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回十三年,初夏的淮安盐场,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海盐混合的刺鼻气味。施世纶踩着被烧得发黑的盐砖,眉头紧锁。
三天前,这里还是一片繁忙景象,上千灶户日夜煮盐,为朝廷供应着维系帝国财政命脉的白盐。而今,只剩下一片焦土和几处仍在冒烟的废墟。
"大人,这是第七处被焚毁的盐场了。"随行的衙役赵虎低声道,声音里透着不安,"再这样下去,今年的盐课怕是..."
施世纶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蹲下身,用折扇拨开一堆灰烬。扇骨触到一个硬物,他小心地将其挑出——那是一块造型奇特的金属片,边缘有精致的雕花,中间凹陷处还残留着些许黑色粉末。
"西洋火镰。"施世纶眯起眼睛,"灶户用火石取火,怎会有这等稀罕物?"
赵虎凑过来看:"会不会是走私货?听说最近有红毛番在沿海一带活动。"
施世纶没有回答,只是将火镰用手帕包好,收入袖中。他起身环顾四周,盐场边缘的几间茅屋幸免于火难,几个衣衫褴褛的灶户正瑟缩在墙角,眼神惊恐。
"带那几个过来问话。"施世纶指了指。
不多时,三个灶户被带到施世纶面前,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青天大老爷明鉴,小的们冤枉啊!"
施世纶示意他们起身:"本官只问真相,不冤枉无辜。说说那日情形。"
最年长的灶户颤抖着开口:"回大人话,那日晌午,盐课司又来催逼,说每灶加征三成盐课。大伙儿实在活不下去了,李三哥就...就带头闹了起来..."
"然后呢?"
"然后不知怎的就起了火,有人喊烧了这吃人的盐场,大伙儿就...就..."灶户说不下去了,只是不住抹泪。
施世纶注意到他话中的蹊跷:"你说不知怎的就起了火?不是你们点的?"
灶户摇头如拨浪鼓:"小的们哪敢啊!是有人...有人用了奇怪的东西,啪地一声就冒出火来,比火石快多了..."
施世纶与赵虎交换了一个眼神。西洋火镰,果然在此。
回衙门的路上,施世纶一直在思索。灶户暴动不稀奇,但用西洋火器纵火就非同寻常了。更奇怪的是,为何要焚毁盐场?寻常灶户闹事,最多打砸器具,烧毁生计来源岂不矛盾?
"大人,前面有人拦轿!"赵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轿子停下,施世纶掀开帘子,看到一个身着奇异服装的红发男子站在路中,身边是个点头哈腰的本地人,看样子是个通译。
"这位大人,"通译上前行礼,"我家主人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佛郎机商人,有要事相告。"
施世纶打量着那个佛郎机人——高鼻深目,红褐卷发,身着绣金线的深蓝外套,腰间挂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胸前挂着的一个银质十字架。
"本官淮安知府施世纶,阁下有何见教?"施世纶下了轿子。
通译转向佛郎机人,叽里咕噜说了一串。那佛郎几人听完,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又说了一通。
通译翻译道:"我家主人说,他听闻最近有厨子抗议没有辣椒,烧了厨房。他愿意提供帮助。"
施世纶一愣:"厨子?辣椒?"
赵虎忍不住笑出声:"大人,这红毛番怕是搞错了,是灶户暴动,不是厨子闹事。"
通译尴尬地擦了擦汗:"这个...小的葡萄牙话学得不好...主人原话说的是cozinheiros protestam sem pimenta..."
施世纶突然明白了什么,眼中精光一闪:"问他,可知道西洋火镰?"
通译转述后,佛郎机人脸色微变,随即摇头否认。
施世纶不再多言,接过那本册子翻看。册子内页空空如也,只有些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有趣。"施世纶嘴角微扬,"请安东尼奥先生到衙门一叙。"
衙门后堂,施世纶命人备了茶点,却将那本空白册子放在炭盆上方烘烤。不多时,空白的纸页上渐渐显现出淡紫色的字迹。
安东尼奥见状,猛地站起,脸色大变。
"葡萄藤汁密写,遇热显形。"施世纶不急不缓地说,"本官早年在泉州见过波斯商人用此法记账。安东尼奥先生,你一个正经商人,为何要用密写账本?"
通译结结巴巴地翻译着,额头渗出冷汗。安东尼奥沉默片刻,突然用生硬的官话说道:"大人...懂葡萄牙话?"
施世纶微笑:"略懂一二。所以我知道起义不是厨子抗议没辣椒。"
安东尼奥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把与盐场发现的一模一样的火镰:"这个,我的。但盐场火,不是我放的。"
"那你的火镰为何会在现场?"
"三天前,我的货仓被盗。丢了这个,还有...一桶硝石。"
施世纶眼神一凛。硝石,制作火药的原料。
安东尼奥继续用夹杂着葡萄牙语的官话解释,通译在一旁补充。原来他是来自澳门的葡萄牙商人,本在淮安经营葡萄酒和钟表生意。近来发现账目不对,怀疑有伙计私吞货款,故用密写账本记录真实交易。
"你账本上记了什么?"施世纶追问。
安东尼奥犹豫片刻,指向账本上一行显现的文字:"这个人,买了很多硝石和铁器,不付钱。"
施世纶仔细辨认那行字迹:"盐课司大使...周汝成?"
安东尼奥点头:"他说,代表白莲买货。"
白莲!施世纶心头一震。白莲教,朝廷明令剿灭的邪教组织,近年虽销声匿迹,却不想在此露出端倪。
"赵虎,"施世纶沉声命令,"立刻带人秘密监视盐课司,周汝成的一举一动都要记录。再查近半年所有与佛郎机人的交易记录。"
当夜,施世纶独自在书房研究安东尼奥的账本。炭盆的热气一页页熏出那些隐藏的交易记录:铁器、硝石、硫磺...还有更令人不安的条目——"鸟铳二十支,交付白莲使者"。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施世纶凝重的面容。这不是简单的灶户暴动,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白莲教勾结盐官,走私火器,煽动灶户暴乱以掩盖真实目的。但他们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雷声轰鸣中,施世纶忽然想起一事:三日后,正是两淮盐运使来淮安巡查的日子...
"大人!不好了!"赵虎慌慌张张冲进书房,"周汝成...他死了!"
施世纶猛地站起:"怎么回事?"
"刚接到报案,周大使人头悬挂在盐课司大门上,旁边...旁边用血画了朵白莲花!"
施世纶心头一沉。灭口?内讧?还是...某种信号?
"安东尼奥呢?"
"还在客房,有弟兄看着。"
施世纶快步走向客房,却发现房门大开,看守的衙役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安东尼奥踪影全无。桌上留着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汉字:
"厨子...找...辣椒...危险..."
施世纶盯着这荒诞的字条,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不是翻译错误,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暗号。安东尼奥不是普通商人,他知道的远比说出来的多。
"传令下去,"施世纶声音冷峻,"全城搜查佛郎机人和可疑灶户。特别注意...厨房和辣椒。"
暴雨倾盆而下,施世纶站在廊下,望着漆黑的夜空。盐场暴动、西洋火镰、密写账本、白莲教、失踪的葡萄牙人...这些碎片背后,隐藏着一个足以震动两淮的巨大阴谋。而他,必须在盐运使到来前,揭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