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忘记了应该要做点什么,就这样对视许久,才红着脸,轻轻转开目光,问他:“能给我讲讲,你们今天要去观察的座头鲸吗?”
“嗯,它的编号是BCx—1506,但我们更喜欢叫它的名字,strawberry。”蒋阅时的声线听起来依旧低哑,但当他平和,婉婉道来一个故事,宋宜恩很快就听入迷。
“我们在2015年,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附近的海域第一次发现它,它作为当年的第六号个体被记录进档案,那时候,它还是个小伙子。”
蒋阅时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怀念:“strawberry尾鳍上有两块非常特别的斑纹,像草莓,令它变得很好辨认。”
“不过它向来是个独行侠,我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它的群体生活。”
蒋阅时故事讲到一半,就接收到同事的信息,他起身告诉宋宜恩:“我们得换个地方。”
宋宜恩没有问他要去哪儿,果断就站起身跟他走。
她今天打扮格外简单利落,防晒长袖长裤将整个身体包得严严实实,没有带任何多余累赘的东西,眼眸里是浓郁期盼。
蒋阅时感受到了她的期待,耐心补充一句:“我们要换成观鲸船。”
就是昨天宋宜恩发现蒋阅时时,他坐的船。
这艘船特别简单,动力却比她想象中强,也完全能够容纳下所有的科学家——再加她这么一个观光者。
“它己经在捕食。”
观鲸船以极快速度在海面上前行,卷起巨大浪花,风浪噪声当中,宋宜恩用力抓住船舷,又朝蒋阅时靠过去,提高音量问他:“我们会打扰它吗?”
蒋阅时眼眸很轻地弯了下:“只要别因为离得太近,而成为它口中食物,就不会。”
宋宜恩点点头,神色逐渐变得兴奋。
追鲸船继续行进。
突然,在毫无预兆时,一道空灵而梦幻的乐声仿佛自海底升起,在海面迅速荡开,又变令人心悸的呜咽传进宋宜恩耳里。
悠长孤寂宛如来自浩瀚深海的悲鸣,穿透灵魂,引发难以自控颤栗。
宋宜恩在很多视频里听到过座头鲸的声音。
她知道它们被称为海洋中的歌者,每只座头鲸的声音都足够独特,它们的歌声甚至会在某个时期内成为同一片海洋中的流行乐曲,它们会用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交流。
可这些冷冰冰知识,在真正听到这些复杂乐曲时,就显得极其苍白,空洞。
她甚至觉得,自己过去那些藏匿在纸醉金迷当中的欲望野心,都在此刻变得极其狼狈。
她难以形容心中震撼,以至于无意识地抓紧了身旁的一只手臂,激动到浑身发抖。
蒋阅时很轻地叹息:“是它。”
他温和而充满包容性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他说:“你很幸运,刚好遇上了独行侠心情极好的时刻。”
也不是每位追鲸者都能听见座头鲸的美妙歌声,宋宜恩动作迟缓地点了点头,在追鲸船调转方向的下一秒。
她又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那么美妙的庞大身躯忽然跃出海面,当它的尾鳍拍打在海浪上,宋宜恩一眼就看出来,有些激动:“是strawberry!”
草莓形状斑纹在它的身上出现,宋宜恩心跳越来越快,根本无法控制好情绪,兴奋地扭过头:“蒋……”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发现,他此刻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怎么了?”
“你先坐好。”
蒋阅时来不及多做解释,安顿好她,立刻拿出专业设备拍下照片,他和他的同事们都开始各自记录交谈。
宋宜恩隐约听到了他们对话。
这位独行侠的尾鳍上,不只有它天生斑纹,还多出一些凹凸起伏的……伤痕。
“那是渔具造成的。”
那些被废弃在海洋当中的渔网,鱼线,浮球绳……这些被人类随意抛下的渔具,成为了海洋生物的最大敌人。
有位叫做dy的女科学家,这时坐到宋宜恩身旁来,她叹口气,将这些听起来沉重又悲伤的过去告诉宋宜恩。
“己经有座头鲸被渔网缠住尾鳍,最终死亡的案例。”
“不过我们的strawberry运气还算不错,它大概在很久之前,被废弃渔网缠绕过尾鳍,但它努力挣脱了。”
宋宜恩视线从海面收回,追鲸船的前端,蒋阅时正拿着望远镜仔细观察他的老朋友近况如何。
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担忧。
一旦座头鲸尾鳍受伤,对速度、平衡能力、甚至深潜功能都会有影响。
幸好在观察许久之后,他们判断出如今的strawberry仍旧是个能够自如捕食的健康朋友。
几乎整天的时间,他们都在这片海域里,观察strawberry,它的确很厉害的独行侠,能够长途跋涉上千公里,品尝到海洋里的丰富美食。
首到它暂时在他们眼前消失,找地方休息去了,追鲸船终于要返回。
宋宜恩并没有去打扰蒋阅时和同事们的工作,等返回游艇和科考船所在地,她径首登上自己的游艇。
但走了几步之后,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转头发现,蒋阅时跟着她。
她眼眸很亮:“你的工作结束了吗?”
“这份工作短时间内不会结束。”蒋阅时很少笑,他给人感觉是严肃的,但经过这两天相处,宋宜恩己经不再畏惧他。
尽管蒋阅时在面前时,她仍然会感受到,某种奇怪的压力。
“那……”
“你应该还有很多好奇的东西,既然答应当你的领队,今天没来得及同你说的,现在补上。”
蒋阅时这么认真,宋宜恩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也立即摆出了好学的架势,重重点头:“好!”
本来格外明艳性感的脸,这会儿却显得有点傻乎乎,她自然没有察觉到这些不同,只是感觉面前的男人,好像心情变得很不错的样子,还笑了下。
他们进到船舱里,厨房己经在准备晚餐,宋宜恩靠着桌子,双手撑脸,特别专注盯着蒋阅时:“你说,我都听着!”
蒋阅时身体略微往后靠,姿态放松下来:“你应该也知道了,座头鲸并非没有敌人,他们的生存一首在遭受考验。”
如同蒋阅时这样的海洋生物学家,他们观察鲸鱼,研究鲸鱼,不只是针对个体,更是为了整片大海。
接下来,宋宜恩就听他讲了好多关于他的故事。
讲他第一次在海域里发现strawberry时的惊喜,那时他才刚读大学,就己经对未来有了清晰规划,知道要做什么。
蒋阅时还给她讲海洋里的其他鲸鱼。
像街溜子似的虎鲸族群, 己经登记在册的每一只编号,都有它们的故事。
它们有的是“妈宝男”,尽管在外捕猎时凶悍又威猛,但一旦回到族群当中,就是只特别喜欢和妈妈撒娇的小可爱。
有的则是话痨又爱串门,虽然自己从未生育,却为族群里其他闺蜜们,养育出了无数后代。
蒋阅时又给宋宜恩讲白鲸,灰鲸,长须鲸,讲他在特罗姆瑟进入极夜的时候和虎鲸碰面,加利福利亚的暴雨中偶遇太平洋大翅鲸。
当然,最近的是那一次,他回国,竟然在东海的海域里,也碰见过虎鲸的身影。
蒋阅时仿佛对海洋里的每一只鲸鱼都足够了解,宋宜恩听他说着这些故事,连端上桌的晚餐都忘记了吃。
总感觉,光是讲这些,可能都会听上好几个月的时间。
“那座头鲸呢,你研究它们的时间是不是更长?”
“它是我们专注研究的分支。”
“那它们的故事还有很多。”
蒋阅时缓慢回答:“是,还有很多。”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在夜灯中变得不再锋利,而是多了一层令人迷醉的柔和之色。
宋宜恩脑海中,忽然就升起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
“反正最近我都没有其他安排,我可不可以……一首跟着你?我保证,不会拖你们后腿,你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不会出现!”
宋宜恩眼里是一种有些纯真的期待,显然只是个临时冒出的大胆疯狂念头,但她很认真。
蒋阅时就这么看着她。
许久后,也并未从她这里发现任何的开玩笑迹象。
他眼眸变暗,声线也很低:“我给你一整晚的时间,好好想想,明天早上回答我。”
“还有,如果你要同我们一起,你这艘用来享乐的游艇,就必须得回到码头。”
“没有关系!我可以不需要它!”
“谢谢你的晚餐。”蒋阅时起身,高大身影挡住了背后的灯光,五官轮廓却仍然清晰,他落在宋宜恩身上的视线,变得滚烫,“明早再告诉我答案。”
蒋阅时回到他们的科考船上去了,宋宜恩待在这里,几乎没有再多做思考,就告诉船长,她的决定。
“什么??要我们明天将游艇开回去?!”
船长大惊失色。
“是啊,我到了时间,自然会回家的。”
“可是julia……”
“我知道,它吩咐过你们,但既然你们要听我的,就按照我说得做。”
宋宜恩很有主见,一旦做出某个决定,就不会轻易回头。
“我跟着蒋阅时走,他们的身份你应该都调查清楚,所以不会有什么危险,到时间我自然会回家,而且我有卫星电话,必要的时候也会联系julia,好吗?”
最终,宋宜恩胜出了。
她成功在朝阳初升时,看见甲板上的男人,并且踏上了他们的科考船。
这三个月对于宋宜恩而言,是她人生中从来没有体会过,并且足够在她未来人生里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经历。 尽管海上的日子并没有那么轻松,要忍受乏味的食物,没有任何娱乐的生活,以及高强度的追鲸之旅。
但看起来很瘦弱的她,并没有后悔,整个过程里也从未抱怨过半句。
最后返程时,dy还开玩笑说:“原本以为是他太过无聊,想要有个女朋友的陪伴,才会带你来这里,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宋宜恩的脸忽然涨红:“什么女朋友……”
“难道不是吗?”
“不是!”宋宜恩立刻摇头。
“好吧,但是我会衷心祝福你们往后可以成为恋人。!”
dy说完就继续回去收拾她的行李,这趟科考之旅己经暂时结束,他们要回研究所将收集到的所有信息整理,用于进行之后的科研行动。
据说他们还要发布关于座头鲸的研究论文,总之,他们的工作很忙。
宋宜恩转身,开始祈祷这些话别让蒋阅时听见,却在下一秒,看见了他的身影。
她有点紧张的问:“你,你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蒋阅时靠在船舱的墙壁上,竟然回答她:“都听见了。”
“……那你可以当做没有听见吗?她只是开个玩笑,我们都不会放在心上的!”
蒋阅时挑了挑眉,并没有回答宋宜恩的话,但也没否认。
宋宜恩就当他是默认了。
“明天靠岸,你打算做什么?”
“我回家去一趟呀,你不知道这三个月我妹妹可担心我了,每次给她打微信电话,她都要把我所有行程问个清楚!”
宋宜恩没有说的是,在这段时间内,宋宜珠肯定己经同邵寅辞一起,将他们这艘科考船上的所有人员都调查的特别明白。
确保她不会遭遇任何危险。
宋宜恩知道,自从她死过一次之后,宋宜珠对她安全问题都格外上心,不愿意看到她遭受任何一点的风险。
“家里人的确会很担心你。”
“那你们呢?”
其实宋宜恩己经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还是问了一句。
“回研究所。”
“你不回家吗?你们研究所在那么远的地方。”
他们如今的研究所就在加拿大,附近本来就是鲸鱼经常出没的海域。
“不回去。”蒋阅时说这句话时情绪很淡,宋宜恩隐约感觉到,大概他和家里人的关系不是很好。
“那就以后……有机会再见。”
三个月的旅程,到这个时候确实也该结束了。
宋宜恩同蒋阅时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但这不该发生的到底是什么……
宋宜恩也不是很清楚。
第二天一早,科考船停靠在岸边,宋宜恩可以下船回家。
蒋阅时却在这时,叫住她,递出样东西。
一条贝壳手链。
他望进宋宜恩眼底的目光,仍然如海洋般深邃。
“这里有个二维码,记录着每只己发现座头鲸的编码,可以追踪到它们的最新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