下,昨晚贺砚舟似乎是刷卡上九楼的。


    大脑有一瞬宕机,想打电话与他确认碰面地点,犹豫间有人进来。那人一身酒店制服,直接按了八楼,并友好地询问她想去几层。


    朱序一顿:“也八楼。”


    电梯上行。


    她签合同时曾来过这里两次,一整层的办公区,贺砚舟必定在其中的某一间。此刻已是下班时间,大厅照明关掉一半,只几个工位上还有人。


    朱序直接问前台:“请问贺总在吗?”


    接待台后面的年轻女孩抬起头,不算失礼地打量她片刻:“您是朱小姐?”


    朱序一顿,点点头。


    女孩笑着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纸质手提袋:“一直等着您,您的包在袋子里面。贺总交代过,会有位姓朱的小姐过来取。”


    “多谢。”她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


    多么简单,何必徘徊一整天。


    来之前甚至考虑过一切应对方法,包括该怎么笑才自然,用什么眼神看他才不显暧昧,以及说什么话才可以缓解气氛……


    谁想,不需见面。


    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朱序总结出一点:别太把事当回事。


    接下来,她原本是想回趟临城的,但装修公司那边催得紧,意思临近年关,再拖延恐怕无法完工,或者等到年后再开始。


    刚交过租金,朱序舍不得浪费太多时间,便叫装修师傅立即动工。


    她退掉楼上的房间,在附近找了个快捷酒店暂时落脚,边盯装修边找房。


    很快,一个多月过去,还有一周就是新年。


    花店这边只剩一些收尾工作,要等师傅们年后复工再完成。


    她在酒店临街的居民区租了套一居室,周围环境稍有些脏乱、陈旧,好在室内比较整洁,租金也合理。最重要的一点,走路到花店只需一刻钟。


    事情基本完成,朱序准备回临城。


    是傍晚航班,落地后转


    乘地铁,先回西郊的住处。


    等车时,朱序抬起头,望着上方那一排熟悉的站台名,内心感慨,好似离开的时间比实际还要久很多。


    印象中上次等地铁时,玻璃中的自己一脸苦相。


    她向后抓了下头发,露出整张脸,觉得现在的气色好了些。但难免的,想起那段经历,心情仍有波动。


    她低了低头,向后靠在柱子上,不多时,感觉到一束目光投向这边。


    朱序转过头去,是个年轻女孩子。


    在被发现后,对方迅速收回目光,但没多久,她借着挽头发的动作仍在偷偷打量她。


    朱序确定不认识这人,再次回视,对方一愣,反倒没避开,忽然朝她弯唇一笑。


    朱序略顿了下。


    对方走过来:“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朱序友好地笑笑,摇头。


    “就步行街那边的咖啡店……我工作的地方……”她伸手比划着,试图唤起她的记忆:“你说你可能被家暴,要我……”


    朱序心脏一抽,忽然想起那天与梁海阳摊牌,这女孩是帮忙报警的收银员。


    她道:“想起来了,还要多谢你。”


    女孩连连摆手:“真不需要。我也快被气死了,对女人动拳头的男人简直猪狗不如。这个社会类似的事情有很多,但大多数女孩子都忍气吞声了。姐姐你好勇,就应该这样回击,让警察和法律教育他。”


    朱序说:“特别抱歉,那天一定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


    “也没有。砸坏的东西,你都加倍赔偿了呀,还给了我们老板安抚金。”女孩笑笑:“后来老板都分给了我们。”


    “我?”


    她惊讶:“你不知道?就最后带你离开,穿西装的那个男人,他吩咐身边人办的。还叮嘱我们千万要保存好监控,方便以后警察取证。”


    是贺砚舟。


    朱序怔了半晌。


    她只记得那日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看到了他的脸,后来也知道是他送自己去的医院。但替她收拾烂摊子这种事,他从未提过。


    朱序心中不知作何感想,一时无话可答,只好笑笑。


    告别女孩,她点进与贺砚舟的对话框,想说些感谢的话。可刚打了几个字又删去,恐怕他会觉得莫名其妙,也有另有所图和没话找话的嫌疑。


    毕竟自那次后,两人就断了联系。


    最初每每经过酒店大堂,她还会内心惶然,害怕电梯开启那刻,他一身黑色西装从里面走出来。


    然而一次都没有。


    渐渐的,她也淡忘那一夜荒唐。


    列车在隧道中快速行驶着,朱序倚在门边,向上翻了翻两人的聊天记录。他头像仍没变,朋友圈也干净得只有一条横线。


    想想作罢,她锁上屏幕。


    回临城的第三天,朱序带着营养品和水果回了父亲住处。


    这段时间以来,都是和弟弟朱鸾联系,转钱给家里也是通过他。


    她知道朱震三周以前出的院,身体恢复还算可以,但留下神经失调的后遗症。偶尔烦躁不安时,会对她破口大骂。


    好像他的一切不幸,都是她这个不争气的女儿造成的。


    这天朱鸾不在,沈君正准备去邻居家里打牌,见她来了,暂时没有出门。


    朱震看到她的那刻,先是吃惊,随后眼睛瞪圆了,嘴里含了珠子似的大声骂她,但具体骂的什么,听得不是很清晰。


    朱序规矩站着,等他骂累了,尝试修复这段关系:“您先别激动,我认错,是我不对,惹您生气住院……”


    朱震怒呵:“滚!”


    “您……”


    “我说滚!养你白养,你妈那死鬼怎么就没把你一起带去,留下你就是为了折磨我的。”


    这几句朱序不用琢磨都明白,因为他没中风之前经常挂在嘴边,她从小到大快听麻了。


    顿一顿,把话全都咽回肚子里,瞬间不想争取了。相信父亲对她没有感情这件事,真的特别简单。


    不知为何,她竟暗自松一口气。


    默默退出卧室,去客厅坐了不到五分钟,朱序起身告辞。


    沈君送她到门口,顺便问道:“海阳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


    朱序:“年后。”


    沈君不无惋惜地低叹了声:“事情怎么就弄成这样子。”


    朱序默声,低头换鞋。


    沈君轻咳了声,欲言又止:“你爸的情况你今天也看到了,他最近情绪特别不稳定,尤其想到欠的那些外债和你……,要不,过两天除夕你就别……”


    “好。”朱序笑答。她从兜里拿出事先封好的红包,递给她:“快过年了,您和我爸买点年货吧。帮我转告朱鸾,压岁包我会转给他。”


    沈君忙伸手推拒:“一家人别这么客气。”


    朱序懒得拉扯,直接把红包搁在一旁鞋柜上,转身出门。


    除夕这天,朱序独自在西郊住处过的。


    清晨起来,拉开窗帘。


    天气尚好,冬天里难得会有这样透亮的蓝天和棉花一样的云朵。


    她吃过饭先去了趟超市,按照昨晚列好的清单采购完,打车到甜品店,在店主关门前,幸运地买到了一个覆盆子蛋糕。


    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已过中午。


    她还不太饿,先去睡了会儿,谁想一睁眼天色都擦黑了。炮竹声遥遥传来,对面楼的盏盏灯笼散发着喜庆的红光,这才感受到一丝年味。


    朱序也将中午买的灯笼挂去阳台,插上电,仰头看了会儿。


    本想拿手机搜一下和面方法,先前睡觉时调了静音,一看才发现有通未接电话和数条信息。


    朱序先给江娆回电拜年,再点进微信,基本也都是新年问候。


    她手指向上划了几下,忽地一顿,在列表中竟看到贺砚舟的名字。


    朱序心中徒然一紧,没点进对话框就已看到“新年好”三个字。这问候过于朴素,以至无从判断是他特意发给她的,或是群发。


    点进去看一眼,发送时间是下午三点多。


    她也如常回复了句“新年快乐”。


    如果只是单纯祝福,一来一往便无下文。


    朱序继续搜索和面步骤,却无端有些走神,直至又一条消息跳进来,他问:回临城了?


    想了想,朱序打字:前几天回来的。


    贺砚舟:还住西郊那边?


    有次他送她回家,还记得大概位置。


    她答:是的。


    这一回,手机彻底静音。


    朱序看着屏幕出神片刻,不由摆了摆头。


    继续和面、调馅,过程中手忙脚乱。


    八点钟时,才勉强包了二十来个饺子。


    等水烧开的功夫,她拿起旁边的手机想随便看两眼,发现错过了两通来电和一条信息。


    电话是贺砚舟打来的,两通均在八分钟前。


    点进聊天对话框,他发来一条语音,时间还要更早些。


    他说:“刚好从你门前经过,现在方便吗,下来一趟?”


    朱序连听了两遍,反复确认他每个字的意思。


    窗外炮竹声时起时歇,她怕听漏了什么,直接把手机贴到耳旁,他声音轻而缓,低低沉沉带着轻微的沙哑感。


    朱序一时恍然,竟想起在北岛他的唇贴在她耳侧,声音也如这般,说了些轻佻缠绵的话。那时房间很静,他呼吸却极重。


    朱序猛吸了口气,本能反应不该与他再有太多瓜葛。


    锅里的水已经沸腾起来,她放下手机,先把饺子一一下进去。十几分钟后,饺子煮熟,她分别盛盘,端到客厅的圆几上。


    旁边放着吃剩一半的覆盆子蛋糕和一小碟炒花生米。


    另外,她还准备了一瓶年份不错的红酒,已经提前醒过,现在入口刚刚好。


    时间差不多了,朱序放下高脚杯,回复他先前的消息:抱歉啊,刚才一直在忙,没看手机。我现在就下去,不过你已经走了吧。


    发送过去,朱序一身轻松  ,内心甚至沾沾自喜这回答还算机智,既不拂他面子,也没为难自己。


    她拿起筷子,准备尝一尝自己的手艺。


    然而,一声嗡鸣,屏幕亮起。


    她转过视线,贺砚舟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手机上。


    不用展开就可以看见那五个字,他说:没走,下来吧。


    第18章 第18章朱序:“如果你也是单身,或……


    大概算算,距离他发来那条消息有半个多小时了,他竟没走。


    朱序僵了半晌,忽地放下筷子,快步走到窗边往下瞧,楼下并没人。


    内心交战,最后她还是穿了大衣下楼去。


    室外寒冷,呼出的气体凝结成团。


    万家灯火,将小区道路照得甚是明亮。


    朱序站在楼门口左右张望,四下空旷,始终没见那人,严重怀疑他在捉弄自己。


    打算转身回去,他的消息这时候发来,问她:人在哪儿?


    朱序打字反问:你在哪儿?


    贺砚舟:上次没注意,不知你住哪栋。


    朱序:17号楼。


    这片住宅的占地面积极为庞大,楼栋排列并非中规中矩,空中俯视是八卦图案,也不知开发商当初是想镇住什么。


    不熟悉地形的人,是很容易迷路。


    手机好一会儿没动静,朱序站在户外手冷脚冷。她把两侧衣襟紧紧拢在胸前,准备去环形路那边迎一迎他。


    可刚要抬脚,就见一束光亮朝这边照射过来,车轮碾过地上的小石粒停在她脚边。


    还是那辆宾利,在夜色中,散发着炫黑的光芒。


    朱序往后退了步。


    贺砚舟随手拿了手机,开门下来。


    朱序连忙先找话题:“这小区是不是特别乱,我有时候都迷路。你刚才停在了哪里?”


    贺砚舟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遭,发现许久不见,挺想念的。


    他不动声色道:“也不太清楚是哪里,前面有个圆形花坛。”


    朱序指了指他后方:“这边也有,所以你可能记错了。”


    贺砚舟扭身瞧一眼,点头:“有可能。”


    也许是以无关紧要的内容作为开场,减弱了面对他时的某种尴尬。


    朱序又问:“除夕还有工作?”


    “没忙到那种程度。”贺砚舟说:“聚在亲戚家过年,人多心烦,所以趁机先溜了。”


    朱序了然地点点头,一时想不到怎样接话,默默地搓了搓手。


    贺砚舟见她不断吸鼻子。她鼻尖通红,脖颈露在外面,脚上也只穿了双棉拖鞋。


    他问:“你一个人?”


    “是啊。”


    “吃了吗?”


    “刚要吃。”朱序说。


    贺砚舟:“刚好我也没吃什么,上车吧,一起去吃点东西。”


    “现在?”朱序吃惊道:“今天除夕,开门的饭店很少吧。”


    “碰碰运气。”贺砚舟要绕到另一侧替她拉车门。


    “等一下,其实我煮了饺子……”朱序开口的瞬间就有些后悔,话说一半顿住,恨不得咬掉舌头。


    贺砚舟停下脚步,站在车头前面看着她。


    朱序抿了下干燥的嘴唇:“我还是回去吃吧,就不一起了,吃完还得麻烦你送我。”顿了顿,她不得不客气说:“或者不介意,你也上来简单吃点?”


    贺砚舟看穿一切地笑笑,挑了下眉:“不了。”


    眼见她松一口气,打算开溜。


    他走回驾驶位这边,大喘气似的:“不过……其实也对,这时间营业的饭店少。”


    朱序神色一绷,短短时间,心情被他搞得七上八下。


    他背着手,前倾了少许看着她:“方便吗?”


    朱序对上那道视线,一瞬间,暗暗气恼他挑衅戏弄自己的神情。


    片刻,她大方点了点头。


    上楼时,朱序走前面带路,楼道很静,交叠在一起的脚步声仿佛踏在她心上。


    用钥匙开了锁,暖气扑面。


    她从鞋柜里翻出一双男士拖鞋,拆开来,放在他脚边。


    贺砚舟垂眸,默不作声地瞧了那拖鞋几秒,抬脚换上。臂弯里的大衣按照她指示,挂在身后的衣钩上。


    他环顾四周,房间格局一眼便可看尽。


    空间虽有些局促,好在干净整洁,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装饰品,但难免遗留了些两个人生活过的痕迹。


    贺砚舟觉得浑身不舒服,不由动了动肩膀。


    朱序指着对面的双人沙发:“随便坐。”


    贺砚舟略点头。


    朱序去厨房取来新碗筷和一个高脚杯,出来时直接朝沙发走去,一抬眼,忽地顿住。他的存在感十分强烈,手长腿长,坐在靠中间的位置,哪里还有余量容纳第二个人。


    朱序把东西放桌上,掉头去卧室取来小圆墩,搁在桌子旁。


    其实此刻的气氛不算太怪异,也许那件事过去很久,也许今日气氛烘托,致使两人的独处还算自然。


    朱序坐下来,“喝酒吗?”


    “可以。”


    “你开了车。”


    “待会儿叫代驾。”


    朱序默默点了点头,要替他斟,贺砚舟道:“我来。”他接过她手上的红酒,先看了看瓶身:“年份不错,再来些?”


    桌上放着另一只高脚杯,只浅浅剩个底,是先前朱序喝过的。


    她摇头说:“不喝了。”


    贺砚舟略笑了下,慢慢倒着红酒,随后稍微转动瓶口收尾,淡声道:“在你家里,我能把你怎么样。”


    朱序呼吸一紧:“不是……”


    “那再喝些。”他擅自为她斟了小半杯,搁下酒瓶,随后端起自己的:“打扰了。”


    朱序皮笑肉不笑:“蓬荜生辉。”也拿起来和他碰了下。


    桌上不算丰富,只有两盘水饺和一碟炒花生米。饺子煮好的时间有些久,还剩余温。


    贺砚舟脸上倒没什么嫌弃的表情,先夹一只水饺尝味道。


    他吃饭的样子很安静,筷子没一直拿手上,夹完便搭在了碗沿。沙发很矮,圆几也矮,他偏开坐着,手肘撑住膝盖,一只手浅浅握着另一手的手腕,微低着头,像是认真在品尝。


    等全部咽下,他问:“你包的?”


    朱序点头。


    他去夹第二个:“厨艺不错。”


    朱序也尝了尝,觉得味道还可以。


    她实话实说:“从网上搜的教程,跟着学也没什么难度,只要步骤对了,基本不会出错的吧。”


    贺砚舟边吃边认同地点了点头,无意中转眸,见阳台上挂着喜庆的红灯笼,还是会旋转变光的款式。


    光影在墙壁上不断闪烁着,显得热热闹闹。


    他猜测,或许她并非表面那样喜欢独来独往。


    贺砚舟转回头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两人各自安静吃着水饺,朱序那盘较少,后来看他意犹未尽,那种厨艺被肯定的小小虚荣感莫名升起,一激动又分给了他一些。


    总共也才二十几个,最终被他吃掉了一半还要多。


    贺砚舟已经八分饱,放下筷子,人向后靠去:“怎么没跟家里人一块儿过年?”


    朱序一顿,从无声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说:“我爸还没消气。”


    “我记得好像是他把你打伤的。”


    朱序下意识摸了摸额头,那道伤口早已愈合,现在只剩下浅浅的疤痕:“是啊,但前几天回去看他,还是被他骂出来了。”


    贺砚舟无声凉笑了下。


    “你相信这世上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吗?”大概是从被梁海阳逼到去轻生开始,到后面的摊牌和离婚,贺砚舟都知情,也或许两个人的关系,没重要到必须去遮丑,所以她讲起那些破烂事才没觉得多难堪:“我爸厌恶我,但我知道没有具体原因,他看着我的眼神就毫无感情,这大概就是不爱吧。”


    “有你后妈的参与?”


    “根本不需要她发挥。”


    贺砚舟看向朱序。


    她没有面对着他坐,一开始就把小圆墩搁在茶几的一旁,两人中间隔着沙发扶手,他只看得到她的侧脸,她此刻神情极为平淡。


    她又说:“我爸只做过一件令我感恩的事,就是没有阻止我读书,并且出钱让我念完了大学。”她坐


    在小圆墩上,托着下巴,矛盾道:“所以我觉得,人性还挺复杂的。”


    贺砚舟没接话,将杯底的红酒一饮而尽,直身又倒一杯,顺便也给朱序添了些:“那你家里其他人呢,我是说……”他顿了下。


    朱序明白他想问什么,暗暗掰着手指数,可实在太久远了,一时没数明白:“我妈离开十几年了,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子,印象中是个极其严厉的人。”


    “对你很严格?”


    “是啊,学习上达不到她的要求,免不了挨揍的。此外还逼我学钢琴,后来又转琵琶,还学过游泳、古典舞、射击,但她离开后都半途而废了。”


    贺砚舟沉默着,想象着一脸婴儿肥的小人儿奔走于各大兴趣班的忙碌样子。她童年虽不轻松,但大概是比现在幸福的吧。


    朱序拿起高脚杯,稍稍抿了一口:“讲件离奇的事,我妈癌症晚期,有天临城下了很大一场雪,她忽然从床上爬起来,非要去楼下扫雪,拦都拦不住。”她顿了顿,扭头看贺砚舟:“你知道吗,她把楼下的雪全扫干净了,我在楼上的窗口看着,凑巧是个规规矩矩的长方形……后来那块地方摆了她的灵棚。”


    贺砚舟身体一僵,呼吸屏了两秒才恢复如常。


    小小的客厅里有些气闷,他向下拉了拉高领衫。


    朱序察觉到什么,起身去开窗。


    冷空气扑进来,伴着炮竹燃放过后的刺激气味,也是新年时才有的味道。


    本不该旧事重提的,她心上的伤口不知被撕开缝合过多少回,每次想起都是一次凌迟,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渐渐麻木,最后母亲的样子也愈发模糊了。


    只是今日非同寻常,她内心大抵是有些孤单和想念的。


    又在面对贺砚舟时,总是莫名其妙地产生倾诉的欲望。


    她坐回来,想找些轻松的话题。


    正绞尽脑汁,只听他道:“六亲缘浅是福。”


    朱序不自觉瞧向了他。


    “无论对已经逝去的人,还是健在的。”他说:“别太执着他们的爱护,一世缘罢了。六亲缘浅,修的是两不相欠,你看淡些。”


    朱序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难免觉得震撼。


    她低下头,稍微往深想便有些难过。


    可情绪尚未发酵,只感觉眼前晃来一道影子,她蓦地抬起头,他倾着身,手臂在她头顶迟疑了片刻,改而并起中指和食指,往她脑门上迅速一弹。


    朱序痛呼了声。


    他却笑起来。


    她揉着脑门,思绪由混乱过度到清醒状态,暗暗气恼这人边界感不强,却完全忘记两人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


    贺砚舟笑完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你这电视能看吗?”


    “能。”


    “看看晚会。”


    朱序听命打开电视,随便一个频道都在转播春节联欢晚会,现在正演小品。


    客厅安静下来,老艺术家们表演得十分投入。笑料比较密集,但朱序稍有分心,不时会从观众的笑声中分辨出贺砚舟轻轻一声笑。


    笑过后,他前倾身体,从桌上拿了什么吃。


    朱序余光看到,一转头,不由抿住了嘴。


    是她吃剩的那半个覆盆子蛋糕。


    因为家中只有自己,她起先便没将蛋糕切块,是用小勺直接在上面挖着吃的。不仅切面有些恶心,被她嘴巴抿过的小勺也还残留了奶油。


    他却眼睛看着电视,一勺一勺,吃得不紧不慢。


    朱序挪开视线,猛然间意识到,两人的关系暧昧不明。


    “多巧,跨年和除夕我们都一起。”他忽然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朱序再次看向他,他目光仍然落在电视那边,意识到她看来,也转回视线,“这蛋糕什么口味的?”


    “你吃不出?”


    “很少吃。”所以不太了解。


    朱序说:“覆盆子。”


    他点了点头,又吃一口,似乎对这个味道相当认可。


    朱序忍半天了:“勺子是我用过的。”


    贺砚舟笑问:“借我用一下可以吗?”


    朱序张了张嘴,不知道他真没听出她的意思,还是装不懂。


    一直不理解他为何靠近她,也不认为已婚离异加满身不堪的自己有多么大的魅力。只是那晚过后,本没有联系的必要,他却在除夕夜里等她半小时之久,只有想“延续某种关系”这种可能勉强说得通。


    喝下的红酒并没使朱序产生醉意,但在一定程度上有了一探究竟的勇气。


    朱序开口:“前几天在地铁上碰到一个人,是步行街那边的咖啡店店员,一聊才知道我和梁海阳摊牌那天,是你帮我善后的。”她看过去:“都没有好好感谢你。”


    贺砚舟转眸瞧向她,一时没说什么。


    朱序继续道:“还有之前,你也帮过我很多,我说请客,但到现在都没有兑现。”


    贺砚舟终于将那小勺放下,向后靠去:“凭我们的关系,不必客气。”


    “我们什么关系?”


    贺砚舟倒大方:“你来定义。”


    这时候,电视中忽然爆发阵阵掌声,掩盖住周遭的紧张气氛。


    也不知怎么想的,朱序听见自己问:“你有女朋友吗?”


    贺砚舟反问:“你有兴趣?”


    朱序立即摇了摇头,斟酌片刻:“如果你也是单身,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可以上床的朋友?”


    朱序心中一紧,嘴上却像涂了胶水似的无法开口辩驳。


    她前后矛盾、欲拒还迎、时而冷静时而疯狂……


    但很快的,她又为自己找到借口,将这些反常理解为自身激素的分泌尚未恢复平衡,仍渴望着什么。


    她隐隐觉得事情正朝失控的方向发展,仿佛身处沼泽,越陷越深。


    贺砚舟当她默认,只要不掺感情,便是她目前可以接受的关系。他脸色发沉,不知生的哪门子闷气,暗道自己功能单一。


    “这身份新鲜,也够刺激。”他哂笑一声:“今后尽量随叫随到,让你满意。”


    “我不是……”


    “走了。”贺砚舟截了她的话,站起身来。


    朱序也不由起身。


    贺砚舟走到她面前,与她中间不过隔了半臂的距离,他的阴影笼罩过来,电视背景音被她自动屏蔽,耳边尽是他的呼吸声。


    似乎随着某种关系的确立,两人间的空气都变得暧昧粘腻起来。


    朱序坚持没有往后退。


    贺砚舟双手插着兜,稍歪着头看她:“哪天回北岛?”


    “还没计划。”


    贺砚舟问:“用我稍着你?”


    朱序说:“就不麻烦了。”


    他点一点头,目光沉沉地看了她几秒:“北岛见。”抬手在她头顶不轻不重地一按,收手,朝门口走去。


    /


    年后,朱序与江娆小聚了下,初七回的北岛。


    她随身带了两件行李,另外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品直接快递到那边。


    元宵节后,师傅复工才将店铺装修的收尾工作完成,来来回回耗费半个多月的时间。


    这期间她也没闲着,订货架、订保鲜柜、网购资材和工具……


    从早到晚,她忙得脚不沾地。


    为了节省开支,一些能力范围可以做到的,就没请人代劳。


    这天,她按图纸装货架,装到一半发现有根横梁根本无法卡进卡槽,研究半天才发现,原来装错了方向,需要全部拆开重新装。


    她扔掉工具,正泄气的当口,有人推门进来。


    朱序回头。


    来人穿着黑夹克和休闲裤,块头很大,皮肤偏深,呲着一口招牌的大白牙,冲她摆了摆手。


    竟是贺砚舟的司机郑治。


    郑治熟络地打着招呼,“装架子呢?我来吧。”


    “。…怎么好意思。”朱序是有些突然的,毕竟回来这么久,贺砚舟一次没露面,和郑治更是很少接触。


    “甭跟我客气。”他脱掉外套,弯腰去捡地上的图纸,看两眼便扔一边,叮叮咣咣将货


    架拆掉重装,动作麻利,毫不费劲。


    朱序愣愣看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给他拿水喝。


    郑治接过矿泉水,先搁在一旁,把手上的活儿完成。


    朱序欲言又止:“你怎么……”


    郑治扭头看了她一眼,一笑:“贺总派我过来帮忙的,花店开业前听你差遣,有什么活儿尽管开口就行。”


    “其实不用麻烦,我自己就可以。”


    “别客气。”他说完这句便不再搭腔。


    货架很快装好,并按她指挥放置指定位置,害怕不稳定,他多下了几颗膨胀螺丝,将架身固定在墙壁上。


    完工后一扭头,又看见堆在角落的壁灯和水晶灯,于是顺手装好。


    对朱序来说有难度的问题,他玩儿似的就搞定了。


    她由衷道:“谢谢你,要不真挺头疼的。”


    “客气什么。”郑治喝着水,指了指朝海的方向:“前几天拉着贺总从门前经过,见你正往店里搬快递,那会儿急着赶飞机,就没停。原本我是随贺总同行的,到机场说是又不用我跟着了。这两天正闲得慌,今早就被派来了。”


    朱序听完点了点头,暗想他对两人关系知道多少,嘴上无意地跟了句:“贺总还挺忙的。”


    郑治道:“自打过完年就没闲着,北岛和临城两头跑,因为今年的国庆节焰火秀招标时间早,还有花炮文化节……”他忽地顿了顿,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


    朱序吓一跳。


    他嘿嘿笑说:“不是机密,那也少说。”


    “。…”朱序干笑一声。


    这人有种十分靠谱又不怎么靠谱的感觉。


    被他分去一些搬搬抬抬的工作,朱序终于轻松不少。


    晚上回去,她给贺砚舟发了条信息,对今天的事表示感谢。


    他似乎在忙,很久后才回复一条:都是朋友,应该的。


    朱序盯着“朋友”二字,觉得他在故意调侃。


    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胜负欲,她没经深思,打字说:那挺荣幸的,能同贺总做朋友。


    点击发送后,她瞧着那些字,有一瞬产生撤回的念头。手指按在上面,顿了顿,却没继续。


    她忽然间想通一件事,既然已经和他达成了某种共识,就真没有忸怩的必要了,不如坦然面对,允许一些事情顺其自然地发生。


    走神瞬间,屏幕内容上移,他这次速度倒快,发来一个非常标准的微笑表情。但这表情早被赋予多重含义,朱序稍加理解,似在对她的撩拨做出回应,有一丝威胁意味。


    上方仍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没几秒,他又发来:周五回。


    朱序盯了屏幕几秒,不由抿住嘴巴。


    那三个字,仿佛是种暗示。


    第19章 第19章花枝乱颤、摇曳生姿


    朱序难得迷信一回,找人卜了个好日子,做开业准备。


    店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装修风格偏复古,灯带、壁灯选用暖色调,软装以藤编和麻布的材质为主。


    进门右手边是窗,窗外直面大海,窗下是她找人定制的“L”形双层展示架,现已紧凑地摆满养花桶,只剩进花材这一步。


    到货这天,郑治来帮忙。


    他不是自己来的,旁边还跟着个女孩。


    朱序第一眼觉得面熟,反应了会儿才认出对方是替自己纹身的纹身师,也是贺砚舟的妹妹。


    她穿了件宽大版的连帽卫衣,下面竟光着腿,脚上是双超夸张的厚底靴。


    气温虽在转暖,海边的风可不温柔。


    朱序看着冷,先笑一笑,回身默默把门关严。


    “姐姐,你还记得我吗?”她先开口。


    朱序点头:“你帮我纹的图案,我很喜欢。”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贺夕。”她伸出手。


    “朱序。”朱序也伸手与她握了握。


    “序姐。”她立即换了称呼,脸上笑意盈盈的,能看出是个外向又善交际的女孩,又说:“其实我是贺砚舟的妹妹,我哥可能没和你说。”


    朱序虽是知情的,但她与贺砚舟的关系不太适合摆在明面,所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先“哦”了一声。


    一旁的郑治接过话来:“她过段时间要去上学,这几天无聊,知道我上你这儿来帮忙,也想凑个热闹。”他挠了挠头,好像是在解释什么:“就碰巧,不是特意约她的。”


    朱序没太在意,招呼他们坐。


    花店里空间有限,只在角落摆放了一张躺椅。椅子有三挡角度可以调节,坐在上面柔软舒适,牛皮材质也属上乘,是这里最贵的一样家具,起初朱序也犹豫很久才决定买下。


    贺夕在躺椅上坐了会儿,忽然想起来:“你那图案没有褪色的情况吧?”


    朱序:“没太注意。”


    “给我看看。”


    恰好郑治出去搬快递,朱序走过去,解开开衫上面两粒纽扣,拉下衣领到肩头,给贺夕看了看。


    那枝芍药的形态肆意而灵动,线条、色彩过度也处理得很有水平,只疤痕附近出现少许褪色情况。


    贺夕说:“哪天去我那儿,给你补下颜色。”


    “太麻烦你了吧。”


    她靠回躺椅里,大方地一摆手:“我哥的朋友,就是我朋友。”


    朱序笑笑,一时没言语。


    不出一刻钟,快递箱子被全部搬了进来。


    其中的一部分是朱序在小程序上订购的,另一部分来自当地批发市场。


    由于花店处在起步阶段,她先选了些大众花材,比如玫瑰、洋甘菊、百合、向日葵,还有些花期较长且不娇气的品种,如风铃花、雀梅等。


    一一拆箱,修剪和醒花。


    这种细致工作郑治做不来,他站一旁搭话聊天。


    贺夕也帮了些忙。


    朱序劝两次,一时拗不过她一番好意,便也不再开口。


    三个人有说有笑,时间过得倒快。


    临走时,朱序去储物室里取了个纸袋,出来时,见他们已经上车准备离开。


    她推门追出去,敲了敲车窗。


    郑治见她跟出来,把窗降下。


    朱序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谢谢你这些天的帮忙,我选了份礼物,不知道合不合你喜好,别嫌弃就好。”


    郑治垂眼瞧了下那袋子,不禁一愣。他虽是个比较粗糙的人,但跟在贺砚舟身边久了,大大小小的品牌多少知道些。


    应该是只手表,这牌子虽不会贵得离谱,也是有些价值的。


    他诚惶诚恐:“这就太客气了,举手之劳,真不需要。”


    “收下吧,不然我心里会过意不去。”


    郑治笑:“贺总知道非撕了我。”


    “跟他没关系,我是谢谢你。”


    “还谢什么,本来也是贺总安排给我的工作,分内事怎么能收礼物呢。要谢就谢贺总吧,他原定计划这周五回来,临时又被……诶诶……”他边说边升车窗,话头止住,本能去接她顺缝隙扔进来的袋子,手忙脚乱了两下,终是接住。


    朱序转身就走,觉得这人外表很是硬朗,讲起话来又有些絮叨。


    /


    内心忐忑了几天,终于熬到开业。


    江娆特意从临城赶过来,给她捧场。


    由于前期广告投入获得了一批订单,加之今日现场有些优惠活动,客人也算络绎不绝。


    到下午时,店里才算清净下来。


    江娆捡起地上被踩烂的叶子和包装纸:“你这多久能回本?”


    “情况好的话半年。”


    江娆说:“今天就不错。”


    “这说明不了什么,小单子不赚钱,后面还得想些其他办法。”朱序正用手机点餐:“吃牛肉面还是大排饭?”


    “大排饭吧。”


    朱序下单两份大排饭及一些小菜,又从另一家店里点了奶茶:“在这儿多住两天吧,晚上请你吃顿好的去。”


    “下次再说。小的离不开我,老大做作业也需要人盯着。”


    朱序惊讶:“那你吃完饭就走?”


    “差不多吧。”


    朱序没说什么,打开手机查看外卖派送速度,延后三小时给江娆订了返程的航班。


    这里打车到机场很方便,再除去吃饭时间,不会太匆忙。


    两人将店里简单打扫了下,点的外卖也送来。


    在操作台上将快餐盒全部拆开,都有些饿了,先各自埋头吃了会儿。


    江娆嘴里鼓着饭,转头瞧向窗外:“你选的地儿真不错,窗外风景光看着心情就很好。”


    朱序吐槽:“房租也是真的贵。”


    “地段好,环境好,应该的。”


    朱序点头:“希望是个好的起步吧。等到暑假,你带着两个孩子来这儿玩,住多久都可以。”


    “我肯定是要再过来的,你别嫌孩子闹就行。”她想起来:“忘了问,你住哪儿?”


    “在附近租的房子。”


    两人说着话,饭也差不多吃完了。


    朱序叫车将她送走,返回店内,正准备收拾桌上的餐盒,只听迎客铃叮叮咚咚响了两声,有人推门进来。


    朱序扭身。


    来人一身职业装,偏分低马尾的利落发型,身后还跟了两位师傅,抬着一个似乎有些重量的大纸箱。


    对方先笑问:“朱小姐吧?”


    朱序点点头:“您是?”


    “我是贺总秘书,来替贺总给您送开业贺礼的。”她四下看看:“请问,先放在哪里?”


    朱序下意识指了个位置,退后几步,给师傅让路。


    她确定了下:“是……贺砚舟?”


    “是的。”


    朱序略有些吃惊,她同贺砚舟已经三周多没联系,如魔咒般的那三个字也渐渐失了效,已经过去不止一个周五。


    听郑治话中意思,他应该是被什么事情临时绊住了。


    但令朱序惊讶的是,他人不再北岛,却在今日仍周到地叫人送来了礼物。


    微怔了几秒,朱序道谢:“麻烦你了,里面坐会儿吧。”


    “不了。”对方问:“有鲜花可以预定吧?”


    “……有的。”


    “提供送货服务吗?”


    朱序说:“前期要依情况定,后面肯定是可以送货的。”


    “贺总吩咐我,向您预定每月两束鲜花到A座那边他的办公室,如果您忙,我可以过来取。”她拿出手机准备付款:“先预定一年的,麻烦算一下价格。”


    朱序又愣了半晌,脑中飞速转动:“想要哪个种类呢?”


    “您决定就好。”


    朱序说:“那就等到年底再结算吧,我每月送过去两束,品种适季节定,价格不太好计算。”


    她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没用她支付费用,你来我往了几句,对方终于妥协。


    说话期间,两位师傅也拆箱并安装完毕。


    朱序送几人出门,返回来,仔细去瞧他送来的东西,惊叹不已。


    她刚才只留意到是台留声机,细看竟是手摇式的,木质箱体,天鹅颈大喇叭,通体八成新,唱盘右下角印着1907、victor等字样。


    是件散发着浓重年代感的物品。


    朱序指腹轻轻擦过喇叭的边缘,心中一时难以名状。


    又过了一周,花店终于顺利运营起来,才稍稍降低她内心的焦灼感。


    收益虽没有想象中乐观,但也符合万事开头难的道理。


    从前天开始,天气断崖式转暖,仿佛要越过春季直接进入盛夏。


    朱序换上单衣,将迎海的那扇门打开,微风清凉,吹拂着窗台下的那些花。傍晚残余的阳光斜斜照射进来,在墙壁上投射出一些丰富的轮廓。


    朱序挽了下脸颊边烦人的碎发,挪走几桶花材,到操作台上修剪烂根。


    酒店内侧的大门没有装铃铛,她正专注手上的事,以至对那边的动静毫无察觉。


    贺砚舟在门口驻足,一时没出声。


    自除夕那次后,又是许久未见。


    他今天早晨的航班,落地后处理了些手头的事,便想着来她这里看一看。


    贺砚舟将这小小花店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回朱序身上,她穿了条亚麻质地的杏色连衣裙,束着低马尾,脸上一点化妆品修饰的痕迹都没有,是极舒适的打扮。


    此时夕阳浓郁。


    一点点暖橘色调蒙在她脸侧和鼻尖,她被鲜花簇拥,满屋子都生机勃勃,她看上去也有种血气充盈的美。


    有风顺门口吹进来,鲜花摇曳摆动。


    她转脸迎向那边,抬手挽走额前的一缕碎发。


    贺砚舟目光微动,脑中涌现“花枝乱颤”、“摇曳生姿”等陌生词汇。


    竟一时不知,这八个字用在花上合适,还是形容人更贴切。


    他提步过去,到半途,朱序已有所察觉,抬头看过来,明显一愣。


    “把这花店搬走了,你都不知道。”贺砚舟调侃一句。


    朱序说:“你走路太轻了。”


    贺砚舟没接话。


    朱序看着他走到跟前,目光不得不抬高寸许:“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


    朱序点了点头,碎发掉下来,她抬手挽到耳后。


    贺砚舟双手插在西裤兜里:“生意怎么样?”


    “目前说得过去。”


    “这屋子弄得不错。”


    朱序说:“还要谢谢你,郑治帮了我很多忙。”


    贺砚舟不由看她一眼,答了句:“不谢。”他下巴指指对面:“听了吗?”


    朱序顺着他目光瞧向对面边柜,那台留声机装好后,就没挪过位置。


    她说:“还没。”


    贺砚舟走向那边,从下方抽屉中取出唱片,放置唱盘上,又在一个小盒子里拿出新唱针,稍弓着身换好:“觉得这东西和你这儿装修挺搭的,就弄过来了。”


    他直身,转动箱体右侧的曲柄,手动上弦。


    朱序后知后觉:“你怎么知道这儿装成什么样的?”


    贺砚舟手上没停,一圈一圈,古老机器发出弦被绷紧的“哒哒”响声,竟有些悦耳。


    他说:“年前有次从这门前过,天太晚了你没在,我隔着玻璃门看了眼。”


    朱序不禁回忆,那段日子刚好与他断联,原以为自那一夜后,彼此将毫无瓜葛的。


    她轻轻抿了下嘴,朝他看去,见他抬起唱针,轻轻搁置在唱片上。


    在一阵沙沙噪声中,音乐缓缓响起。


    留声机的模拟信号更加接近现场,来自百年前的声音,好似身临其境。


    贺砚舟向后靠着边柜,抬眸解释说:“二战期间的一首爵士乐。”


    朱序点了点头。


    曲子的节奏是欢快的,与杂音交叠,仿佛一场黑白默剧热热闹闹。


    许久没交谈,似乎都沉浸其中。


    海浪声隐隐传来,空气中有极淡的咸涩味。


    贺砚舟盘着手臂,某一时刻,视线从窗外收回,朝朱序看去。她亦有所察觉,下意识看向他。


    都没说话,直视彼此的眼神也没有遮掩。


    仿佛此刻氛围有催眠的功效,朱序短暂卸下了防备,心中简单到没有任何算计和想法,最后被盯得久了,她没忍住,忽地抿唇笑了下。


    贺砚舟也不由默默一笑,松下肩膀。


    朱序拨了拨头发,视线向下,落在他的白衬衫上。


    不知不觉,夕阳已降至海平面,浓稠的橘色全部渗透进房里来,而最强烈的一束,正披在他肩头。


    一线夕阳、一首爵士乐,泛旧的墙壁、古老的留声机以及被上帝精雕细琢的男人。眼前画面仿佛是张老照片。


    来不及看回他的脸,他已松开手臂,提步朝她走来。


    朱序心下便有些颤悠。


    贺砚舟在她身前站定,中间隔着操作台。


    他拿起桌上的一只笔帽,抬手,别住她挽过无数次的那缕碎发。


    朱序蓦然抬头。


    “别动。”贺砚舟低声提醒。


    她便定在那里,仍惊讶他竟然也记得,想问


    些什么,又无从开口。


    “怎么了?”贺砚舟放下手,见她欲言又止,笑问:“你以前是这么用的吧?”


    朱序摸了下发鬓,手指向上,又碰了碰那笔帽,没等回答,忽见他袖口露出一截手表,钨钢表带,墨蓝表盘,很简洁百搭的款式,是她前些天送给郑治的答谢礼物,谁想他竟诚实到事无巨细向他汇报并上交。


    更意想不到的是,贺砚舟居然戴在自己手腕上。这种档次的手表,似乎并不符合他身份。


    朱序心脏咚咚快跳了两下。


    贺砚舟注意到她的目光,故意拨出表盘:“花多少钱?”


    朱序看他一眼,实话实说:“五千多。”


    “够请几个工人了,你这买卖赔了。”


    留声机中播放的曲子霎时停止。


    屋中变得安静,沉默片刻,朱序说:“其实你不必那么麻烦,再接受你的帮助我会过意不去。”


    贺砚舟几分嘲讽:“那要怎么样?见面直接上床?”


    朱序脸颊一涨,他私下里讲话好不正经。


    怪他太露骨,她抬起眼有些气愤地瞪着他。


    她这表情倒把贺砚舟逗乐了:“看什么看?我说错了?”顿了顿,他慢条斯理地:“你怕麻烦,想你我之间关系简单纯粹一点,你是你,我是我,可以亲热,但别牵扯不清?”


    他全说在了点子上,朱序是这样想的。她很渴望单纯的快乐,过去那些年,她已经将情感的部分消耗得差不多了,既惧怕又没有精力去做太多。


    朱序点点头:“行吗?”


    “不行。”


    朱序抬眼,迎向他的目光。


    贺砚舟不咸不淡:“我是机器?想要就有?”


    他仍站在操作台的另一边,拿起台面上的一支郁金香,在两指间捻来捻去,那花柄本就有些弯曲,现在更加支撑不住花头。


    朱序从他手中解救那枝花,用剪子“咔哒”一声剪掉烂根,投入一旁的养花桶中:“男人不都喜欢直接?”


    “谁说的?”


    朱序不讲话。


    贺砚舟手插回西裤兜里:“吃吃饭,聊聊天,方便提前进入状态。”他淡笑:“你也希望有个好的体验感不是?”


    朱序心尖儿颤动,像有无数个小人儿在那上面跳舞,她忽然觉得热,即使身上只罩了件极薄的衣料。


    他三言两语,就能撩拨人心。


    身体的真实反应,似乎在验证他这番言论的合理性。


    贺砚舟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声音忽然放轻了些:“对我来说举手之劳的事情,你不需要挂在心上。”清楚她想听什么,他不得不违心道:“放轻松点朱序,这只是一段关系,说明不了什么,我是我,你仍然是你。”


    桌子上一堆的残叶和烂根。


    被修剪过的一桶郁金香,仿佛重新焕发生机,越发娇艳。


    朱序抱起透明的花桶,绕过他,放到门口的架子上。


    夜幕降临,天边那抹橙色正在慢慢消退。


    她抬手揿亮门口的照明灯和几盏地灯,顺手关了门,回头看他:“谢谢你的留声机,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朱序暗暗咬了下唇:“晚上有时间吗?请你吃个饭。”


    贺砚舟觉得她像个很听老师话的乖孩子,嘴角不禁漾出一个笑,说:“还有些事要处理,晚点电话联系。”


    花店平时九点钟打烊。


    这天,贺砚舟八点多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间方便出发。


    朱序便提前关了门,到向海那边的公路旁等他。


    晚间气温还是有些低的,她穿了件粗线长开衫,两襟拢在胸前,双手是微微凉的状态。


    他的车开到跟前,朱序坐进了副驾驶。


    “想吃点什么?”贺砚舟先问。


    “你来选吧,这次真的由我请客。”


    “好。”贺砚舟笑笑,双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最上方。


    每到这个季节,北岛较有名的餐厅、大排档全部人满为患,即便是晚上。


    顾忌着她,没选那些高消费的场所,顺街边随便溜溜,最后在个不明显的位置发现一家中餐厅。


    里面人不算多,环境不错。


    在靠角落的位置就坐,服务员顺手递来了菜单。


    贺砚舟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人便把菜单先挪给朱序。


    朱序早已饿过了头,瞧着上面印的那些图片,忽然食欲大开。她点了一荤一素,想要将菜单转向贺砚舟那边。


    他手指一按,倒着翻了两页,快速添两道菜及一份蔬菜汤。


    “你视力真好,那么小的字都看得见,而且还是反着看。”朱序叹道。


    “我看的图片。”


    朱序:“。…”


    贺砚舟好心情地轻笑两声。


    没聊几句,菜就基本上齐。


    朱序点了米饭,就着菜吃下大半碗,胃才充实起来,不经意抬头,见贺砚舟正盯着桌边的花瓶瞧。


    他抬抬下巴:“什么花?”


    “文心兰。”


    一只玻璃观音瓶中,插了两枝粉色小花,其中一枝上有几朵,另一枝十几朵,指甲般小小巧巧,花瓣似舞女飞扬的裙摆。


    贺砚舟:“倒挺香的。”


    朱序点头:“味道很温和,有种淡淡的奶油香。”


    桌上不知何时掉落了两朵,朱序放下筷子,捡起来,摘掉外层枯萎的花瓣,将它们顺着瓶口投入水中。


    水下枝条交叉,一朵落于瓶底,另一朵刚好挂在了枝上。


    那观音瓶上宽下窄,通透无比,水中的点点粉色成了点睛之笔。


    贺砚舟瞧瞧那花,又去瞧朱序。


    她一笑,似乎觉得刚才班门弄斧了,笑容中带几分腼腆。


    贺砚舟稍屏了下气息,忽然间发现有件事毫无缘由,可以是一个笑,一个动作,或是其他什么,只要是她,悄无声息中就能令他心生涟漪。


    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用勺子喝了口汤:“你喜欢什么花?”


    朱序说:“风铃花。”


    “很好看?”


    她说:“很好养。”


    贺砚舟笑了下:“头次听说,好养竟然是喜欢的理由。”


    朱序补充:“也很好看。”


    “长什么样?”


    朱序用手机搜了下,转过去给他看。乳白色的一捧,花头多而小巧,朵朵悬垂,形状似铃铛。


    “很可爱。”贺砚舟说。


    朱序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评价。


    风铃花寓意远方的祝福,因它在微风来临时,会如铃铛般随风摆动,可以温柔地传递爱意。它是自由的、梦幻的,可经他一说,那花朵的确有些胖嘟嘟的可爱。


    朱序收起手机,也问他:“那你呢,喜欢什么花?”


    贺砚舟说:“我只眼熟玫瑰。”


    “一定是送人送得多吧。”她本意开个玩笑,却见他意味深长地瞧向自己,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朱序及时住嘴,安静吃饭。


    转眼间,发现他食欲也很好,两小碗米饭加一些菜,蔬菜汤剩得也不多。


    两人都很卖力,没怎么浪费。


    朱序渐渐发现,和他相处已经轻松自在很多,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拘谨感。


    饭后去结账,贺砚舟手插着兜安静地等在她身后,见她付了款,才一同出门。


    这里离朱序住的地方不算远,她报了个地址,贺砚舟从前方路口掉头,驶向沿海公路。


    朱序口中的小区他隐约知道,应该是片老住宅,从前只是路过,车子往里开时却暗自皱了皱眉。


    两侧楼房低矮破旧,许多窗口黑黢黢,路两旁一盏路灯都没有,下面的路也深一处浅一处。


    朱序指着前方的路口:“就停在那里吧,车进不去了。”


    贺砚舟问:“还要走多久。”


    “穿过前面的小路就到了。”


    他朝前看了眼:“这地儿可不怎么样。”


    “住习惯了也没什么。”车中静片刻,朱序看他一眼:“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贺砚舟没讲话,转头瞧着她,“嗒”一声响,副驾驶的安全带弹开,她要收手,却忽然间被他握住了  。


    他的手温热而干燥,掌心贴着她手背,可以完全包裹住。


    他拇指在她小指外侧磨搓了下:“就这么走了?”


    车中静得仿佛可以听见心跳声。


    “是呀。”她声音莫名轻飘起来,说完才察觉柔软陌生。


    贺砚舟视线不由暗了一道,“送你。”


    彼此心照不宣,都清楚这一晚不应该太寻常。


    朱序却道;“下次吧。”


    “好像有人怪我不够直接。”他并拢的四指顺着她虎口的缝隙穿进去,指腹轻轻摩挲她掌心的纹路。


    朱序觉得有点痒,用了些力,攥住他的手。


    车内光线昏暗,她眼中却亮亮的:“所以被贺总教训了一通,不敢心急了。”


    贺砚舟极轻哼一声:“真是个好学生。”


    “可能你忘记了,读书时我就很听话。”


    贺砚舟瞧了她一会儿,其实此刻心情非常好,以至于笑意直达眼底。他甚至有些享受她欲擒故纵的小把戏,比直来直去更加有意思。


    贺砚舟没再说什么,最后将她的手仔细揉了一道,将人放走。


    第20章 第20章感觉到一颗心都被揪了出来,……


    朱序关上车门,心中仍扑通扑通跳得热闹。


    手背上的余温还在,她走在前面,仿若感受到身后车里他似潭的目光。


    朱序有些迷上这种暧昧拉扯的感觉。


    脚下的路有深有浅,她一个磕绊。


    快穿过铁门时,身后骤然大亮,他开启了远光灯,使得她眼前的世界仿佛被调亮的手机屏幕。


    朱序步伐顿了顿,回过头去,身后刺亮,并看不清车中的人,内心却瞬间闪过一丝惊厥般的痛感,一时不敢细思,扭回身来快速走远。


    又过了几天,朱序抽空去了趟贺夕那儿。


    去时发现门头的牌匾已经被摘去,屋中大部分用品打包成箱,只里间还剩下些纹身工具。


    朱序坐下来,请她帮忙补色。


    环顾四周,朱序问:“真打算结束这里?有些可惜。”


    贺夕叹气:“我不情愿的,只怪胳膊拧不过大腿。”


    朱序当然知道这“大腿”是指贺砚舟。一般情况下,感觉他比较好相处,严肃时也不会有太大情绪波动,只是那双眼中,有一种不怒自威的严厉感。


    她问:“你学的什么专业?”


    “雕塑。”


    “难怪绘画功底这样好,原来是美术生。”朱序转头:“未必是件坏事,可以再沉淀两年。”


    贺夕哼道:“该学的都学了,对我来说就是浪费时间。”她用干净的纸巾清理多余色料:“高中时,家里觉得我学习不好,这辈子完了,后来我专业课全市第一考进省美院,他们只高兴一阵子。大学的课程对我来说并没挑战性,我也不感兴趣,就办了休学,我爸因为这件事差点跟我断绝父女关系。”


    朱序心中讶异,从前只觉得她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孩,特立独行又张扬自信,原来优秀才是她的资本。


    朱序手臂搭在椅背上,不禁转头看了看她:“所以你开了这家纹身店。你哥还算支持你吧。”


    “他?”贺夕摇头:“他要支持就不会逼我回学校了。前些年他一直在国外,只顾着自己那摊子事,但自打他接手了公司,我爸渐渐退下来。他老人家算是看开了,家里和外面的事一概不管了,每天摆弄那些废纸。所以担子全落在我哥身上,不是情非得已,估计他也懒得管我。”


    朱序想起朱鸾,两人从小生活在一起虽没什么磕绊,但同父异母的感情终究没有亲兄妹那样纯粹吧。


    手臂上传来丝丝痛感,相较上一次,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贺夕又说:“其实我爸妈并不是重男轻女,只是我哥比较优秀,他们以他为荣。从小到大,他很少被约束,学习工作都很自由,就连交了女朋友又莫名其妙跟人家分了手,他们也不会多问半句。”


    朱序侧脸枕在手臂上,无心窥探那些隐私,却莫名没有打断,默默听着。


    “我就刚好相反,做什么总要被纠正。其实我挺烦我哥的,他甚至懒得花时间了解纹身这个行业,好像只为完成我爸布置的任务。凭什么女孩就应该多读书,就要文静优雅才正确。”贺夕手上停了停,忽然凑近朱序,有些顽皮地悄声说:“我就不。”


    朱序转头,差点碰到她鼻尖。


    她笑了下,摸摸鼻子。


    朱序也忍不住笑了:“所以你把名字都改了?”


    “呀!我哥这事都和你说啦!”


    朱序顿觉失言,手心一下子冒出汗来。


    贺夕却没太在意:“我本名叫贺萩璞,砚璞含义为可作砚台的美石。为了迎合我哥,简直又老气又拗口。”


    这名字的确难以评价。朱序很小声嘀咕:“是的呀,要我我也改。”


    声音虽轻,但还是被贺夕听到了。


    她开心地探身过来,想要拥抱她,碍于手上全是色料,只好先做做样子。


    朱序问:“那你现在名字的由来呢?”


    “有天课堂上,老师讲了句诗‘柳色青山映,梨花夕鸟藏’,我挑了个最简单的字。”


    “。…”朱序愣了片刻,感叹这女孩怎么如此洒脱,欣赏喜欢的同时又忍不住调侃:“万幸你没取那个‘山’字。”


    说完,两人大笑起来。


    从那之后,贺夕算是同朱序混熟了,去花店已经不需要通过郑治,贺砚舟亦不知情。


    她有时帮点小忙,有时拍拍花材积累素材,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不交流,仍觉得同朱序相处,是件很舒服的事。


    月末时候,花卉市场配货过来,这次的花材质量很是令人满意,尤其那几束风铃,花苞多而饱满,枝干硬挺。


    朱序忽然想起有笔特殊订单,便挑选一束,做好保水,给A座那边送去。


    她直接乘电梯到的八楼,将鲜切花束交给前台,再由前台送去。


    贺砚舟晚间回到住处,见桌面的花瓶中插了几束乱草,星星点点的白色花苞掩在中间,杂乱、拥挤,毫无美感可言。


    他两手撑着桌沿,又认真打量一番,直身,松了松领带。


    今晚原想去她那边坐坐的,到酒店门口时间已太晚,估计花店打烊。


    贺砚舟发消息问:“什么花?”


    没多久,朱序更加惜字如金:“风铃。”


    贺砚舟盯着屏幕,依稀记得她曾给他看过这种花的图片,可与面前这束大相径庭。他抬腿靠坐在桌沿上,摆弄几下花苞,破天荒用手机搜索风铃花的养护步骤。


    上面所示,需斜剪根部2-3厘米,去除大多数叶子,并深水醒花四小时。风铃易失水,后期应及时补充,避开风口及阳光,否则会加速凋零。


    贺砚舟放下手机,满屋子找剪刀。


    转悠几圈,他忽然间停下来摊了摊手,回头遥遥瞧一眼桌上,觉得自己有些滑稽可笑。


    最后,剪刀他没有找到,省去那步,直接将叶子拽掉大半,又重新投回花瓶中。


    朱序临睡前,在统计花店这段时间的开支及收入,算来算去,发现勉强够付水电费和房租。


    这与她当初所想有些出入,如果后面不拓展业务范围,就她这个小店,生活可以,未必赚得到钱。


    朱序头疼,向后跌回床上,手按在台灯的开关上,一开一阖。


    房间里时明时灭,直到她双眼泛酸,才收回手来。


    四周陷入黑暗,朱序闭上眼,忽然间想起来,忘记告诉贺砚舟怎样养护风铃花。她摸到手机,点进与他的对话框,把温馨贴士的截图和文字说明发送过去,这些通常都会随从订单一同告知客户的,今天却忘记了。


    等了等,那边没有回复。


    朱序便将手机调成静音,准备睡觉。


    贺砚舟是转天傍晚出现在花店门口的,当时她在忙。


    北岛的夏季来得格外早,日落后,风很清凉。天空像是个色彩丰富的调色盘,将橘粉、蓝紫映在海面上。


    接近旺季,游人很多。


    朱序正打包一束向日葵,抬头瞧了他一眼,弯下唇。


    贺砚舟站在门边没有动,只见金灿灿的花束在她怀中  ,像一捧明媚阳光。他没有走过去打扰她,收了视线,就近坐在角落的躺椅里等着,一回头,见旁边迷你冷柜里有些饮品,便取了瓶矿泉水慢慢喝。


    没多久,门口迎客铃响了两声,一个年轻男孩走进来,在鲜花展示架前停住:“老板。”


    朱序:“稍等。”


    男孩等了会儿,再次瞧向她那边:“请问,大概要等多久?我赶时间去接机。”


    朱序手上动作麻利,似乎没听到。


    男孩提高声音:“老板?”


    朱序应道:“稍等。三分钟。”


    贺砚舟抬眸瞧了瞧她,片刻,回手将水瓶搁在桌上,起身走过去。


    他问:“有什么需要帮忙?”


    那人转头看过来,见面前男人一身黑色正装,相貌及气质上佳,压面而来的强大气场可以判断他绝非店员。


    他反应了会儿才问:“想买束鲜花送我女朋友,有什么好的推荐吗?”


    贺砚舟说,“玫瑰。”


    “好像有些普通。”


    贺砚舟:“刚听你说去接机,玫瑰热烈直接,如果很久没见,比较符合目前彼此的心境。”


    对方略一挑眉,内心更加迫切。他目光扫向花丛,的确是那捧红玫瑰最为娇艳抢眼,便果断听从了贺砚舟的建议。


    贺砚舟将整个花桶拎到操作台上,恰巧朱序也把包好的向日葵递交出去。她下意识抬眼瞧了瞧他,那番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中,暗暗吐槽他当真只和玫瑰熟。


    之后又陆陆续续忙了一阵子,墙壁挂钟的时针指向数字八时,店里才算清净下来。


    满地的金粉、纸屑和摘下的叶子,朱序用脚尖拢了两下,抬起头,见贺砚舟正侧靠着躺椅看手机。


    朱序撑着操作台:“还有工作要处理?”


    贺砚舟有些随意地瞧过去一眼,翻转手机:“游戏。”


    朱序托着下巴:“刚才多谢你。”


    “下次记得多进些玫瑰。”


    朱序忍不住一笑,“没想到贺总还有销售天赋。”


    “我也刚发现。”贺砚舟幽默道。他快速结束掉游戏,将手机揣兜里:“店里应该请个人帮忙。”


    “正在考虑。”朱序说。


    “去吃饭?”


    离打烊还有段时间,但朱序果断答应下来:“我洗个手,顺便拿包。”


    贺砚舟起身,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经过操作台旁,从工具桶里拿了把弯头剪刀:“剪根用的?”


    朱序回头,又点点头。


    “借我用用。”他顺走剪刀,先一步出门开车去了。


    临街开了许多家海鲜大排档,越是夜晚,越人声鼎沸。


    随便找一家进去坐,朱序看了看有些杂乱的环境,征询他意见:“要不换一家?”


    “我都行。”他其实在吃饭上面没那么多讲究。


    “那点菜了?”


    “好。”


    朱序翻了翻菜单,点了份招牌海鲜拼盘和烤芝士红薯,贺砚舟又加了些烤串。


    等菜期间,朱序摸了摸两侧衣兜,发现忘记带烟出来。她四下里看看,打算借故去附近超市买一包,转回头,发现贺砚舟正在看她。


    他靠着椅子,一眼看出来:“要烟?”


    “你有吗?”


    贺砚舟摇头。


    她想去买,准备起身时被他压了下手:“等等。”


    朱序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贺砚舟:“借两根。”


    大排档圈在老板自建的小院里,每张圆桌周围摆着几把塑料椅,桌桌相连,没什么空隙。


    贺砚舟后倾了几分,扭头同背桌的大哥打了声招呼,低声说着什么。


    周围太过嘈杂,朱序听不清交谈内容,只见到他并起中指和食指,往唇边贴了下。他身穿一件白衬衣,领口的两粒纽扣没有系,袖子也随意地挽到肘部,小臂线条紧实,手背可以看到明显的筋脉走向。


    他的手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精致,而是很有力量感,手掌大而厚实,手指修长。


    朱序瞬间想起什么,无端脸热,迅速将视线挪向旁边大哥。


    大哥喝得正尽兴,光着膀子,满面通红,豪爽地将一整包利群都塞了过来。


    贺砚舟道谢,只抽出两支,其余还回去。


    大哥又热情地划开打火机。


    贺砚舟含着烟,倾身过去拢住火儿,片刻,点点对方手背示意可以了,又聊两句,方转回头来。


    他就着口中含的烟,将另一支凑近了,快吸两口,点燃后,烟头反转进掌心,递给朱序。


    身处闹市,他举止间带一丝散漫,是很放松的状态。


    “谢谢。”朱序接过来,含在唇间。


    等她抽了两口,他问:“还习惯吗?”


    “可以的。”


    两人便没再聊天,各自吸烟。


    齐腰高的砖墙外是海,海浪反复敲打着岸边,声音单调而孤寂。


    好在夜风还算温柔,轻缓地吹拂着头发。


    背桌那位大哥正和朋友们高谈阔论,从国家大事到生意、女人,又一时情绪激昂,说这辈子“搞钱”才是最重要的事。


    贺砚舟弹掉烟灰,朝朱序看过来:“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什么最重要。”


    朱序随便说了两样:“吃饭,睡觉。”


    贺砚舟没接茬,听出这回答足够敷衍,要笑不笑的,将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


    朱序却会错了意,以为他过度解读,便着急着强调:“别想歪,单纯字面意思。”


    贺砚舟好无辜,一摊手,无奈笑道:“我什么都没说。”


    朱序默了默:“吃睡都好,挺简单的快乐。”反问道:“那你呢?”


    “睡觉。”


    朱序无语。


    他却好心情地笑起来,并且直白补充:“目前阶段,不完全是字面意思。”


    这话他看着她说的。


    朱序抿了下嘴,几乎陷进他的目光围城。


    正不知如何应对,服务员端着海鲜拼盘走过来,身体恰好隔在两人中间。


    贺砚舟本叠腿坐着,侧身让了让。


    朱序只看得到他翘起的那条腿,不知怎么想的,她趁机用脚尖报复性地踢了下他鞋底。他的腿随惯性动了动,人却没有太大反应,也没抬头,边将盘子挪向她,边无声笑了下,表情中含那么一丝纵容味道。


    一顿饭下来,都是些无营养的话题。


    背桌大哥早已离开,安静的环境将浪涛声无限放大,音响里放着歌曲,断断续续听不清唱的什么。


    贺砚舟用纸巾抹了抹嘴,视线跃过围墙瞧着远处,安静等待朱序吃完那块烤芝士红薯。


    红薯软糯,外皮是烤得焦焦的咸芝士,只是有点冷掉了,口感不如刚端上来时。


    朱序吃干净,也抽一张纸巾擦了下嘴。


    贺砚舟看回来,忽问:“你那儿方便吗?”


    朱序心中咚咚了两声,清楚他的意思:“我该说不方便吗?”


    贺砚舟没搭茬,直接起身:“时间不早了,送你回去。”有些时候,他有种不容别人说“不”的强势。


    一路无话。


    车子依旧停在那条窄长又黑暗的小路上,前面一道铁门,门那边依旧没有多少光亮。


    脚下的路坑洼不平,不同的是,贺砚舟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那只手温热干燥,坚固而有力量,她指腹可以触到微微粗糙的皮肤质感。


    “哪一栋?”他忽问。


    朱序回过神来,抬手指了指:“就对面第一栋。”


    “几楼?”


    “三楼。”


    先后上去,开锁进门,朱序顺着墙壁去摸开关,刚刚触到,就被贺砚舟按住了。


    她转过身来,背部抵住了墙壁,极淡的月光顺窗口铺洒进来,她抬眸,眼前是盖过头顶的黑色影子。


    来不及说点什么过度一下,他的吻直接压了下来。


    朱序感觉到唇上湿软的触感,有一瞬忘记呼吸,好半天才急急去喘气,而黑暗中,这一声声,极其致命。


    贺砚舟也被她搞得乱了气息,轻轻亲吻着她唇瓣,一手向上,托紧她后颈,另一手撑住墙壁。


    两个人身高上的差距,使朱序不得不踮起脚来,掌心抵在他胸口,共享着他强有力的心跳。


    不知在第几秒,她开始回应这个吻,轻启开唇瓣,舌尖抵了下他的。黑暗中只觉他一顿,下一秒,他便有些失控。


    两人唇舌纠缠、含吮着,周围很静,只剩凌乱


    交叠的气息。


    好一会儿,朱序实在呼吸不来,狭窄的走廊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她急急拍了下他胸口。


    贺砚舟离开寸许,呼吸很重,沉着嗓音询问:“嗯?”


    朱序抬眸去瞧他:“我……好热,去开下空调。”


    她要从他身边溜走,刚跨出一步,手腕便被他攥紧了,瞬间,那股力量牵扯着她迅速转身,随之手腕被提起高举过头顶,连连后退,臀部抵住对面的柜子。


    门侧的柜子分为两部分,一排顶柜,中间镂空,下面是鞋柜。


    此时她双手交扣,又被他的大手一同扣在顶柜上。


    朱序不得不再次提起脚跟,惊呼一声:“等下!”


    “我怎么没觉得热?”他轻声道。


    “……我浑身是汗。”


    “看看。”他说完,握着她肩头令她翻转过去背对自己,手再向下,在她后腰上加力一按。


    朱序暗自呜咽了声,她身体如一张柔韧的弓,被最大限度舒展开来。双臂传来向上的牵扯感,身前无依无靠挺立着,腰部被他施加力量后狠狠下塌,夸张的快要弯到九十度……她便翘给了他,严丝合缝。


    他的声音在耳畔:“哪儿有汗?”


    朱序咬住嘴唇,反抗不得,负气挑衅:“贺总多此一问,人在你手里,你自己……”她话未说完猛地屏住了呼吸,感觉到一颗心都被揪了出来,有些疼,有些紧,左边右边,来回颤动着。


    朱序额头抵着柜门,忽然想起,吃饭时曾观察过他的手,那样大而厚实,可以包裹住所有,亦有捏碎一切的能力。


    贺砚舟吻了下她耳侧,低声:“说谎。”指腹下,肌肤细腻、爽滑,没有一丝汗。


    朱序不理。


    她身上衬衫已褶皱走形,下面是半裙。不知过多久,恍惚间感觉到,贺砚舟直接切入了正题。


    她倏然紧缩起来,大脑陷入嗡鸣的白噪声中,他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根本无心去听,许久后才听见“转头”二字。


    朱序木偶般听话照做,侧着头轻轻吻他的唇,逐渐放松下来。


    他十分强势且狠心,从开始,到结束。


    全程都在黑暗中的小小走廊里,她如一叶小舟,所有的依附只有她额头抵着的那块柜门,时间很长,只能无助地承受着狂风巨浪的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