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亮啊。”
达克乌斯说得十分认真,紧接着,他便毫无顾忌地笑了出来,笑声张扬,肆意恣肆,响彻突袭舰甲板,在高空薄风中回荡不休。
突袭舰在德鲁萨拉的操作下稳定地悬停于战场上空,气流绕着舰体回旋。恰好,此刻天空洒落的光线顺着角度斜照而下,落在下方那一颗闪闪发亮的……脑袋上。
将马雷基斯的光头照得锃光瓦亮,熠熠生辉。
就像一颗新鲜出炉的卤蛋。
啊,是那么的明亮,犹如反光镜一般将晨光反射入天际;
啊,是那么的晃眼,仿佛神圣的符文刚被擦拭干净,开始炫耀它的神性。
锃光瓦亮,摄人心魄,叫人挪不开眼睛。
达克乌斯笑得更凶了,几乎是笑趴在栏杆上。
似乎他那放肆的笑声传得太远,又或者心有所感,或是其他的什么,那位正在向阵前踱步的凤凰王忽然停住了脚步。
马雷基斯缓缓抬头,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对上那目光的瞬间,达克乌斯回敬了一个明亮的笑容,抬起手,毫不客气地朝马雷基斯挥了挥。
马雷基斯的表情……精采极了。
达克乌斯几乎能看到那张被光照得发亮的脸上肌肉轻微抽搐,牙关紧咬,那双如刀锋般冷冽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马雷基斯的右手似乎下意识地抬了抬,像是要指着他破口大骂,但又硬生生忍住了。
是涵养?不,达克乌斯很清楚这位尊贵陛下的涵养水平。
更可能的原因,是马雷基斯清楚这个动作若被误解为敌意,很可能引起白狮禁卫的误判。毕竟现在的情况有点焦灼,一旦误会升级,那场面可就……奸奇狂喜了。
于是,马雷基斯的手僵在半空,气得咬牙切齿又不得不收手。那一刻,他的表情简直比盔甲还铁,比龙焰还凶。
但最终,他气极反笑,叹了一口气,抬起了那只手,不是去指责达克乌斯,而是……摸了摸自己那颗锃光瓦亮、摄人心魄的脑袋。
随后便不再理会达克乌斯。
而在他身后,跟随而来的阵容不可谓不华丽——他的外甥女,在艾索洛伦赫赫有名的暮光姐妹;曾准备被拥戴为王,如今却成为辅政重臣的『凤凰王左手』——芬努巴尔;侍从官兼纳迦隆德地窝子管理者——提尔雅·银翼;『海洋领主』——艾斯林;凤凰守卫队长——卡卓因;还有他的情报官——艾吉雷瑟。
随后紧随的是一众熟悉的身影,玛琳、艾德安娜、伊塔里斯、贝洛达、芬雷尔、丽弗、阿萨诺克、科洛尼亚与赫玛拉。
达克乌斯知道他们为何而来,知道每个人肩上的职能与目的。
玛琳的父亲已随龙船返回洛瑟恩,她则代父行事,代表家族意志;艾德安娜与贝洛达算是顺路同行,特地来荷斯白塔拜会,事毕后将绕行环形山回柯思奎王国,将这边的事情告知他们的亲人,将马雷基斯的敕令和海军将领们的信件带回,而且贝洛达很久没回家了,也终于有机会回家看看了。
丽弗与阿萨诺克作为翡珀花园的高级行政官员,此行目的非常明确——与阿丽莎一同规划萨芙睿王国的土地使用。如何整合农业生产,如何布设粮食路线。
还好这些具体事不归达克乌斯亲管,他只需要负责统筹资源分配就行。
赫玛拉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配合翡珀花园展开工作,并将萨芙睿王国的平民建档入册,也就是发身份证。后续的组织生产与治理做准备,她将与科洛尼亚配合,负责从人口到生产力的过渡设计。
至于,芬雷尔……
最终,队伍停下了,停在了战场中央。
马雷基斯挺直着背,双手背负在身后,衣袍被风撩得轻轻鼓动。但他没有宛如一尊雕像,站在那,而是不断观察。
时而抬头,看向达克乌斯所在的突袭舰;时而凝视对面的白狮禁卫,像在评估战力,又像在衡量分寸;时而轻轻转头,用那种极具压迫感的沉默扫视身边的随行人员。
达克乌斯知道,马雷基斯这是紧张了,只不过装的不紧张。而这份紧张不是来自剑拔弩张的氛围,而是一种很奇怪又很奇妙的感觉。
没过多久,贝兰纳尔也出现了。
随他而来的,是柯海因,是科希尔,是一位面容严峻、步履沉稳的白狮禁卫副队长。
位于高空上的达克乌斯看得一清二楚,他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前三位,不是靠脸。说实话,精灵的脸都长得挺像的,尤其在距离远、光照斜、角度刁钻,还戴着头盔的情况下,凭脸认人这种事基本没谱。
他靠的是服饰,还有猜。
至于那位副队长?那倒是靠脸认出来的。
因为那张脸他记得太清楚了,尽管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身影。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记忆,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因为围绕着这个家伙,他曾与马雷基斯展开过一场激烈的争执。
副队长,最早是一位角斗士。
一个在纳迦隆德角斗场中杀出重围的野兽,一个对精灵标准来说『太魁梧』的存在,强壮、凶狠,肩宽如门,斧刃起落间透着嗜血的快感。展现力量的方式也很『杜鲁奇』,残忍,直接,毫不掩饰。
但达克乌斯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隐约察觉到他与其他角斗士的不同。
在那张看似粗鲁蛮横的脸皮底下,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狡猾。他能感觉到,这个角斗士身上有某种奇异的魅力,一种足以在某个特定场合赢得精灵信任的气质。
于是他将其『发掘』了出来。
而在如何使用他这件『工具』上时,达克乌斯与马雷基斯产生了分歧,甚至可以说是争吵。
还在发病阶段的马雷基斯坚信,应当将这位角斗士渗透进被俘虏的劳务派遣角斗士群体中,弄清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弄些关于埃尔辛·阿尔文的情报,激励这些角斗士战斗战斗,从而上演一出更好的角斗表演。
达克乌斯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单纯想看乐子。在他的想象中,一场引人共鸣、爆发对抗、甚至可能引起角斗士群体暴动的『剧本』已经成型。他想搞一场类似斯巴达克斯式的奴隶起义,从中榨取政治资源与战斗热情。
可达克乌斯不认同。
他主张通过某些『特殊渠道』将这位角斗士送入查瑞斯王国,设法混入白狮禁卫,在凤凰王庭中悄悄埋下一根钉子,一根足以影响未来的大钉子。
最终,马雷基斯同意了他的决定。(第五卷,24章)
现在,事实证明他成功了,这个角斗士,真就混成了白狮禁卫副队长。
但也就仅此而已。
达克乌斯很清楚,这位角斗士的的任务只有一个:获得柯海因与凤凰王的信任,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在最关键的时刻,给凤凰王一斧子。
这一斧,不是政治阴谋的产物,而是一场历史编排中的『合理突变』。
夺取白狮禁卫的控制权,控制整个白狮禁卫?
别傻了。
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一点意义都没有,让白狮禁卫在战场上倒戈,倒向杜鲁奇?
这得喝多大。
做梦还得挑个靠谱点的剧本。
达克乌斯对此并不感到遗憾,反而略带一种调侃地想。
芬努巴尔并没有像另一条时间线那样,成为第十一任凤凰王。他转向了马雷基斯,成为了后者的支持者,与达克乌斯扮演AB角,成了『左手』。
而如今,第十一任凤凰王,是马雷基斯自己。
或许吧,也未尝不是另一种乐子?
一个画面闪过脑海,马雷基斯带着错愕与不解,缓缓倒在血泊中,那一斧子,干净利落,来自副队长。
潜伏任务完成,目标达成。
真就……
神经。
达克乌斯看到萨里尔靠过来后,微微侧身,伸手对着下方指了指。
“什么?”萨里尔挑眉问道,语气中带着平静。
“没什么。”达克乌斯随即摇了摇头,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确实觉得些东西对荷斯……没什么意义。
他有些难受,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灵魂上的躁动。
就好像自己身上有一万只蚂蚁在缓慢爬行,既不剧烈,也不致命,但就是麻痒得人心烦。那种感觉,仿佛有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反复低语——去撮合他们,去促成点什么。
他很清楚,这是他体内某种拉皮条属性,不对,应该更高雅一点,是月老本能被彻底激活了。
因为,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是艾德安娜和科希尔第一次见面。
应该是吧?很大概率是第一次。
科希尔出身平民,在阿苏尔贵族眼中,他不过是个『法尼奥尔』,一个没有家世、没有封地、没有族徽的存在。在进入白狮禁卫之前,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艾德安娜这种层次的存在。
而他之所以百分百确定,那就是科希尔本人,是因为那身白狮毛皮实在是太标志了,标志到让柯海因和白狮禁卫副队长的象征都显得不那么标志。
还有那把看一眼就知道是用来砍树的斧头,厚重结实,野性十足。
再加上那没有被头盔遮挡的满头脏辫,这不是别人的风格,这就是科希尔的标配,是写在脸上的身份牌。
除了艾德安娜和科希尔这对初次见面的组合外,在场其他人的关系网,也可以说是一个接一个的剧情交叉点。
比如,芬努巴尔和柯海因是朋友关系;玛琳与柯海因是恋人,有着情人关系;贝洛达曾追求过柯海因,虽然最终不了了之。
而伊塔里斯,当他在潜伏时,是柯海因的朋友,但在另一条时间线,在芬努瓦平原之战中,他亲手杀死了柯海因。
当然,那是另一条时间线的事了。
达克乌斯不认为,在此时此地,在荷斯白塔门前、在一众阿苏尔的眼皮子底下,会来一场冠军决斗,将柯海因击杀。
据说,卡卓因在还是纨绔子弟,在洛瑟恩混迹时,与柯海因相识。艾斯林的舰队驻地是洛瑟恩,没有理由不认识柯海因。
玛琳、艾德安娜、贝洛达和芬雷尔都曾在荷斯白塔学习过,而贝兰纳尔是荷斯白塔的管理者,是那座象征理性与知识的高塔中的至高魔剑士。
如今,这些人都回到了荷斯白塔。
以一种全新的身份、姿态与气场归来,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踏入这片熟悉的土地。
就像一群走出象牙塔的毕业生,在多年后重返母校,结果一抬头,看见校长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这讽刺而又庄严的画面,让达克乌斯沉默了片刻。
他扫了一圈,最后看向了荷斯白塔的方向。
依旧是那样,荷斯系没有动。
无论是魔剑士,还是博学者,亦或是大法师们,都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们安静地观察,仿佛一尊尊雕像,又仿佛是塔本身延伸出的意志投影。
他们没有出现在贝兰纳尔身边,他们只是在静静地看着,沉默地审视着。
达克乌斯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也低头望向下方的萨里尔。于是,他突然先发制人,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萨里尔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头,极缓地转过脸来,那动作像是时间在他身上慢了一拍。
而那一刻的目光——不再属于萨里尔。
那眼神,是更深的,是更古老的,是仿佛来自群星的凝视,是那种你看着他,他也在看你,而你却意识不到自己早已被看穿的那种目光。
“观察,是为了理解;而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
荷斯开口了,那声音并不大,但落入达克乌斯耳中却重如晨钟暮鼓。他的语调没有情绪,像是一种绝对中性的陈述,却因为过于平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说完,荷斯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
那些曾在祂庇护下诞生、成长的阿苏尔,如今分裂、对峙,彼此猜疑,步步为营。祂看到了马雷基斯,也看到了贝兰纳尔;看到了那座高耸入云的白塔,也看到了白塔下沉默如石像的群像。
看到了秩序在动摇,也看到了理性在挣扎。
“你想让我说什么?”看完,祂回头,那双眼睛不带一丝波澜,“说你做得对?说这一切值得?还是你只是想听一句祝福?”
达克乌斯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荷斯,看得极深。
“我想听你怎么评价这一切。”他顿了顿,“作为曾经那个构建秩序、书写法则、执掌白塔的神明。”
荷斯缓缓闭上了眼睛,然后再睁开。
“评价?”
祂轻轻地吐出这个词,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讥诮,那种嘲讽不是冲着达克乌斯,而是像在讽刺他自己。
“你以为神会评价凡人的挣扎?你以为理性可以定义混乱?你以为逻辑可以胜过求生的本能?”
祂站得更直了些,风在祂周围鼓荡,长袍猎猎作响,然而风却无法撩动祂半分,祂仿佛就是风暴的中心,是不动的神性之轴。
“秩序,是对混沌的暂时胜利;知识,是对无知的短暂缓解;正义,是对力量缺位的临时补偿。”
“但它们……都不是永恒的!”
“那你建白塔是图什么?”达克乌斯一挑眉,目光锐利如锋,“你教他们逻辑、教他们理性,是图他们全部堕落之后,看他们自我吞噬?”
荷斯没有回答,祂看着达克乌斯,眼神平静得像深海,然后祂反问。
“那你建新秩序,是图什么?”
“我?”达克乌斯轻轻哼笑了一声,那声音像是冷铁轻击,带着讽刺,也带着无法掩饰的坦然。
“图一个奇迹年代!”
荷斯听完这句话笑了,那笑声极淡,却像夜雨落入枯井,声微而深,像是千年前白塔中的纸页在黑暗中翻动,又像神祇在黄昏之后悄然叹息。
“奇迹……”
祂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这个词语太贵了,它的代价是血,是命,是牺牲与欺骗,是理想与现实之间无数次的撕裂。你用一切去换,最后换来的,也许不是奇迹,而只是一场更大的失控。”
“那又怎样?”达克乌斯不退反进,一步向前,目光灼灼,“难道你建白塔的时候,不知道人终究是会堕落的吗?你教他们守规则,那你自己呢?你也不是从混沌里走出来的?”
他这一问,像是直接扔进了荷斯的神性核心。
沉默片刻后,荷斯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有一种穿透骨髓的力道,如静水入潭,似无声,却震得人心湖起涟漪。
“是,我也是从混沌中走出的。但正因如此,我才明白秩序的意义。”祂缓缓说道,像在对他人陈述,又像是在回望自身的旅途,“不是为了完美,而是为了抵抗。不是因为相信他们不会堕落,而是因为希望他们即使堕落,也还有回来的路,锚点!”
“那你后悔吗?”达克乌斯紧接着问,没有带刺,但也绝不温和。
荷斯没有立刻回答,祂只是沉默地看着下方,看着那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在阳光与阴影交错之间,如海浪般起伏。
“我从不后悔建白塔,就像你不会后悔重构杜鲁奇。”
“那你后悔教他们自省了吗?”达克乌斯继续问道,声音里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锋利。
这一次,荷斯没有立刻作答。祂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仿佛看见了什么,又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过了许久,祂才缓缓开口。
“自省,是诅咒,也是救赎。”
祂目光垂下,落在达克乌斯身上,平静而深邃。
“就像你。”
“你自知所为,也自知代价,但你依旧选择走下去。”
祂说得没有任何指责,反而像是一种沉重的承认。
“这不是理性,也不是信仰,这只是意志,一种超越神性的意志。”
“听起来,你有点佩服我了?”达克乌斯嘴角微扬,笑了,笑容里有试探,也有那一丝熟悉的嘲弄。
“不是佩服。”荷斯缓缓地摇了摇头,语调却更加低沉与柔和,“而是……惋惜。”
达克乌斯没有否认。
风在这时穿过突袭舰的船体,如同岁月从时间的罅隙间倒灌而来,遥远的战歌似乎在云层中回响,而古老神祇的耳语,犹如呢喃在众神黄昏边缘回荡。
“可我从来就不信这世上有哪一边是纯粹的。”他站直了身子,语气却出奇地平静,像是在陈述一条公理。他看着荷斯,眼里没有神性,没有命运,没有信条,只有一个凡人,一个老者,一个哲人,在看穿了一切光明与阴影之后,仍选择前行的那种倔强,“我只走我该走的路。”
荷斯没有立刻回应,祂沉默着,看着达克乌斯,又仿佛透过达克乌斯,看到了更遥远、更模糊的未来。那是一个未知的年代,一个奇迹与灾厄并存的年代。
“那就走下去吧,阿斯霍兰卡。”祂终究点头,“不要回头,尽管这与当初的一切不一样。”
“看看你口中的奇迹年代,是不是能在真实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祂声音顿了顿,最后一句话,如刻痕落下。
“愿你有足够的悲悯,来担负这一切的终局。”
达克乌斯没有再说什么。
不是因为言辞拙劣,也不是因为情绪匮乏,而是因为他说什么,都不会改变荷斯。他太理解荷斯了,比绝大多数所谓的信徒还要理解祂。
荷斯是何许存在?祂与爱莎、洛依克、莉莉丝、瓦尔一样,皆属于卡达伊神系,是那至高神阿苏焉的亲随与伴行者。
祂们都追随着阿苏焉,但承载着不同的理念和象征,而荷斯所代表的,是理性与知识的神性。祂理应冷静,理应超然,理应如白塔那般——稳固不动、傲立长空、俯瞰尘世。
但祂们又不同于阿苏焉。
阿苏焉从不低头,祂要要将意志贯彻至终焉,直至自己化为灰烬。而荷斯祂们不同,祂们……会怜悯。
是的,达克乌斯用的词是『怜悯』。他仔细想过,无数次地在逻辑与情感之间校验,最终始终觉得,这是最准确、也是最沉重的描述。
这些神祇,对精灵的确怀有怜悯之心。
不是宠爱,不是护短,更不是溺爱,而是一种复杂得近乎悖论的情感聚合体。如同父母眼睁睁看着病重却不肯服药的孩子,无能为力却又不能不管;又或如诗人凝望着风中摇曳的残花,知其将谢、怜其之美,却无法阻止凋零本身。
荷斯会怜悯,爱莎会,洛依克会,瓦尔会,莉莉丝也会,但每一位神祇的方式都截然不同,彼此间没有重叠,就好比总能整出新花样的莉莉丝。
达克乌斯对莉莉丝的认知,从来不止于『纯洁少女』这个表面称号。他深知,那些花样,那些被称为神谕的谜语、被披上梦境外衣的预兆、那些梦中投影出的象征与导引,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而是一种神性的干预,也是一种含混不明的呼唤。
只是,这份『怜悯』本身,就是一种悖论的具现。
因为这些神祇,毫无疑问地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世界将毁灭,时代将终结,众生将分崩离析,而祂们……终将谢幕。
祂们并非万能,祂们只是看得更远,理解得更深。
祂们理解,却不能阻止;祂们悲悯,却不能拯救。
而荷斯,更是如此。
达克乌斯从不怀疑,荷斯想走的路线,就是那条被称为第一条的路径——稳定、可控、可演算、可复制。那是一条可以逐步爬升、按逻辑生长的路径,一条典章可写、制度可立、传承可续的正轨。
因为荷斯,就是那种神。
祂是理性的象征,是知识的化身,是用逻辑对抗混沌、用秩序压制混乱、用规则抵御欲望的典范。祂构建白塔,不是为了审美,也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建立一道屏障——一种文明的脊柱。
祂书写律典,是为了让精灵学会在冲动之下思考、在狂热之中自律,在漫长岁月的孤独里保持清醒与方向。
这条路线,是荷斯自我认定的神职延续,是祂存在于这场神祇大剧中的角色本体。
达克乌斯很清楚,第二条路线,是另一回事。
那是一条充满未知,充满裂变、变数与断裂的道路。它没有完整的地图,没有成熟的范式,更没有前人之经验。它充满混沌,也孕育希望,充满危险,也蕴含奇迹。它是不可测的,是原生的,是命运之海里最汹涌的那一股暗流。
荷斯不认同这条路。
但祂不会破坏它,不是因为祂不能,而是因为祂不会。
祂是理性的神,而理性,允许不认同,但不允许毁灭。
达克乌斯清楚,在某种意义上,祂是被裹挟的,是被时代与天命同时推挤着向前的神明。祂不能选择旁观,也不能彻底介入,只能站在那条界线上,一步不退。
祂会沉默,会观察,会在关键时刻稍微伸出一根手指,不是为了搅动格局,而是为了让某个变量继续存在。
哪怕祂早已知道结局,哪怕祂心中明白,一切都将毁于不可规避的崩塌,祂也依旧不能主动出手干预。
这是祂作为神的桎梏,也是祂存在的代价。
神性赋予了祂伟力,也赋予了祂无形的锁链。
祂必须遵从阿苏焉的意志。
那份『意志』不容抗拒,不可更改。如天火不可阻挡,如星辰不可逆转,如命运之钟不可倒拨。
这就是卡达伊神系的悲剧,或者说,是精灵神系整体的宿命性悲剧。
卡达伊神系如此,塞萨拉依神系同样如此,不属于任何体系的莫拉依格,也未能幸免。他们都曾是文明的缔造者,是信仰的起点,是传说中的奇迹执行者。
祂们是燃烧的灯塔,却无法指引航向;是雕刻命运的手,却无法触碰命运本身。
祂们知道一切,却不能阻止一切。祂们怜悯众生,却无法真正救赎众生。祂们的存在,是一场更高维度的哀伤,一种神性的冷寂。
而达克乌斯明白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神明的悲悯从何而来,又要流向何处。
但现在不同了……
这一刻,他感到了一种静默的慰藉。他笑了笑,嘴角没有讥讽,没有胜利者的冷意,而是一种真正理解之后的轻声回应。
“那就看下去吧。”
他说得很轻,但风听见了,神也听见了。
因为那不是一句随口之语,而是一场古圣与神明之间的契约。
他不会回头,祂们也不会退场。
奇迹年代的钟声未响,但他们已经在其门前,静静等待。(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