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午后,烈日像是被点燃的火球,毫不留情地炙烤着陈王庄的每一寸土地。
空气因酷热而扭曲,远处的田埂和树木都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知了在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嘶鸣着,不知疲倦,给这本就燥热的午后更添了几分烦闷。
陈烨的黑色奥迪A6卷起一阵尘土,缓缓驶入熟悉的村口。
车窗半开,灌进来的是混杂着泥土腥气和草木焦糊味的热浪。
一个多月的南下奔波,深城、苏杭、中海,每一座城市都留下了“饱了没”扩张的足迹,也耗尽了他不少心神。
处理完正事后,他带着江心在深城玩了两天,之后便独自回了庐州。
江心则要跟着研学团一起回去。
车子在自家院门口新铺的水泥场上停稳,陈烨刚熄火从车上下来,目光便被不远处一幕吸引,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只见爷爷陈德汉那辆熟悉的蓝色三轮摩托车,“突突突”地从村道拐角驶了过来,车速不快,车斗里码着三四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看形状,是刚从地里掰下来的新鲜玉米。
而让陈烨意外的,是坐在车斗边缘,小心翼翼扶着那些玉米袋的那个身影。
苏思芸?
她怎么会在这里?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她身上,苏思芸头上戴着一顶边缘有些毛糙的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身上穿着一件素雅的浅米色棉布t恤和一条宽松的蓝色牛仔裤,t恤上沾了不少黄土和青色的草汁,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紧紧贴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鼻尖也渗着细密的汗珠。
这副模样,与她平日里那个光鲜亮丽、一丝不苟的富家大小姐形象完全不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动的淳朴与可爱。
当三轮车在院门口停下,苏思芸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奥迪车旁的陈烨,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睁大,闪过一丝惊喜。
“陈烨!”
她清脆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雀跃,还没来得及下车就急急地朝他挥手,笑容灿烂得晃眼。
看到眼前少女,陈烨心中一软,那份长途跋涉的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她明媚的笑容驱散了不少。
他快步迎了上去,目光落在她脸上沾着的泥巴以及手臂上几道被玉米叶划出的细小红痕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皱了一下。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陈烨伸手接过她扶着的蛇皮袋,触手沉甸甸的,“还跟着爷爷下地掰玉米?”
他拉过她另一只手,看着她掌心那几道清晰的红印,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责备:“看看你这手,还有这脸,也不套个东西?”
苏思芸被他握着手,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脸颊微微一热,心中却是一阵甜蜜。
她抽回手,不在意地甩了甩,指尖拂过脸颊上的细小划痕:“我这不是想帮一下爷爷嘛!再说,帮爷爷干活我也开心,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说着,她仿佛邀功一样拍了拍车斗里的几袋玉米,得意地问道:“你看,我厉害吧,掰了好多!”
陈烨看着她这副小女孩炫耀糖果般的模样,顿时想起了前世记忆里的那道身影。
简直天差地别。
女人被爱和没有被爱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样子。
“都是你掰的?”陈烨一脸惊讶。
他当然知道车上这五六袋玉米不可能是苏思芸一个人掰的,但有时候夸两句又不会掉块肉,反而能让别人开心好一会。
苏思芸娇嗔地白了他一眼,随后还是开心地回道:“当然不可能,我就弄了半袋子。”
一旁的陈德汉默默地停好三轮车,将固定在车把上的那杆老旱烟取下来,在鞋底磕了磕烟灰,又重新填上烟丝点燃,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
他浑浊的眼睛在陈烨和苏思芸之间来回扫了一眼,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了然,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开始一袋一袋地往下卸玉米。
“赶紧去洗洗,脸都快花了。”陈烨拉着苏思芸走到院子里的水井旁,井边放着一个半旧的搪瓷脸盆和一块洗得发白的毛巾,“去屋里歇着,我来帮爷爷卸货。”
“嗯!”
苏思芸乖巧地点了点头,眉眼弯弯,舀了一瓢清凉的井水,仔细地清洗着脸颊和手臂上的尘土与汗渍。
陈烨则走到三轮车旁,开始帮着陈德汉卸玉米。
蛇皮袋很沉,他却搬得毫不费力,只是在将一袋玉米扛进堂屋时,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爷,她怎么来了?来了多久了?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陈德汉吐出一口浓重的烟圈,瞥了眼正蹲在井边,小心翼翼擦拭着脸颊的苏思芸的背影,语气平静无波:“大概一周前吧,苏丫头说想来咱家看看,体验体验农村生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她不让我告诉你,说想给你个惊喜。”
“惊喜?”陈烨将玉米袋放在墙角,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我看是惊吓还差不多。”
玉米很快就卸完了,六个编织袋,堆在堂屋的角落里,等明天太阳出来后就得铺到水泥场上开始晒了。
陈德汉洗了把脸,从堂屋的矮柜里摸出一包大前门,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才朝陈烨挥了挥手,示意他到院子角落那棵老核桃树下。
树荫下,摆着两张褪了色的竹编小马扎。
陈德汉在其中一张坐下,示意陈烨也坐,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严肃。
他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陈烨,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
陈烨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知道,爷爷这是有话要问了,而且,恐怕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
果然,半晌之后,陈德汉才将手中的烟蒂在地上摁灭,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威严:“陈烨,你跟爷爷说实话。你跟小江那丫头,还有这个苏丫头,到底都是什么关系?”
来了!
陈烨心中一凛,知道这道坎终究是躲不过去了。
苏思芸都追到老家来了,爷爷奶奶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
他深吸一口气,脑中飞速盘算着该如何措辞,既能安抚住爷爷,又不至于将事情闹得太僵。
他沉默了片刻,才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回答道:“爷,苏思芸和江心......她们是异父异母的姐妹。”
这个信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让陈德汉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了一下。
陈烨顿了顿,迎着爷爷那探究的目光,继续说道:“我和苏思芸的关系......就跟我跟江心的关系,是一样的。”
“一样?!”陈德汉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他猛地从马扎上站起身,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瞬间迸射出难以置信的怒火。
他想起了上次陈烨从深城回来时,自己亲眼撞见他和江心在池塘边亲......亲嘴的画面。
甚至他还记得,孙银芝晚上跟他说推开孙子房门时,看到陈烨和江心衣衫不整地睡在一张床上的事!
当时他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毕竟江心那丫头乖巧懂事,长得也盘亮条顺,他也乐见其成。
可现在,陈烨竟然告诉他,他和苏思芸那个同样漂亮得不像话的城里姑娘,关系和江心是“一样”的?!
那岂不是意味着......
陈德汉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猛地想起墙角还放着一根刚刚捆玉米袋子剩下的麻绳,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冲过去抄起麻绳,转身就朝着陈烨的腿上狠狠抽了过去!
“啪!”
麻绳带着风声,结结实实地抽在了陈烨的小腿上,火辣辣的疼。
“你个小畜生!你奶奶的!两个!你还真敢想!你从哪学的这些歪门邪道!”陈德汉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麻绳如同雨点般落下,边抽边骂,
“我和你外公两家,祖上八代都没出过你这样的!啊?!你有了几个臭钱,念了几天书,就学坏了是不是?你想把这两个好好的姑娘都给祸害了?!”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烨被抽得龇牙咧嘴,抱头鼠窜,在不大的院子里上蹿下跳,连连躲闪:“别、别抽!你先住手!有话好好说!你听我解释啊!”
“解释?我今天非打断你这两条狗腿!给人家小江和小苏一人赔一条腿去!”陈德汉哪里肯听,手中的麻绳舞得虎虎生风,追着陈烨不放。
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扬起一片尘土。
上个月孙银芝打牌赢来的那只小奶狗见到这一幕,欢天喜地的绕着陈烨蹦蹦跳跳,叫个不停。
苏思芸刚在屋里用凉水洗了把脸,准备出来看看爷孙俩在聊什么,正端着两碗凉水走到堂屋门口,便被院子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她看到陈德汉拿着麻绳追着陈烨打,陈烨则狼狈地四处躲闪,嘴里还不停地告饶,那副场景既让她心惊肉跳,又莫名地觉得有些......好笑。
但她也立刻意识到,肯定是出大事了!
而且,多半和自己有关!
陈德汉毕竟年纪大了,追着陈烨抽了几十下之后,也累得够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将手中的麻绳往地上一扔,指着躲得远远的陈烨,气得说不出话来。
陈烨揉着被打得生疼的胳膊和小腿,也是一阵苦笑。
这顿打挨得不冤,但着实疼啊。
他长这么大一直都很听话,还从没挨过这么重的揍。
很显然,爷爷对他的所作所为很生气。
“她们俩......”陈德汉喘了几口气,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陈烨,一字一句地问道,“都知道你和对方的关系?都知道你想脚踩两条船的心思?”
陈烨知道,这个时候再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苦笑着点了点头:“知道。”
“知道?!”陈德汉再次被孙子这坦然的态度给震惊到了,他差点又想抄起地上的麻绳,但最终还是强行忍住了。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疲惫:“你......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你总不能真的......”
他还是不敢去想孙子会“两个都要”那种荒唐的可能性。
在他朴素的观念里,男人三妻四妾那是旧社会的糟粕,现代社会,一夫一妻才是正道。
孙子这肯定是年少荒唐,不懂事,最终肯定还是要做出选择的。
然而,陈烨接下来的回答,却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只见陈烨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堂屋门口正一脸担忧望着这边的苏思芸,最终还是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却异常坚定:
“爷,这件事......我没得选。”
“没得选?!”陈德汉被他这句回答气得怒极反笑,“我看你小子是翅膀硬了,以为自己读了几天书,赚了几个钱,就无法无天了!”
“好!既然你没得选,那我帮你选!你现在就跟她们俩都断了!我们老陈家丢不起这个人!你这样的小畜生,也配不上人家任何一个!”
他说着便猛地转身,朝着堂屋门口的苏思芸走去,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苏丫头,你过来一下!把你爸的电话给我!还有江心她爸的!我亲自给他们打电话道歉,让他们把自家闺女领回去!省得被你这个小畜生给耽误了!”
陈烨见状,连忙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爷爷的胳膊,急声道:“爷!你别冲动!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好的!你就别管了!”
“我不管?我再不管你就要上天了!我今天非得......”陈德汉用力甩开陈烨的手,正准备继续朝苏思芸走去。
苏思芸端着两碗凉水,看到院子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和陈烨脸上的无奈,心中早已了然。
她脚步轻移走到陈德汉面前,脸上却带着乖巧得体的微笑,柔声说道:“爷爷,忙了半天,喝口水解解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