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认’虽然敷衍, 但终究是个开始。
一老一小又不是初次见面，招都过了好几次的老熟人，不存在拘谨。
美味的菜肴做点缀, 胃口打开了，心情美丽了, 不管聊什么都算话家常。
褚振轩问了她一些基础情况。
从小到大的成长，父母的关系丶还有父母与她的关系, 跟哪边亲一些？意外发生前，她对自己的人生有怎样的计划, 现在又是如何打算？
许意知如实作答。
因为在饭店, 就算事先做了预防措施也还是值得警惕。
两人在用词上较为克制，提问抑或回答前都会思考清楚，沟通上多了两分理智，情感的表达也随之变得内敛。
褚振轩推断出了许意知大部分的经历。
比如出生到穿越前不知道生父是谁, 比如成长在单亲家庭，还比如她跟母亲的关系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眼前的她已经完全消化了回到二十年前的错愕与不安, 并建立了新的生活。
关于此，秦夏的经纪人丶君和文化的晏何安功不可没。
在她人生的十七年里从未有过父亲参与，这也是她得知自己另一半血脉来源后, 始终和小涵丶和自己保持距离的原因。
褚振轩无法怪她。
但也不心疼她。
比起这两种多馀且无用的情绪，褚振轩对她更多的是担心。
他很想问一问许意知，要是一辈子都回不去怎么办？
然而无需问。
她早就考虑到了, 过好当下, 不浪费一分一秒, 是她在行动上给出的答案。
褚振轩最近追的一部网络小说里，主角就是从原本的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
主线和其他网文差不多，一路升级打怪。
可今天的内容突然讲到主角意外发现‘世界’的真相, 他所在的星球就是几万年后的地球，主角一心寻找回家途径的梦碎了。
期待丶幻灭丶沮丧丶委屈还有不甘心，都是在所难免。
有什么办法呢？旅途还要继续。
看到主角振作起来，操作飞船驶出太阳系，褚振轩顿时想到了许意知。
原本都决定遵从她的意愿不相认的，那个瞬间他清晰的意识到，不认的话，自己会后悔。
人嘛，总是要以自我感受为主。
褚振轩都活到这岁数了，与从二十年后来到这里的重孙女向人过后再进行面对面的对话是多难得的体验啊……他不能错过。
从京市到南城，从几何大楼再到千山食庐。
褚振轩得偿所愿。
宵夜吃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最后一件事。
他看着对面埋首喝粥的小姑娘，他的重孙女许意知。
想到他们之间的这重关系，心头不由的多出几分包容和耐心。
褚振轩酝酿了措辞，在她舀起一勺海鲜粥送进嘴里时，寻常的口吻中夹杂着一丝小心翼翼的不确定，试探道：“你想不想接手集团？”
许意知勾着脖子顿住，抿着唇，双颊臌胀得像森林里的小松鼠，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褚振轩以为自己表达得不够准确，耐心补充：“反正你也回不去，你爷死得早，就算还活着也是个没担当的，指望不上。你爸嘛……不论你会不会跟他相认，不论他将来还有没有别的孩子，我老了，真的管不了那么多，我就觉得你很好丶很优秀，还有天赋。我想培……”
话没说完，许意知惊天动地的咳起来了。
本想咽下嘴里的粥再表达，被豆汁战神的输出弄急了，呛到气管……
褚振轩见她咳得，眼里含着颤巍巍的泪星子，不时还瞅他一眼。
狼狈，还可怜。
可怜个屁啊！
他不太高兴地啧了声：“跟艺人争取女二号的时候不是挺横么，还专程骑着太阳从我眼皮子底下晃过去，现在正经给你，你跟我犯怵？怎么，觉得自己要不起？”
回想那个平平无奇的早晨，许意知一身飒爽骑装出现在他跟前时，心里一定有‘这人是我太爷’的底气。
这会儿反倒谦虚起来了。
“两回丶事！”许意知稍微顺过气，抽纸巾擦了嘴，艰难道，“我有我自己的打算和安排。”
褚振轩淡淡‘哦’了声，玩味的扬起花白稀疏的眉毛。
好嘛，他愿意给，她还不愿意要。
许意知也知道，直接拒绝有伤老先生的自尊和颜面，可她不能违心。
“你对外要怎么解释？万一我哪天又回去了呢？白白让你期待一场，我多过意不去啊。”
“少跟我来这套。”褚振轩不接受她虚伪的说辞。
许意知眯起眼笑得讨好：“我现在没想太多，最初做经纪人是想培养艺人去抢秦夏的资源，不让她那么红。后来想通了，业务也上手了，交给别人做我不放心。”
不让秦夏那么红……
褚振轩猜得没错，母女关系处得挺差。
纠正一下：是二十年后的母女关系。
现在两人好得不得了，知根知底，知冷知热，是母女，更是极为要好的朋友。
褚振轩还猜，秦夏并不知道许意知的生父是谁，许意知也不会特地告诉她。
他那不孝孙就更懵了。
不过，有些还是事情顺其自然的好，强求反而会得到意料之外的丶糟糕的结果。
许意知肯定试过强求，然后被强求的结果狠狠教训。
五月到现在，短短半年，她的成长速度是令褚振轩满意的。
“不愿意就算了。”他松口道，“反正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家的孩子，我不会不管你。”
我不会不宠你……
许意知听懂了话里的潜台词，舒心的展颜，清甜响亮的喊了一声：“谢谢太爷！”
褚振轩先是不习惯的皱眉，再在一阵无法抗拒的飘飘然中勉强扬眉，嘴角翘了起来。
“嗯。”他缓慢点头，垂下眼，很有立场的声明，“不会给你零花钱，也没有什么产业赠与，你本事那么大，自己挣去吧。”
然而您来这一趟已经先给我花了六百万。
千禧年之初的六百万！
许意知没敢点出来惹他老人家不快，换了副诚恳的表情，委婉的请求：“我今天开会讨论的那个电影项目，您能收回投资吗？”
赶在褚振轩刚开始有一丢丢生气前，她连忙展开道：“别人不知道您是我亲太爷，您是老董事长，我一个集团刚成立的子公司里业绩不错的经纪人，几次三番得您青眼，大佬也很关照我，太招人恨了。这次我想靠自己，我能行的！哦对了，您还把小伍哥派来保护我，公司里已经有人在背后说闲话，怪难听的……”
“我管他们说不说，我又听不见。”褚振轩对于‘把钱花在重孙女身上’和‘派保镖保护她’这两件事，态度异常坚决。
“你情况特殊，又在鱼龙混杂的娱乐圈搞事业，我能帮你把我查到的那条渠道堵死，保不齐有其他的人花心思查你。”
一个伍小宏他都嫌不够，绝对不可能召回京市。
“你栽了不要紧，别连累我和褚家。”褚振轩故作冷漠，还说，“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你投资，回头又不投了，我不要脸？六百万很多？我亏不起？”
许意知可听不得‘亏’这种字眼，气焰窜出三丈高：“我的项目才不会亏！稳赚不赔的好吗！我出手什么时候亏过！”
“那不就完了。”褚振轩四两拨千斤，语调松弛的给重孙女上课，“我投资你，你帮我赚到了钱，那是我眼光好。你的手里已经掌握着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靠自己这种鬼话以后最好少说，你在会议室里逼林慎黎曜东拿钱是拿他们自己赚的钱么？还不是问家里要。家世是一个人出生自带的资源，用聪明简洁的方式做成一件事，不要昧良心就行。”
这话说到一半，许意知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
她从出生那天起，跟创业初期要啥没啥只能靠脸混进kl的晏哥就是两个赛道，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算白手起家。
就算家道中落被迫创业，手里多少剩下一点儿能用的人脉关系……
太爷给她的电影项目投钱是长辈疼小辈，合情合理合法！
她不要，叫做‘没苦硬吃’。
“您教训得是，我明白了。会好好把电影做出来，不浪费您辛苦挣下的一分一厘。”许意知虚心受教，开心拿钱。
褚振轩想说其实也不辛苦，端好‘你太爷我啊’的架子，夹了一筷爆炒小牛肉，嚼吧嚼吧，又焖了一口度数不高的米酒。
“还差得远呢。”他勉为其难的评价。
是，还差得远。
就算终点在银河彼岸，太爷您照样会给我补上。
许意知做个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想得乐开了花。
褚振轩对她的情感相当覆杂。
本身确实到了抱重孙的年纪，可这件事的重点在‘抱’，而非直接与现今科学都无法解释的十七岁大重孙女面对面坐着吃宵夜，就着子公司一个刚够千万级门槛的小破项目聊半天。
他还得讲一通大道理‘劝服’她接受自己的投资。
那几个钱……
跟老张老林老贺家那的烧钱玩意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有那么好笑？”来时褚振轩挺期待见到许意知，这会儿见到了，又莫名感到嫌弃。
许意知当然不能把心声说给他听。
“太爷您猜，您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她有意引导。
“是什么？”褚振轩随口问。
“您的名字啊！振聋发聩丶器宇轩昂，特别的——”许意知说到这里，战术性的停顿两秒，“像偶像剧男主角的名字。”
“偶像剧，男主角？”褚振轩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米酒，思绪流转间仿佛从中琢磨出味儿来，道，“我怀疑你在骂我。”
但他拿不出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