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狐蹲在战壕拐角处新掘出的泥土堆旁,指尖捻起一撮暗红色的土。
这土,吸饱了血与火,在指尖揉搓时发出沙砾摩擦的细响,又黏腻得如同冷却的油脂。
他搓了搓手指,那抹暗红顽固地粘在指纹缝隙里,像一块擦不掉的烙印。
这里是斯帕拉托沃茨外围防御圈的前沿,一条刚刚被工兵拼死挖掘出来的蛇形战壕。
时间紧迫,壕壁的泥土还带着新鲜的潮湿气,粗粝的棱角尚未被风雨和爆炸磨平,散发着浓烈的生土腥味,混杂着无处不在的硝烟、焦糊的木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
那是未及清理干净的尸体在高温下散发的最后气息。
战壕前方,原本茂密得能吞噬阳光的橡树林,此刻已沦为地狱的盆景。
视野所及,大地如同被巨兽反复蹂躏,布满狰狞的弹坑,一个叠着一个,坑沿翻卷着黑褐色的泥土和碎石。
断木横七竖八地戳向铅灰色的天空,断裂处露出惨白的木质纤维,像被强行撕开的骨茬。
有些树干被爆炸的冲击波扭曲成怪异的弧度,挂着撕裂的迷彩布条和不知名的金属碎片。巨大的石块被掀翻移位,如同巨神的弃子,散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这片区域,被炮火近乎疯狂地“清理”了一遍,留下的只有死亡和破碎的寂静。
远处,沉闷的爆炸声依旧隆隆滚过天际,提醒着人们,这寂静不过是下一场风暴的间奏。
“呼……”
一声轻微的叹息,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底噪,打破了黑狐身边的沉寂。
骇爪从战壕另一个拐角处闪身出来,动作轻盈得像只狸猫。
她身上那套外骨骼紧贴着她瘦削的身形,此刻沾满了泥浆和黑色的油污,关节处几道清晰的刮痕露出了底下银白色的合金层。
她背靠着潮湿冰冷的壕壁滑坐下来,卸下肩头沉重的战术背包,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响。
她摘掉那顶带有集成式战术目镜的轻型头盔,随手放在脚边,露出一头被汗水浸湿、紧贴额角的短发。
她甩了甩头,几滴汗珠飞溅到泥土上。
“通讯节点暂时稳定了,干扰源被压制住了一部分。”
骇爪的声音透过她下颌处贴合的骨传导麦克风传出来,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但语调依旧冷静清晰。
她抬起手腕,腕部的战术终端屏幕亮着幽蓝的光,复杂的数据流瀑布般滚过。
她纤细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下,屏幕上的数据流稳定下来,显示出几个稳定的绿色信号点。
“辛苦了。”
黑狐的声音响起,低沉而温和,与这残酷的环境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他依旧蹲在那里,没有回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前方那片狼藉的死亡之地,投向更远处灰蒙蒙的地平线。
他侧脸的线条在战壕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柔和,甚至带着点书卷气,鼻梁上架着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镜片是防弹防破片的),镜片后的眼神深邃平静。
这副模样,很难让人将他与战场上那个手持大口径步枪、在枪林弹雨中冷静穿梭的猛士联系起来。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银色锡箔烟盒,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
打开盒子,里面只剩下孤零零的两支细长的香烟。
他小心地抽出一支,烟身洁白细长,金色的过滤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
烟蒂上印着几个小小的日文字符。
“缴获的‘和平’牌,”黑狐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支纤细的烟,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小鬼子做的东西,味道……意外地还不错。清香,不呛。就是……”
他掂了掂那轻飘飘的烟身,摇了摇头,“一根量太少,刚咂摸出点味道就没了,不够抽,纯粹解个心瘾。”
他拿出一个磨损严重的军用打火机,“啪嗒”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窜起,点燃了烟头。
他深深吸了一口,淡青色的烟雾缭绕升起,模糊了他平静的面容,也短暂驱散了鼻尖萦绕的硝烟和血腥。
骇爪看着他吸烟的样子,战术目镜早已收起,露出一双清澈而锐利的眼睛。
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王文渊上尉……”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措辞,“刚接到指挥链的临时通报,你被从第71集团军划归到我们第78集团军作战序列了?”
“嗯。”
黑狐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冰冷的壕壁间盘旋消散,“协同作战需要。你们gti需要更熟悉这片区域的眼睛和尖刀,而我,”他侧过头,镜片后的目光与骇爪对上,带着一丝坦然的疲惫,“恰好刚从北马其顿的绞肉机里爬出来,对巴尔干这烂摊子还算熟。指挥部觉得,与其两边信息来回倒腾耽误时间,不如直接把人调过来。”
“欢迎加入第78集团军的烂泥坑,王上尉。”
骇爪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微微扬起的眉梢透着一丝认可。
她话锋一转,带着黑客特有的那种直白和一点点狡黠:
“调动命令下来前,我稍微……查了一下你的公开档案。”
她看着黑狐,观察着他的反应。
黑狐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愠怒,反而又笑了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
烟雾从他唇边逸散。
“骇爪少尉,以你的本事,恐怕不止看了公开档案吧?”
他弹了弹烟灰,动作斯文,“是不是很好奇,我这种看着像教书匠的人,怎么混进了最前线?不像威龙指挥官,标准的空军大学精英出身,根正苗红。”
骇爪没有否认,坦然地点点头:
“确实有点好奇。你的履历……很特别。不是常见的军校路径。”
黑狐深吸了一口烟,细长的烟卷瞬间短了一大截。
他眯起眼,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在品味这短暂的、带着异国香气的慰藉。
“没什么特别的。博士论文答辩完,墨水还没干透呢,就一头扎进了特招军官的选拔。”
他自嘲地笑了笑,“材料物理,研究方向是新型陶瓷复合装甲。本以为会去某个研究所或者军工厂,对着数据和图纸较劲。结果,上头觉得我这脑子,放实验室‘浪费’了,更适合去前线,看看敌人的炮弹是怎么把我们设计的‘乌龟壳’打穿的,顺便……”
他掂了掂靠在战壕壁上那支造型彪悍的步枪,“给敌人制造点麻烦。”
他的目光落在那支步枪上。
那是一支r14型战术步枪,线条粗犷,充满了力量感。
与常见的制式步枪相比,它的枪管更粗壮,长度也略有增加,通体覆盖着哑光黑的耐热涂层,枪托是可折叠伸缩的复合材料结构。
最引人注目的是枪管下方整合了一个粗大的榴弹发射器,发射口狰狞地张开着。
“这玩意儿,”黑狐用脚尖轻轻碰了碰枪身,“qbz-191的狂暴升级版。口径直接从7.62毫米跳到12.7毫米,成了中间威力大口径弹。”
他伸出手,轻松地单手将沉重的步枪提起,横放在自己沾满泥污的膝盖上。
沉重的枪身压得膝盖处的作战裤向下凹陷。
“长度、重量都加码了。更要命的是,强行塞进了枪榴一体发射模块。听说最新的改进型号,还琢磨着在护木
他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的挑剔和一丝无可奈何,“火力是堆上去了,可这重量和后坐力……要不是身上这套‘神盾’(他拍了拍自己躯干上覆盖的-5 relk “神盾”脑控外骨骼作战系统,外骨骼发出轻微的液压传动声),别说精准射击了,端稳了都是个问题。开一枪,肩膀都得麻半天。”
骇爪的目光也落在自己手臂覆盖的外骨骼上,几处被能量武器擦过的焦痕清晰可见,关节连接处的液压杆似乎也有点不太顺畅,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火力凶猛总是好的。不过代价也大。”
她活动了一下被外骨骼包裹的手指,动作依旧灵活,“我这算轻量敏捷款了,在贝尔格莱德外围渗透侦察,硬吃了两发高爆榴弹的破片和冲击波,差点就彻底报废。就算扛住了,每一次被击中,里面的缓冲凝胶和微型液压系统都会受损,累积多了,动作就会变得迟滞,反应慢零点几秒,战场上就是生与死的差距。”
她回想起那次惊险,被冲击波掀飞撞在断墙上的剧痛和瞬间的窒息感仿佛又回来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肋骨的位置,那里的外骨骼护甲下似乎还残留着隐隐的痛感。
“是啊,生与死的差距。”
黑狐重复了一句,语气低沉下来。
他沉默地吸着烟,那支细长的日本烟已经快要燃尽,微弱的红光在昏暗的壕沟里明明灭灭。
远处,又一声沉闷的爆炸传来,脚下的地面传来轻微的震颤,壕壁的泥土簌簌落下。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狰狞的壕壁边缘,望向那片被彻底“清理”过的、如同月球表面的焦土。
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是刚才谈论技术时的冷静,而是蒙上了一层深重的阴影,一种经历过炼狱才能淬炼出的疲惫和沉重。
“你刚才说,我挺爱笑?”
黑狐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他没等骇爪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嘴角习惯性地想往上扯,但那笑容却僵硬而苦涩,最终凝固成一个难看的弧度。
“在北马其顿……在科查尼山口后面那些该死的、永远修不完的要塞防线里……我们像鼹鼠一样缩在山洞里,缩在混凝土工事里。外面,哈夫克的主力部队,像潮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永无止境地涌上来。轰炸,冲锋,再轰炸,再冲锋……”
他夹着烟头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烟灰无声地飘落。
“那时,整个gti的地盘,在地中海这一圈,”黑狐用另一只手在沾满泥泞的膝盖上划拉着,仿佛在描绘一幅绝望的地图,“只剩下希腊和塞浦路斯两块飞地,还有北非阿萨拉西海岸那一小条狭窄的走廊,像随时会被掐断的咽喉。每一天,指挥部的战情通报都在强调,希腊防线一旦崩溃……”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干涩,“整个南欧,gti将再无立锥之地。压力?”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冰冷,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那不是压力,那是脖子上一天天勒紧的绞索,是眼睁睁看着脚下立足的冰面在不断碎裂,却无处可逃的窒息感。”
他深深吸了一口即将燃尽的香烟,微弱的火光猛地亮了一下,映亮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后怕。
“你不知道,那时在坑道里,看着身边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消失,听着外面炮弹落下的声音,计算着下一次冲锋会在几分钟后到来……除了死死扣住冰冷的枪,除了对着通讯频道嘶吼坐标,还能做什么?”
他抬起眼,看向骇爪,眼神锐利如刀,“笑?对,是得笑。咬着牙笑,神经质地笑,对着战友惨白的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因为不笑,绷紧的那根弦,下一秒就会彻底断掉。笑是唯一能证明你还活着,还没被那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吞噬的东西。哪怕那笑容是假的,是硬的,也得挂在脸上!”
黑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重,砸在战壕凝滞的空气里。
骇爪静静地听着,抱着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她能想象那幅景象:
幽暗潮湿、弥漫着血腥和汗臭的坑道,震耳欲聋的炮声,通讯频道里绝望的呼喊,还有一张张在摇曳应急灯光下写满疲惫和恐惧的脸,强撑着僵硬的笑容互相打气。
那是精神被推向极限后,仅存的本能反应。
“现在……”
黑狐话锋一转,语气里那股沉重的压抑感似乎随着话语的倾吐,稍稍松动了一些。
他将烧到过滤嘴的烟蒂,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捻灭,那点微弱的红光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细细的青烟。
他随手将烟蒂塞进腿侧的一个收纳袋里——
战场上,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是致命的。
“北非的阿萨拉和埃及,已经被我们彻底拿下了,后路无忧。中东那头,以色列还在死扛,但困兽犹斗,翻不起大浪了。巴尔干这边……”
他指了指战壕外面那片狼藉的焦土,“虽然还是一团乱麻,但至少,像北马其顿那种喘不过气、随时会被压垮的绝望感,暂时没有了。战线在一点点向前啃,哪怕慢得像蜗牛,也总比被压着打、一步步后退要好。”
他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脸上那种强行扯出的、苦涩僵硬的笑容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自然、更松弛,却也带着深深倦怠的神情。
“所以……”
他抬手,用沾着泥灰的手背,随意地蹭了蹭眼镜片上的水汽,镜片后的眼睛看向骇爪,里面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能笑的时候,就多笑笑吧,骇爪少尉。哪怕只是因为这该死的炮声暂时停了,或者是因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骇爪放在腿边的头盔,扫过她外骨骼上那些战斗留下的伤痕,最后落回她年轻却沉静的脸上,“……或者仅仅是因为,我们都还活着,还能坐在这条刚挖好的、满是泥巴的破沟里,抽一口味道奇怪的日本烟,聊聊天。”
说完,黑狐真的又笑了起来。
这次的笑容不再那么刻意和沉重,虽然依旧带着浓重的疲惫底色,但眼角细微的纹路舒展开,驱散了一些笼罩在他眉宇间的阴霾。
这笑容出现在这张沾着硝烟泥土、戴着眼镜的书生气的脸上,出现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焦土战壕中,竟有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头发酸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