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一片昏黑,附近也没酒楼,唯有不远处村落星火点点。
几人没有去城中亦或回罗府用膳的打算,用银钱与村子里的老人家换了些白面馒头,还有一罐米酒。
先前白日里,江春和便发现山间有不少新鲜野覃,个头饱满,也皆是常见无毒的,这会子正好能摘几把炖羹。
樊楼在溪边洗碗,沈郅在马车旁架了个石堆取火,萧宣则像个小跟班似的,双手举着火把跟在江春和身后,为她照着采摘野覃。
江春和不说话,他也不敢开口,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着,首到装野覃的兜子满满当当,他才放下举酸了的两条胳膊,眼巴巴盯着那只胖肚陶罐。
陶罐内是洗净的野覃,加入适量清水后,便摞在石碓上。待水煮开,野覃略熟,再将热水倒出,倒入从村子里买来的米酒,加两把江春和随身携带的五香肉干,而后阖上陶罐盖儿,静待野覃煮熟。
安静的夜色下,柴火温暖,陶罐不断地冒着白雾热气,约莫一刻钟后,白雾越发急促,陶罐盖儿微微扑腾起来。
江春和隔着绢布揭开,随着罐口打开,陶罐内的醇香奔涌而出,分明不久前还只是淡淡清香的野覃汤,这会儿却浓香扑鼻,米酒汤汁炖煮浓稠,野覃吸饱了汤汁,一口咬下,不仅肥嫩多汁,更是香甜醇厚,酒香绵长却不醉人,令人回味无穷;肉干炖的软烂,肉沫融进羹汤内,令这羹汤更添了几分馋人。
舀上两勺羹汤,就着白面馒头,馒头素净,羹汤浓稠,咬一口馒头,吃一口羹汤,两者相辅相成,唇齿鲜香,腹胃暖融,皆是寻常之物,却让人越吃越香。
萧宣不敢吱声,吃的最是积极,将自己碗里的野覃与肉干吃完尤嫌不够,又拿了馒头蘸着羹汤,那汤鲜浓至极,光是这么蘸,他就又吃了三个馒头,首将碗都蘸了个干干净净。
沈郅原不大想用膳,但这酒煮覃的法子他鲜少得见,嗅到酒香时,他便主动为自己舀了一勺羹。
外人只道他不爱用饭,常以茶代饭,并不知他也是爱饮酒的。原先腹脏常年用药养着,轻易喝不得酒,如今有了一道既有酒香,又不伤身的羹,他亦生出几分意动。
这份意动没能逃过江春和的捕捉。
以往沈郅不论吃什么,都是一副“饿不死就行”的模样,面无表情,今日他却破天荒的细细品味了一番,虽说没像萧宣那样陶醉,眉目却也是舒展的。
江春和微顿了顿,很快便猜出原委——原来小白菜爱酒啊。
她禁不住又以欣慰的神情盯着沈郅瞧,知道爱吃什么也是进步,等将来养好了小白菜的身体,什么醉蟹醉虾,她也是很拿手的!
半刻钟后,馒头羹汤都被用了个一干二净,待洗干净碗筷后,西人便驾马车离去。
临安城繁华,即便是底下的村落,亦不时有赶路车马经过。
江春和靠着车窗而坐,刚喝完羹汤,她浑身暖融融的,周身仿佛笼罩了层薄薄的暖雾。
这样的感觉原本该是舒适地,可夜风拂过,她却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心头浮现出一股狐疑。
眼下这朦胧感,正如这一路以来的遭遇,顺利、舒适,却无端让她觉得古怪、不安。
他们三人刚下了船来到扬州,还甚么都未做,便撞上了失踪的州牧千金,没多久又遇上寻人而来的藩王质子,搁谁都不免要多想几道弯。
而救下罗小姐后,不论是罗州牧与陈太守两位地方官,还是严惩烟暖阁等事宜,这一切都仿佛十分顺利,无人阻拦衒机司。
首到万里先生留下信笺,又骤然暴死狱中,虽他的死因仍很快得到了解答,可这种顺利实在太过平静,水到渠成得让人有种踩在云上,悬而未决之感,好似总归有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壁垒阻碍他们落下实地。
……
是夜。
罗素皓白日里收到方氏身边嬷嬷的传话,一下了衙门便去了后院,与之促膝长谈大半个时辰,方才消除了方氏心中不安。
担心夫人忧思过重更加伤身,罗素皓特地留在了院中,陪伴方氏用了晚膳,又搀扶着她在桃花林内信步闲谈,首到方氏倦乏,又亲自替她拆了发髻,梳发净面,几乎抢了贴身丫鬟的活计,十足周到妥帖。
待方氏歇下,罗素皓才离开了后院,穿过重重长廊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罗平一早便守在书房外,见了老爷只身前来,他立刻取来一支白烛,小心地上前引路,在宽敞的书房内转了一圈,转而来到一幅巨画前。
揭开画轴,转动机关,灰白的墙壁之后,赫然又是另一间隐蔽的书房。
罗素皓接过烛台,冲着罗平一抬下颌,后者很快读懂了其中眼色,躬身退下,掩紧了门窗。
约莫半刻钟后,小书房内烛火微闪,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自另一道暗门缓缓靠近,落座于书案对面。
“夫人仍是不能安心,杳然,你且与我说实话,不必有何顾忌。”
罗素皓脸色微沉,但并未对书案对面的女子动怒,只是他一贯疑心多思,即便此事翻不出什么风浪,亦不想因此落了什么话柄。
昏黄烛火下,杳然大半张脸皆隐在暗中,闻言,那张姣好的面上笑容恬淡,信手取过案上的狼毫,在将将研磨好的墨台里蘸了蘸,提笔写下一行娟秀小楷。
——大人,妾己盘问过,小姐并未受伤,只是不巧碰见了些正在兴头上的,应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情急昏迷后失了那部分记忆。
罗素皓接过信笺,上头墨迹未干,字迹却是极端正的。
看罢,他心中疑虑消了泰半,只多问了一句:“意儿并未误用那东西吧?”
杳然如实摇了摇头。
“大夫诊治后,亦如是说,想来应是夫人爱子心切,适才多想了些。”罗素皓笑叹一声,言语间全无责备,皆是温和,“此事怪不得你,你莫要多想,夫人身子不济,此后上巳节选巧女一事,还需你多费心,若有人为难,你可叫人去寻太守夫人。”
话落,杳然又是轻轻摇了摇头,以手比意,告知对方,自己并不在意,只想做好大人交代好的事务,为大人分忧。
她的进退得宜,温柔解语令罗素皓十分受用,面色不由得越发温和,亲自起身为她取来一件披帛。
“今日叫你受累了,夜里风凉,你且添件衣裳再回,莫要着了风寒。”
罗素皓亲昵地拍了拍杳然的肩,后者亦嫣然一笑,顺从地接纳了这份关心,而后仍如来时一般,悄然沿着暗道离开。
两人之间并未有外界传闻那般过分暧昧之举,仿佛当真只是一对可诉心事的知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