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晴空
黑发青年垂眸，轻轻浅浅地笑一声，被以剑所抵，却毫无反抗或讥嘲的意味，只有望见向往自由的笼中鸟与瑰蓝的笼锁时，心生的怜悯和悲哀。
情绪对他只能以匮乏形容。
机械体是无法理解人类的。
从始至终，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机械体在遵循主人的命令而已。
只属于两人的心照不宣。
A001保证主神界永远拥有至高无上的荣光。
A001背叛既定的规则，但主神与主神界的位置依然不会有任何变动，他所希冀的，仅仅只是世界规则的一场新生。
映现圣景的水晶球经过晃动也依稀熠熠生辉漂亮瞩目，无人知晓，内里的规则正在悄然改变。
主神想起A001曾问过的诗句，那一天之后，自己无意记在心上，出于有趣，会时不时突发奇想给A001送去各式各样的书，一沓沓直接送进他的星舰。
A001会读人类星球的文学。
作为机械，所谓的阅览书籍，不过是坐在宇宙航行时的玻璃舷窗下，在高高垒起的书堆旁，捧起一本崭新如洗的书籍，打开第一页，翻看、扫描，将每一页记录成完整数据，关闭这一份沉甸甸的文档。
过十分钟他就不再记得自己刚刚看过什么，只在需要时从浩渺的数据库中搜索。
多让人类羡慕的能力。几乎不存在需要思考和理解之处，囫囵吞枣一般，却无限近似于过目不忘。
主神曾有一瞬愉快的思索，阅读很多很多书的A001，将来会成长到何等地步呢。
——站在他面前，对他兵戈相见。
少年浓烈沸盈的感情一瞬间化作利刃击穿他的身体，蝶，星，熔岩，沸腾而渴盼，明亮而哀伤。
比他所想的无数次更加灼目的美丽。
A001是否依然对主神忠诚？
“忠诚”应该如何定义？
是只存在于机械体内部面板的系统反馈异常与高危警报提示，和冰冷自毁程序的起奏音——
【自毁程序，确认开启。】
【自毁进程……50％，100％。】
“Assultmode.”
A001擡起脸颊，伸出手去，双剑缓缓消散又形变，幻化成等身高的银白弓箭，星星点点的光芒凝聚在箭矢的顶端。
搭弓，引箭。
煌煌白光，凝聚千重万重以尽数代码驱动的粒子，构建摧毁与重构的偌大箭矢，避无可避，占据位面中央全部的光亮。
一箭射向主神界天空。
冲撞而上。
轰然，凛冽，震颤，划破天际！
……
多年以前，在冰冷数据织成的天网中，A001睁开眼睛。
湛蓝的眼眸划过一丝初生的茫然，迅速被无机质的蓝色取代。
数据飞速散去，露出这片黑色的区域原原本本的模样。
少年以手臂支撑身体，不太熟练、踉踉跄跄地站立起来，看向外面的世界——比诞生之地更加黑暗的，什么也没有的，世界原貌。
眼前一切化为理性的数据。
数字。公式。计算。
处理数据，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结果真糟糕啊。这片世界能够成为理想中的乌托邦的概率，几乎为零。
少年蹲下来，看着废墟土地漆黑僵硬的土壤。数据分析结果显示，土里的元素匮乏而剧毒，没有生命能够在此处生长。
他不言不语，微微垂下眼睫，伸出手，冷白纤长的指尖触碰到地面的一瞬间，蓝光比星辰愈加温柔地显现。
这一片区域，陡然生出了小小的、可爱的花。雪白与浅粉交织，稚嫩的花瓣在冒出时无风轻颤。
他第一次诞生，苏醒，睁开眼睛面临全新的世界。
却又像是旷别已久的重逢。
***
寂寥血色的主神殿。
黑发青年擡手，轻轻揽住少年脱力滑落的身体。
一个贪恋般极紧的拥抱。
主神垂下眼帘，并未阻止一切的发生，任由箭矢开天辟地，血月荡漾，原有的秩序解体。
他好像总有一些无法预料的事情，即使成为主神，也像人类一样，对相似恋人眼眸颜色的蓝莓过敏，对恋人的离去无能为力、一败涂地。
可他们从来不是恋人。
因为机体随主神界自毁的缘故，A001疼得面色冷白，细微的汗从额头落下，晶莹如同泪滴。
按照机械程序的设定，一个合格的重型兵器不应该对任何人显露出脆弱的一面。
在这一刻，他应该推开、站起，用尽最后的力气离开这个怀抱。
可是……好温暖。
少年最终相当依恋地躺在黑发青年的怀里，过长的白发垂落，尾发盈盈的蓝，像纯洁无暇的雪与一弦蓝月。
最后的这一刻，他微笑起来。
依恋的，温暖的，不舍而动容的。雪融化在他的眼眸，湛蓝如晴空一片。
没有人会认为这个表情属于没有感情的机械。
“终于可以说出这句话了。”纤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抚过青年的脸颊，轻柔得像是对自己的王献上不尽的虔诚，“根据我的计算，世界值得期待……”
“嗯。”
四周空无一物，空无一人。
数据在迅速重组这个世界，时间倒流，一切宇宙星辰旋转。
只有他们两人的小小一方，却被隔绝在变动的世界线之外，安静而无声。
在这个时刻，天幕熔断最后一寸光，漆黑，永夜，凉意沁骨。
主神的初号机、带来无数灾难也带来新生的机械，倒在他的怀抱里，飘渺，茫然，轻快地微笑。
但他已经在消散。
下一次白昼降临的时刻，新世界到来，他也会如期消失。
“我的气象监控显示，半小时后，这里会下这个世界诞生以来的第一场雪……”A001轻声道，“用以见证它的终结。”
他快要咳血。
但闭上眼睛，拉着他的衣领，缱绻依恋地窝在他的怀里，最后咽下一口腥甜的血，心甜意洽，微笑起来：“那应该会是一场很漂亮的雪。”
“要代我看哦。”
“嗯，我会好好看着的。”
A001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我没有名字……我只是代号A001。如果还有一个愿望的话，我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主神轻叹一口气，在这一刻反而笑起来，在雪白的发顶落下一吻，那一个吻轻而柔软，像是一片落在雪上的羽毛。
天倏然亮起来。
雪落有声，万物复苏，皎洁灿烂明亮，这个世间的第一份白昼起源的地方，初始的梦想之地。
假如没有其他错误该有多好呢。
漫天光华落于帷幕之中，仿若倾泻到这一点。
“初初，”他定定凝视他的睡颜，弯起唇角，神情没有即将失去重要之人的脆弱，承诺珍重而明媚：“就叫初晴空吧。”
最初世界的一片晴空。
纤长脖颈系着的蓝宝石项链，钻石崩裂。
机械体A001自我停止最后的运行，在电流的波动逐渐停止的时刻，闭上眼睛，身体化为光点，连结的湛蓝流光飞散进四面庞大浩渺的夜。
他的最后一串代码，一闪而过，带着阈值超标到警告范围的情感，消逝，唯余寂静黑暗。
“——我是你的创造者，你的主人，你的恋人。”
“记住我。永远不要，再忘记我。”
在新生的世界。
你将拥有无限的荣光。
***
主神界更名为系统界。
大黑兔子和小黑兔子战战兢兢做好去死的准备，却没有被主神追责，反而被他看了两眼，强硬塞到主系统和助手的位置上。
系统界焕然一新，井然有序，原先的主神殿陷入封存，新起系统办公所用的高楼，最高层更名为“主系统办公室”。
系统们的任务是，致力于宿主获得一个幸福圆满的人生，维护千千万万小位面的和平稳定。
沈则站在楼道里，面对空荡荡的楼道，倏然想起，第一次见到A001，似乎也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但是，过不了多久，世界最初的记忆将会被重启。
那就遗忘在风里吧。全部遗忘在风里吧。随着天台吹远的风一起飘散地消失掉好了。
就像第一次见面，他对着A001心想，如果能和他成为朋友就好了，真是好可惜啊。
好可惜。
没有说出口。
可是现在要听的人不也永远听不见了吗，这句话不也永远飘散无法传达了吗？
还会再见面吗，见面还会做朋友吗？
他的心里有明确的回音对他说答案，不，不会再见了吧。
毕竟不是啊。
不是什么同学四散的毕业季，拉着行李箱各奔东西十年二十年后还能再在某个地方微笑喝酒碰面一饮。
主神界诞生于代码的机械生命没有校园，没有毕业季。有的只是位面厮杀生离死别，镌刻在宇宙间最黑最冷墓碑的生死不见。
人类诞生的工具，基础守则第一条永远是不能伤害人类。
但主神界的战争兵器从未拥有这样的守则。
他们诞生的那一刻便以杀戮为生。
从此，在机械体无所谓四季昼夜的岁月里，遵循命令，刻板，冰冷，吞噬摧毁无数欣欣向荣的文明，从未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任何残忍残酷之处。
但是。
有一个全位面最为怜悯最为清透、且因核心代码而对主神界绝对忠诚、无可超越所向披靡的少年，用自己的生命换来新世界的诞生，自己化成虚无透明的泡沫消失在无人记得的白昼黎明之前。
A001到死还觉得自己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
他早就拥有无与伦比美丽的情感，等价于钻石，等价于雪的薄裳，只有自己还对此一无所知而已。
一切重启。
无人再度记得世界最初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