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昌平此刻已经全然没有仪态可言。
建文帝脸色阴沈地可怕,把这些纸狠狠地丢了下去,这些纸张轻飘飘地从高位上头飘了下去,落了许久才到了地上,建文帝怒道:“放肆!”
诸位大臣原是要联手杨昌平一起质问开罪林观德,然而如今竟是见到了杨昌平倒台。
杨昌平这会发了疯一般跑过去抓起了几张纸,他跪坐在地上不死心地看着,然而上面印着的官印千真万确,他又找到了那张行贿的记录单,上面记着的份额也都一丝不差,纵是他不认,建文帝派锦衣卫的人去搜,派东厂的人按着这些单子去查,他也如何都逃不脱。
林观德看着快要疯癫的杨昌平蹲到他面前说道:“掌印大人,你殿前失仪啊。”
杨昌平没想到有一日竟被林观德害到了这种地步,他放纵几十馀年这会败在这样一个小儿手下叫他如何能够甘心,他的甚至已经有些不清楚了,起身就想扑到林观德身上撕咬攀扯她,林观德又岂会让他如意,纵身一躲干净又利落。
林观德偏还在那里不咸不淡刺激着他,“让我算算,掌印犯此大罪又该加上殿前失仪一罪,这样该......掉几个头呢?”
建文帝凛声道:“够了。”
见建文帝如此,林观德便不再说话了。建文帝睨着底下落魄不堪的杨昌平,最后问道:“杨昌平你认不认?若不认,锦衣卫的人去你府邸搜出了东西,朕定叫你受剜眼剁足之刑。”
杨昌平流出了两行热泪,泪水融进了沟壑纵横的老脸之中,他磕头凄声道:“臣认罪。”
建文帝刚想开口处决杨昌平,门外却传来仁懿皇太后到来的通报声。
太后依旧是那样的雍容华贵,头上的金黄步莲一步一晃,她被人搀扶到了群臣的面前站着。
众人行礼过后,太后才沈沈开口,“杨昌平犯了什么错?”
“贪污。”
太后道:“贪污好像是个死罪......”
没人敢说话,建文帝坐在高位上面答道:“按律当诛。”
时至未时,外头乌云密布,天色也渐渐阴沈了下来,大殿瞬间昏暗了下去,一股妖风刮了进来,吹搅的人心不安宁。
太后面色也随着天沈了下去,她已经年近六十,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雍荣华贵的气息。她本就生得威严尊贵,这会面色沈寂,更叫人生怕。
她语气平淡,但却带着高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仪,她道:“按律当诛?掌印自你幼年便一直侍奉你我二人,纵是没有功劳却也有苦劳,先帝托孤你于闻首辅和掌印。民间尚有俗语,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如今你羽翼既成,便迫不及待地要斩尽旧人吗?”
她这话虽然是对建文帝在说,然而视线总有意无意扫到旁边的林观德。
太后口中的羽翼既成,说的便是林观德。太后一双锐利的眼眸后狠狠地扫视着林观德。她就该猜到今日这事林观德早就有所预备,否则这些证据什么的又怎么会这么凑巧地一下子就跳了出来。
这仁懿皇太后出身不高,父亲原家中贫寒,机缘巧合之下送女儿入宫成了当年先皇的一个侍妾,当年因为先皇的长子早逝才让建文帝捡了镂空,自此太后一族开始显赫,她的父亲也封了伯爵。
仁懿皇太后走到如今这一地步可想而知其铁血手腕,她之所以任用杨昌平也只是因为杨昌平永远把她放在第一位,爱重她甚至于爱重建文帝。如今见到杨昌平走过半生,熬死了闻时正,然而最后却败在了林观德的手上,她又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但如今她还哪里不知道林观德的计谋,合着先前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为了今天让群臣聚在一起讨伐她之时最后急转矛头对准了杨昌平。
她以自身为饵,稍差一步都将万劫不覆。然而如今看来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都输了,输给了林观德。
建文帝哪里不知道太后在想什么,不过是想保下杨昌平这条命。但他若是不杀杨昌平,那么大昭立法便立不住脚了。况太后说什么念及旧情,但杨昌平可又何曾将他放在过了眼里,整日作奸犯科便罢,如今竟为了扳倒林观德而不惜将天下人的谩骂怒气引到他的身上去。
杨昌平丝毫不顾及建文帝的脸面,只想着造势杀了林观德。这件事情闹得越大,就说明建文帝的脸被杨昌平打得越疼。
如今他的母亲竟为了这样一个人再来同他说什么旧情。建文帝阴恻恻地看着杨昌平说道:“旧情?他酒后失言的时候可有看到了什么旧情?”
“朕容忍他至今已经看在母后的面子,若是再放纵他下去,要天下百姓如何视大昭律例。”
杨昌平闻此只狠命地磕头谢罪,“臣有罪!但臣之心天人共鉴,臣自皇上幼年之时便伴在身边,看着皇上长育至今。皇上当初登基之时对臣说害怕,臣便一直伴在皇上身边,未曾想如今竟成了不忠的话头。当年先皇托孤,臣从不曾忘记他的临终遗言,若皇上如今因为林少卿要置臣于死地,臣也无愧于先皇。” 杨昌平丝毫不提他贪污一事,话里话外都在拿先皇托孤说事,况加之仁懿皇太后的求情,若建文帝杀了他便是大逆不道,反不合礼法。
这杨昌平事到如今还在说建文帝是因为林观德而处死他,建文帝失望地阖上了眼。
林观德看建文帝脸色知道他这会正陷入了两难之地,若是不杀杨昌平,那往后若再有人犯了此罪又当如何?若杀了杨昌平,那便让他落入了不孝的境地。
林观德道:“我置你于死地?掌印弄清楚了先,若非掌印贪污行贿,没人能置你于死地。”她的声音不高,却一语道出了事情的本质,杨昌平在文字上玩的把戏轻易就要林观德拆解了开来,听得他心下一颤。
“你如今还想说这话用情谊绑架皇上呢?你口口声声说你有情有义,但你若当真有情谊的话,又岂会让皇上置于如此两难境地?”林观德表情淡然,语气平静,只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嘲弄。
外头暗沈了许久的天此刻终于下起了大雨,忽有一道惊雷炸响,那仁懿皇太后厉声喝道:“放肆!如今是哀家在和皇上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太后说了这话林观德便要跪下认错,然建文帝开口说道:“朕让他说。”他不等太后说话突然提及了谢明,“右少卿,朕知你对大昭律法最清楚不过,你说,如今这样的情形应当如何?”
谢明见建文帝说及了他便出列躬身说道:“天子犯法尚且当与庶民同罪,掌印贪污证据确凿,罪不容殊。若今日因杨大人是司礼监掌印而开容情的先例,往后所有臣民都将视大昭律法于无物。依臣看,若过分重视道德而忽视了刑法,那许多问题便都不能解决了。”
谢明的回答不出众人所料。百官眼中的谢明是极度的死板恪守,眼中只有法,他在位期间,破获了大理寺的不少的案子,他这样的实心用事又怎么会容忍杨昌平这样的行为。
众人心知肚明,建文帝问谢明对此事的看法,那便是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不能容忍杨昌平,杨昌平必须死。
司礼监的顶头太监是杨昌平,然二把手是底下的秉笔太监,若按照宫中的规矩来说,底下的人应当是人秉笔太监们为干爹,而杨昌平则为干爷爷,但如今杨昌平坐空司礼监,权力远超了几位秉笔,众人只会喊杨昌平干爹丶老祖宗,眼中又哪能看到皇帝。
贪污一事在建文帝的眼中或许是小,然帝王卧榻岂容他人酣睡,杨昌平已经十分严重的侵犯到了他的帝王威严。
林永善见杨昌平大势已去,忙出面道:“右少卿所言极是,请陛下处决杨昌平!”
首辅出面,有一些林党的官员们也纷纷出面附和,林观德侧过身去眼神若羽若无地瞥向了礼部尚书郑越。那郑越大汗涔涔,既怕得罪了太后,但自己又因为替儿子舞弊一事被林观德捏了把柄。
最后他终是在林观德的压迫之下也跟着喊道:“请陛下处决杨昌平!”
这郑越是谢夫人的兄长,这会谢侯爷在他的前方站着听他如此说也心下大觉不妙,自己这内兄什么时候倒去了林家?
他狐疑地往身后看去想要用眼神质问郑越,然却瞥到了自己儿子在他身后大殿中央站的端端正正,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会难道还要同他作对吗?若是今日杨昌平不死,那往后大理寺的案件也未必好审,他心下暗叹:罢了罢了!这杨昌平气数已尽。这般想着也跟着喊道:“请陛下处决杨昌平!”
如今形势再明显不过了,几位权臣都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么剩下的官员们也只好跟着一起。
建文帝冷声下了最后的判决,道:“拿下。”
韩为早就候在一旁只等建文帝的指示,他手一擡,外面跑进了两位锦衣卫将杨昌平押了起来。
杨昌平还想挣扎,只不过嘴巴很快便被塞上布条不能言语。他披头散发,嘴巴还在支支吾吾想说话。
太后在一旁冷眼看着,这杨昌平如何都救不下来了,原先他喊上了这些大臣是为了让他们一起攻讦林观德,然而现在这人竟全都捅了刀子到他身上。
她身躯振动,旁边的宫女马上扶了上去。她知道一切都无力回天,阖上了不再看杨昌平的落魄惨状,突然她睁开了双眼,一双眼睛直视林观德而去,“好!既然你们都在这里跟哀家说什么大昭律,杨昌平可以死,但林观德他也要受罚!”
“太后明示,臣何罪之有?”
“你干涉立嗣,不管有没有罪都应当受罚平息天下人的怒火,若你不愿,那杨昌平也不能死!”
民心确是不可忽视,若太后以此为借口攻讦林观德确实无法。就连建文帝都因着些莫须有的罪名下了数份罪己诏,林观德自是无罪也能被人说成有罪。
她道:“那太后想怎么罚?”
“五十大板,若你受,杨昌平便可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