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兮 作品

第116章 李怀璋

满室寂静。

花生大士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腕间的菩提串突然"啪"地断线,浑圆的珠子滚落一地,在青砖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如同年少时未能说出口的告白,终于在此刻倾泻而出。

老人弯腰去捡,雪白的长眉垂下来遮住了表情:"我们这些老骨头啊..."他的声音突然沙哑,"配不上她。"

一粒菩提珠滚到李当归脚边。

老人弯腰拾起最后一粒菩提珠,却在直起身时突然挺直了佝偻的背脊,浑浊的双眼迸发出年轻人般的光彩。

他拂袖扫开案上公文,仿佛要在这方寸之间展开一幅江湖长卷。

"汀兰孤身南下那年,正值南北战火初歇。"花生大士的指尖在案面轻叩,节奏如马蹄踏过青石板,"她一袭白衣,双剑负背,所过之处——"他突然抬头,白眉下的眼睛灼灼发亮,"你们可知当时江湖怎么传颂她?"

不待回答,老人突然拍案吟道:"翩若惊鸿影,双壁醉九州!"

案上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雀翎的骨铃也随之一颤。

李当归恍惚看见三十年前的春风里,一个白衣女子策马穿过城门,剑鞘上的霜纹折射着朝阳,惊起满街飞花。

"她专挑豪强恶霸下手。"花生大士掰着枯瘦的手指计数,"玉罗城的血手盐商,白虎寨的铁鞭太岁,青南港的剥皮税吏...个个都是盘踞一方的恶蛟,全被她那双剑挑了巢穴。"

静姝不知何时凑到了案边,乌黑色的发梢垂在登记簿上。

她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颊,仿佛在对照什么。

花生大士瞥了她一眼,继续道:

"最绝的是她办案手法——每惩处一个恶霸,必留其三分产业接济贫民。"老人突然压低声音,"知道为什么南北贵族都拿她没办法吗?因为被她救过的百姓,甘愿用血肉筑成护她的墙。"

宁芙的寒螭剑突然发出清越的剑鸣。

这位鲜少动容的将军,此刻眼中竟闪过一丝罕见的敬意。

花生大士突然苦笑:"那些年追求她的队伍能从白虎城排到玉罗城。有权贵赠她南海明珠,有修士献上长生丹方..."老人摇摇头,"可她剑穗都不曾为谁摆动半分。"

李当归掌心突然一热。

"解厄"神纹不知何时浮现出来,泛着淡淡的金芒。

他忽然想起儿时母亲熬药时哼的小调——现在想来,那似乎是某支江湖谣曲的片段。

"直到那场雨夜血战。"花生大士语气陡转,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重新串好的菩提,"汀兰为救一村孩童,独战七煞修罗。虽然斩了那魔头,自己也中了剧毒,倒在白虎城外的老槐沟..."

老人突然指向李当归,枯瘦的手臂微微发颤:"你父亲——那个背着药篓的傻小子,就是在沟底发现的她。"

阳光突然斜斜地穿透窗纸,在青砖地上投下一幅流动的光影戏——恍惚间,李当归看见年轻时的父亲跪在泥泞中,将染血的剑客背起。

母亲的剑穗垂落下来,与父亲药篓里新采的当归轻轻相碰。

"据说他背着汀兰走了三天三夜。"花生大士的声音忽然轻柔下来,"过悬崖时用藤蔓捆着两人腰身,遇狼群就点燃药草驱赶...最后是拿祖传的九转还魂丹吊住了她一口气。"

......

时间飞速前移,回到了那个战乱与祥和共存的年代。

那天也如今天这般,空气燥热而绵长。

......

一个药铺子里。

晨光像融化的金箔,透过窗纸上的破洞淌进来,在床榻上烙下几个晃动的光斑。

一位美的不像话的女子正静静的躺在上面。

她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时,最先看到的是一根横梁——上面结着蛛网,挂着几串风干的药草,绝不是她记忆中最后一幕的血色天空。

"我...没死?"

她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试着动了动手指,意料中的剧痛没有出现,只有久卧的酸麻感。

这不对劲,那是公认的无解之毒,中者三日必全身溃烂而亡。

女子撑着床板慢慢坐起,散乱的长发垂落肩头。

她身上还是那件染血的白衣,袖口被利刃划开的口子已经被人粗粗缝上,针脚歪歪扭扭像孩子的手笔。

被褥有淡淡的皂角味,底下垫着晒干的药草,随动作发出窸窣轻响。

窗外传来规律的"哆、哆"声,像是利刃劈开木柴。

女子掀开被子,双脚触到冰凉的地面时微微发颤,但比想象中有力得多。

她走到窗前,手指碰到窗棂的瞬间愣住了——掌心常年握剑的茧子像是被什么药草敷过,边缘圆润得像新生儿的肌肤。

推开窗的刹那,山间的晨风裹着药香扑面而来。

院子里,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少年正在劈柴,他的衣服破旧的不成样子,补丁上还摞着补丁。

他每挥一次柴刀,肘部就会露出块更大的补丁,洗得发白的布料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少年突然咳嗽起来,扶着腰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水。

就在这个瞬间,他抬头看见了窗边的女子。

"哐当!"

柴刀砸在石板上,惊跑了觅食的麻雀。

少年像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沾着木屑的手悬在半空,嘴唇开合几次却发不出声音。

他看起来想逃跑,又想上前,结果左脚绊右脚差点摔倒。

女子看到这一幕忽然笑了。

这一笑仿佛冰河解冻,晨光都为之明亮了几分。

她太久没这样笑过了——江湖血雨里容不得真心笑意,可眼前这个慌乱的补丁少年,比任何世家公子的珍稀贺礼都更让她开怀。

少年却呆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像是寒冬里突然绽放的雪莲,又像是阴云中劈下的第一道春光。

等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居然也跟着笑了,嘴角咧得发酸。

风掠过院角的药圃,几片当归叶子轻轻摇摆。

少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忙脚乱比划着:"你、你别动!伤口刚结痂!"他指着自己胸口相应位置,急得额头又冒出汗珠,"我熬了粥!加了黄芪和..."

女子望着这个语无伦次的少年,忽然注意到他指尖密密麻麻的针眼——那是连夜施针留下的痕迹。

她低头看向自己胸前,脏污的衣襟下隐约可见包扎工整的绷带。

少年已经冲进厨房,途中还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汀兰听着里面锅碗瓢盆叮当乱响,轻轻按住窗台。

阳光温暖着她的指尖,远处山峦起伏如剑脊,近处晾晒的药材散发出苦涩清香。

远处药架上的当归随风轻晃,忽然让她瞳孔骤缩。

她想起一件及其重要的事情——还有人在等她!

她猛地撑起身子,却扯动肋间伤口。

一阵剧痛袭来,眼前发黑的瞬间,她听见瓷碗摔碎的脆响。

"别动!"

少年冲过来时带着满身药香,手臂稳稳托住她下滑的身躯。

汀兰想挣开,却发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对方将她扶回藤椅。

"你伤的太重。"少年蹲下来捡拾碎瓷,发梢还沾着灶台边的面粉,"至少十日不能下榻。"

他忽然抬头,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眼神,"你要办的事,比命还重要?"

汀兰望向窗外。

晾晒的红色绡花在风中翻飞,像极了一个人。

晨光斜照进药铺后堂,将那张破旧的榆木饭桌镀上一层金边。

桌面虽布满岁月刻下的划痕,却被擦得泛出温润光泽,连木纹里的沟壑都纤尘不染。

汀兰的指尖抚过碗沿——最普通的粗陶碗,沿口还有处烧制时留下的疙瘩,但摸上去清爽洁净,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

粥是琥珀色的,表面凝着层薄薄的米油。

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突然睁大了眼睛。

这粥甜的不像话,根本想象不到是眼前的穷苦少年做出来的。

"好甜啊。"

这句话像道惊雷劈在少年头上。

他原本就低垂的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闻言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桌腿发出"咚"的闷响。

"我、我可能糖放多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手指揪住衣摆上最大的那块补丁,"灶上还温着白粥,我这就去..."

"不必。"汀兰用勺背轻轻敲了下碗沿,"我很喜欢。"

少年悬在半空的屁股又慢慢落回板凳。

他偷偷抬眼,正撞上汀兰含着笑意的目光,顿时像被烫到般别开脸,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为什么不敢看我?"汀兰支着下巴,"我长得很丑?"

"不是!"少年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双手在膝头握成拳头,"古语有云男女不杂坐,我爹说过..."

"那你把我背回来的时候,"汀兰突然前倾身体,发梢垂到粥碗上方,"就没好好看过我?"

少年整个人僵住了。

他想起三天前在山沟里发现这个满身是血的女子时,她苍白的面容在月光下像尊破碎的玉雕。为施针解毒,他确实解开了那件被血黏住的白衣...

"医者...医者父母心。"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吞进了肚子里,"情况紧急..."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几片叶子飘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我叫汀兰。"她用手指蘸着粥水,在桌面写下这两个字,"你呢?"

少年盯着那两道渐渐干涸的水痕,喉结上下滚动:"李、李怀璋。"似乎觉得太过简短,又补充道:"家父说要有悬壶济世之胸怀,还要守正明德如圭璋..."

汀兰突然笑出声。

这个穷苦少年,和那些为她争风吃醋的江湖才俊实在相差太远。

"怀璋。"她念这个名字时,少年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你知道自己解的是什么毒吗?"

李怀璋摇摇头,老实回答:"只看出是混合毒,用了七步莲、碧蟾酥还有..."他突然住口,因为汀兰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你连阎罗笑都能解..."汀兰轻声说,"却住在这样的地方?"

阳光突然偏移角度,照亮了墙角堆放的药篓。

李怀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声音忽然坚定起来:"《大医精诚》有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他顿了顿,"我家虽贫,但后山有的是好药材。"

一片槐叶飘进汀兰的粥碗。

她看着少年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这碗甜过头的粥,比白虎城最贵的蜜饯更合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