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质听到杨帆的话,思忖片刻,说道:“杨大人,你说得老夫明白,但凡事需要一个过程,操之过急恐怕会适得其反。”他劝说杨帆缓一缓,大规模裁撤官员,大规模人员变动,容易生乱子。
杨帆闻言轻叹一口气,说道:“邵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但有些事慢不了,慢上一年半载,则遇到的阻力会越来越大,不如快刀斩乱麻!”
杨帆于福建、浙江、广东三省平民乱、查海贸走私,威慑三省官员,趁着余威尚在,正是推行革新的最佳时机,否则耽搁了时间,那群人又会好了伤疤忘了疼。
邵质与吴伯宗互相对视了一眼,吴伯宗方说道:“好,既然杨大人心意已决,我们便全力助你,至于能走到哪一步,我们无法保证。”
历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洪武朝的大学士,可远未到后世内阁大学士那般权倾朝野。
邵质与吴伯宗,顶多利用多年来的人脉与威信,为杨帆奔走造势,缓解来自朝堂上的掣肘罢了。
杨帆得了邵质、吴伯宗的保证,心情极好,与二人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邵质笑呵呵地与杨帆提起一件事:“杨大人,你可知杨伯成之子杨荣?此子天资聪颖,才华不俗。”
杨荣?
杨帆闻言眉毛一挑,将来大名鼎鼎的“三杨”之一,杨帆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沉吟片刻,随口说道:“听过他的名字,不过,杨伯成主动投案,殿下并未牵连杨伯成的家眷,邵大人为何提起他?”
邵质露出一抹笑意,说道:“不瞒杨大人,老夫与杨伯成曾经是同窗,这些年虽政见不合但私交还是不错的,杨家如今落了难,杨伯成托人送书信到我府上,希望能为他儿子引荐,见杨大人一面。”
哦?
杨帆颇为诧异,说道:“这倒是奇了,杨家沦落至此,与我杨帆脱不开干系,杨伯成竟然想要让儿子来见本官?”
邵质恳切地说道:“杨伯成打的什么主意老夫猜不透,不过,我们多年交情,还请杨大人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见一见杨荣那孩子吧。”
吴伯宗亦点了点头,说道:“杨大人,杨荣那孩子我认识,现在杨家就靠着他撑起门庭,很是不容易。”
杨帆装着沉思的模样没有立刻答应,邵质与吴伯宗也就只好静静地等待。
以他们两个久经官场的老臣的心思,自然猜得出杨伯成在想什么。
杨伯成一家,已经得罪了几乎大半同僚,没有了什么出路,如今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投靠杨帆。
良久,杨帆才抬起头,说道:“两位大人今日摆了这桌酒席,还要帮我杨帆,我岂有不回报之理?好,就让杨荣来我侯府,见一面。”
听杨帆答应,邵质、吴伯宗都是喜上眉梢,为杨荣高兴,更因为杨帆愿意接纳杨荣。
他们还真担心杨帆铁面无私,拒绝杨荣,那样的话,杨家可就真的要落魄了。
应天,当夜,长安侯府。
杨帆在酒楼喝了不少的酒,回到长安侯府的时候,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遂与杨士奇在后院,寻了僻静的院落烹茶对弈,顺便等杨荣过来相见。
杨士奇棋艺不俗,不过在杨帆面前稍显拘谨,不敢施展全部的棋力。
杨士奇一边与杨帆对弈,一边轻声说道:“大人,殿下已经命田子臻与陈乾夫两位大人回了国子监,暂领国子监事务,宋讷对其罪行供认不讳,还牵扯出十几位与他有财务往来的大人。”
杨帆微微颔首却没说话,宋复祖可不像宋讷,撑不住任何的拷问,宋复祖招了,宋讷自然就会和盘托出。
想必宋讷与詹同、吴沉、杨伯成等人的勾当,也会被陆续挖掘出来,从结果来看,杨伯成算得上是聪明人,一个卑劣的聪明人。
过了一会儿,王图前来禀报:杨伯成之子杨荣,在府邸外求见!
杨帆挥挥手,说道:“杨公子来得倒是快,王图,你去领着他进来,客气一些不要怠慢了人家。”
杨荣今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来到院落里拜见杨帆的时候,十分拘谨,拱手行礼,道:“在下杨荣,拜见杨大人!”
杨帆凝望着杨荣,剑眉星目长身玉立,一身的书卷气,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就这么审视着杨荣,杨荣便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杨帆方轻声说道:“不必多礼,杨公子今日来本侯府上,所为何事?”
杨帆开门见山地询问,倒是令杨荣有些吃惊,杨荣琢磨了片刻,说道:“在下,想要为杨家寻一条出路,想为大人效力!”
杨帆微微颔首,摩挲着棋子,道:“邵大人、吴大人都说,你杨荣才思敏捷,素有才华,本侯问你三个问题,你若能回答得上来,本侯便考虑一下,如何?”
杨荣挺了挺胸膛,说道:“请大人尽管问,杨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荣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杨帆便随口问出第一个问题:“杨荣,你来投靠吾,你就不恨吾么?”
杨荣的脸色微微一变,脑子里面飞快运转,想着如何回答杨帆的问题。
杨士奇也没想到杨帆会这么问,杨伯成因为杨帆而入狱,或许还会被流放,杨荣能不恨杨帆?他望着那与自己同姓却年轻不少的青年,好奇杨荣到底会怎么回答。
好一会儿,杨荣才说道:“在下对大人有怨无恨!”
杨帆笑了,说道:“杨荣,你这回答倒是有趣,说说,什么叫作‘有怨无恨’?”
杨荣深吸一口气,解释道:“家父因杨大人彻查福建等三省的案子而入狱,我杨家多年的努力化为泡影,吾心疼家父,心疼杨家,故心中对大人有怨,但大人所做全都是因为公事,为了大明!”
“杨荣身为大明的子民,站在大明的立场上,认为杨大人所做之事利国利民,故杨大人与我杨家的冲突是因为公理而非私仇,所以,杨荣不恨大人!”
杨帆的眸子微微一动,他深深地看了杨荣一眼,眼神里满是欣赏与惊喜。
不愧是未来的“三杨”之一,虽然才二十出头,但这份胆识与胸襟,已经不是旁人能比得了。
杨帆面色平静,说道:“那二个问题,你如何看待本侯对福建三省海贸之革新?”
杨帆的《海贸奏疏》在早朝上公之于众,如今里面的大致内容已经传遍应天的大街小巷。
便是应天的茶楼瓦舍都在议论他的革新政策,杨荣自然也做足了功课才敢来杨府。
听到杨帆的问题后,杨荣只思索了片刻,才说道:“在下认为海贸政策之革新有百利而无一害,若当真说哪里不好,便是大人您过于放纵锦衣卫的权力。”
杨帆露出一抹玩味之色,点了点头示意杨荣继续说,杨荣道:“锦衣卫历经陛下废立之后,权柄本就越发深重,不过锦衣卫之权柄仅限于京师之内,如今大人将锦衣卫的权柄扩展到了福建三省。”
“恕我直言,这锦衣卫、监察御史、三省官员之间互相监督,的确能保证海贸利益的长久,但若是再过五十年、百年,恐怕锦衣卫的权柄会扩展到大明各省,到时候恐尾大不掉!”
杨帆这一次不得不对杨荣刮目相看,杨荣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杨帆《海贸奏疏》中的弊端。
这弊端杨帆如何看不出来?
可杨帆也没有办法,为了保证海贸利益掌控在朝廷手中,锦衣卫的职权必须扩大出去。
至于五十年、一百年之后,锦衣卫权势扩张带来的影响,那时候杨帆估计早就化为冢中枯骨了。
有些事,杨帆不会留给后人去做,有些事,还真就是要靠着后人的智慧去化解了。
杨帆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对杨荣说道:“看来邵大人与吴大人没有说错,你果真才思敏捷,是个人才。”
杨帆的话让杨荣颇为兴奋,旋即杨帆提出了第三个问题,道:“你觉得我大明攻取安南、高丽,还有明年可能会进攻倭国,种种军事举动,如何?”
杨荣听到杨帆的问题,陷入了沉思,因为杨帆询问的这个问题涉及面太广,太大。
杨帆也不着急,与杨士奇慢悠悠地饮茶,等待杨荣的答案,杨帆很好奇现在的杨荣会给什么答复。
历史上的杨荣身为“三杨”之一,通晓谋略,精于军务,是一个极其厉害的文臣。
不过,三杨在对待对外军事上较为保守,还出现过放弃安南,允许安南独立的事情。
杨荣思索良久,终于开口说道:“大人,在下认为频繁出兵对外战役,固然劳民伤财,然当下所行之事,功在千秋万代,不可以钱财来衡量。”
“倭国狼子野心,对高丽,对我大明沿海虎视眈眈,瓦剌、鞑靼更是我大明的心腹之患,至于攻取安南,未来可掌控南洋,在下也曾看过大人的部分奏疏摘录,深以为然!”
哎呦!
杨帆没想到杨荣居然能如此赞成他的战略,与原本历史上的杨荣大不一样。
杨帆微微眯起眼睛,说道:“杨荣,本侯问你的问题,你要诚实回答,不可因为本侯的身份与政见,便说假话,你可懂?”
杨荣微微一怔,说道:“在下自然懂,大人,在下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杨荣如今才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且杨家落难,现在的杨荣可谓一无所有,与历史上成为内阁大学士时候的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
都说“屁股决定脑袋”,所处的位置不同,境遇不同,杨荣自然而然就会有不同的想法,这也是人之常情。
杨帆听完杨荣回答的三个问题,缓缓地起身,杨荣立刻紧张起来,意识到他等待的答案终于来了。
杨帆走到了杨荣面前,轻声说道:“吾有一弟子,乃是亲军都尉府指挥使毛骧之子,那小子却喜好舞刀弄枪,不把心思放在学问上,若你愿意,可随吾左右,将来若是能在科举上再进一步,也算得我杨帆半个徒弟出人头地,我面上有光。”
杨荣激动得全身颤抖,杨帆的话说得客气,实际上他杨帆哪里需要靠着一个徒弟面上有光?
杨帆这是给了杨荣一个身份,让杨荣成了他杨帆的门徒,杨家就能在风雨飘摇中维持下来。
谁想要借机报复杨家,谁想要暗中挤兑杨荣,给杨荣难堪,也得掂量一下杨荣身后的老师杨帆答不答应。
杨荣激动得直接双膝跪地,大声喊道:“弟子杨荣,拜见老师!”他万万没想到,能成为杨帆的弟子。
杨帆笑着将杨荣给扶起来,道:“不必多礼,吾从来不讲那些繁文缛节,回去告诉你父亲母亲,就说有我杨帆在,你杨家倒不了,你要将心思都放在读书上,争取科举中榜,你可懂?”
杨荣的眼眶红了,连连点头,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杨帆这位老师,对于此刻的杨家来说太重要了。
待杨荣千恩万谢地离开,杨士奇才轻声说道:“大人,杨荣的确是个人才,不过您收他为弟子,恐怕会让人误会杨伯成与您有瓜葛。”
杨帆闻言微微一笑,说道:“旁人误会就误会吧,左右杨家从杨伯成主动投案的时候,他杨家未来可就没有退路了。”
杨帆有心保住杨家,保住杨荣,收杨荣当个记名弟子,便是最好的办法。
杨士奇、杨溥、杨荣,未来大明王朝的三位重臣,竟都神奇地与杨帆有了关系。
杨帆的心情极好,对杨士奇道:“士奇,正事办完了,你我的对弈可还没结束,这次,不许再相让了。”
杨士奇微微一怔,旋即点了点头,说道:“大人放心,士奇一定全力以赴!”
洪武二十七年,八月,原吏部尚书詹同、文渊阁大学士兼国子监祭酒宋讷、东阁大学士吴沉。
因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勾结沿海官商走私被抄家处斩,家族流放永安都司。
另有都察院左都御史詹辉,以及参与到其中的京城官员十六名,被判处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