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竖起耳朵听下去,先是介绍丁德裕生平,说他本就以武将擢升,但此后恃功骄横,虐民蠢政,比如假称修筑城墙实为贪墨,比如修筑自己的宅邸皆以军资购置。
后面又提到当初辽人扰边的时候,丁德裕畏战,反诬潞州乡民通敌,纵兵屠戮石岭村,老幼二百人枉死,而这件事有幸存者,若皇帝需要,可着人入京问询。
“伏请官家,速罢丁德裕本兼各职,械送御史台鞫审;敕三司使彻查潞州钱粮亏空,追赃补国;昭雪冤案,抚恤石岭村遗孤。”
周井读到这儿,再看丁德裕的眼神已是有了鄙夷,他撇了撇嘴,听皇帝没有喊停,继续念道:“臣闻《尚书》有云:‘树德务滋,除恶务本’。今丁德裕负国害民,若不明正典刑,何以儆效尤、安天下?臣以蝼蚁之躯,冒死上达天听,倘有半字虚妄,甘受磔刑!谨奏。”
周井读完后,将奏本合上重新放在赵匡胤身前案上,丁德裕已是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可没有王继勋同官家的这层关系,他有今日,完全便是官家提拔,所有身家性命全系在官家身上。
不过赵匡胤还没有开口,钱俶拱手上前说道:“官家,臣有事启奏!”
听钱俶说话,跪在地上的丁德裕立即察觉不好,膝行几步大哭认罪,“官家,臣知错,臣辜负官家厚恩,臣甘愿受罚!”
赵匡胤板着脸没有看丁德裕,而是朝钱俶点了点头,“你说!”
“是,臣率军攻打常州城,丁监军急功好利,未等援军前来便命大军攻城,是以最后城虽攻下,但死伤无数,入城后,更是纵军抢掠,要不是邹将军及时赶到制止,常州百姓怕还要遭难!”
邹进听到自己名字,明白钱俶的意思,可他不知该不该开口,余光就瞧赵德昭方向看了一眼。
赵德昭捕捉到邹进询问眼神,轻轻点了点头,邹进便有了数,躬身道:“官家,臣可为钱将军作证,臣抵达常州城下时,所见俱是我大宋官兵尸首,相比于不战而降的润州”
邹进叹了一声,看样子很是为常州百姓痛心。
赵德昭在旁边瞧着,心想所为近墨者黑,邹进原本可是板板正正一人,如今倒也会做戏了!
“什么大宋官兵,那些都是他们吴越的兵马,钱俶他就是心痛损失了他自己的兵马,这才要中伤臣啊,”丁德裕指着钱俶喊冤,“官家明察,钱俶对大宋仍有不臣之心。”
“丁监军说错了,”钱俶正色道:“吴越早已归降大宋,眼下不论是本将,还是原吴越兵马,都是大宋百姓、大宋军卒,便算是丁建军领的那些,若他们有这些不必要的死伤,本将也一样心痛!”
赵德昭听明白了,原来丁德裕是让钱俶的兵马攻城,他自己摘取胜利果实,难怪钱俶会发怒了!
呵,钱俶虽然是降臣,但毕竟曾经也是“主”,丁德裕该不会还以为自己是为了官家着想吧!
“太子意下如何?”赵德昭正想着,就听赵匡胤问自己意见。
“我竟然不知,丁监军心中,竟然还有吴越和大宋之分,怕也是如此,攻打常州时才会罔顾百姓性命,因为他也未曾将他们看做大宋子民,”赵德昭肃了神色,继续道:“暂且不管常州战事,但范知州所弹劾的,丁监军都已是认罪,自然该好好查一查才是。”
钱俶本还忧心赵德昭不会为自己说话,但听到这话,心下不由大定,看向赵德昭的眼神多了几分感激。
“既然如此,”赵匡胤看向薛居正,“收丁德裕入大理寺,命三司赴潞州调查奏本所言之事。”
“是,臣遵命!”薛居正回道。
“行了行了,都回吧!”赵匡胤捏了捏眉心,江南国战事刚结束就出了这种事,也是心烦得很。
出了殿门,这几人中赵德昭身份最高,都是默默得跟在他的身后,赵德昭却要同他们说话,只好停下脚步。
“殿下,下官还有陪同大理寺查证王将军一案,便先告退了!”曹彬同查彦朝赵德昭行了礼,二人便离开了垂拱殿出宫去了。
王继勋私底下藏起来的宝物他们可都知道在哪,还得先做做样子找一找,最后才能让人去取出来送交大理寺才好。
以及王继勋在码头欺男霸女的恶行,也该让他们准备准备入京来了。
“两位将军辛苦!”赵德昭同曹彬对了一个眼神,对方什么意思也便知道了。
这一次,王继勋休想活着从大理寺中出来!
曹彬和查彦离开后,剩下几人看向赵德昭,也不知他是要同哪个说话。
“钱将军,”赵德昭却是朝钱俶开口,“此前明州走私一事,钱将军可有所耳闻?”
钱俶听到“明州走私”,心中多少有了数,苦笑一声道:“此前是有发生,不过海商在翁山县,实在不好捉拿,当时吴越水军也去了几次,都是空手而返。”
“是,的确可恶!”赵德昭点头。
“殿下可是有什么办法?”钱俶问道。
“办法另外再说,我这次是想问问你,可有什么水军将领推荐一二?眼下海商贸易发展起来,海面上的护卫总要跟上,不然,这时日一久,那些海盗闻着味儿就要来抢我大宋商船了!”
钱俶明白了,他们吴越多是沿海州城,内陆水军是一方面,海面上的水军比起大宋来自然更胜一筹。
他们自己来组建,还不如就让有经验的来。
“水军将领?”薛居正笑了笑,“吴越最好的水军将领当为钱将军的父亲钱镠了罢,是以钱将军也有乃父之风!”
“不敢!”钱俶知道自己作为降臣,赵匡胤不会让自己统领水师,太子能问一句让原吴越国的将领来,已是对自己的信任了。
“不着急,”赵德昭见钱俶面上似有为难之色连忙说道:“用以作战的海船还得让船厂打造起来,钱将军若有什么建议,也可同我们提一提。”
“是!”钱俶立即颔首。
“本殿下同邹将军还有事,诸位请。”
看着钱俶和薛居正离开,邹进也很好奇殿下会同自己说什么,二人缓步朝宫外走去,走到宫门口时赵德昭才又重新开口问道:“范正辞怎么会弹劾丁德裕?这件事同钱俶有没有关系?”
邹进仔细想了想,他接到返京的命令后,留种昭衍和曹璨守城,而后便同钱俶大军汇合,渡江返京。
这一路上,他也没见钱俶同哪个联系紧密,多是沉默寡言,再者说了,范正辞是宋臣,同钱俶也没有交集。
“末将以为此事同钱俶无关,想来正好得知范正辞弹劾丁德裕,这才一并同官家禀报了罢!”邹进说道。
赵德昭一想也是,钱俶想来没这么神通广大,联合宋臣弹劾丁德裕,他是降臣,明哲保身最是要紧,若他作为前吴越国主联合宋臣,被官家知晓后,不光是他自己,原吴越大臣在大宋怕更难以立足。
“行,我知道了,”赵德昭点了点头,遂即笑着道:“这次你怕是又要再升一升,下面几个指挥的位子,你自己早做安排。”
邹进听了这话,脸上露出欣喜,忙朝着赵德昭拱手道:“多谢殿下提携。”
赵德昭摇头笑道:“是你们自己有本事,给我长脸呢!待他们几个回京,定要好好痛饮几杯才是!”
大宋君臣其乐融融,为着立国以来统一南方这件盛事欢欣鼓舞,江南国的降臣就不用了,除了得了职位的几个稍加安心外,多的是惴惴不安,生怕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驿馆中,韩家父子将屋门关了起来,韩匡嗣脸上露出焦急神色,朝韩德让说道:“官家也没给咱们父子有安排职位,是不是赵德昭给忘了?还是从前说的不作数?”
韩德让忙瞪了一眼,继而警惕得扫向门外,“咱们已经入了大宋,爹你说话小心着些,”韩德让说着叹了一声,“说不定是人太多,咱们在江南时也不是为相做宰的,自然是要等些日子,爹若不放心,过几日我递封帖子去太子府。”
“好,此事宜早不宜迟,最好啊,将咱们先外放去州府的官,省得在开封看别人白眼。”韩匡嗣说道。
“是,孩儿明白!”韩德让也是这个意思,虽然做官离皇帝越近越好,能得到更多升迁的机会,可他心里对赵德昭这个人总是犯怵,觉得还是尽量远离他的好。
隔着几间屋子,李从善搂着两个孩子,推开屋门走了出来,他神色看着很是哀伤,两个孩子也在不断抽泣。
“爹,我们去哪儿啊?”其中一个较大的男孩擦了擦眼泪,抬头看向李从善问道。
“回”李从善很想说“家”这个字,可眼下夫人没了,孩子没有了母亲,他的家又在哪儿呢?
李从善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走吧,今后,咱们就在这里生活了!”
李从善高兴而来,想着只要一家团聚,在哪里活着不是活呢?
可不想自李煜口中听闻自己夫人因为忧思而亡,一颗心犹如浸泡在了黄连中。
忧思而亡自己留在开封的这些日子,她该是有多无助多忐忑,她那会儿也不知道,有生之年到底还有没有再见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