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夕阳为汉白玉栏杆,镀上了一层金边,随着朱厚熜步履匆匆地迈入,奉天殿内的群臣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殿试不见得一定要天子在场,也有内阁和司礼监代行职责的时候,远的不说,武宗朝就发生过两回。
但当今陛下可不是武宗,殿试的意义本就是让身为主考官的天子,与一众天子门生亲近,倘若由首辅代替,那位事后恐怕又会后悔,生出事端来。
张璁服侍那位终究十几年了,也了解对方的性情,故而宁愿派人去后宫催促,再默默等待,也万万不敢越俎代庖。
所幸现在这位爷终于回来了,张璁当仁不让地上前,将自己挑出的答卷奉上:“臣等择贡士卷,呈陛下御览!”
“嗯!”
朱厚熜有些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接过放在案前,逐份看了起来。
他的心思,还在那些胆敢怀有谋逆之意的内廷宫女上。
经过数年来的大礼议之争,朱厚熜原本认为,已经把前朝收拾妥当,文武勋贵,压制得服服帖帖,后宫更不必说,张太后说软禁就软禁,连各地的镇守太监都被撤回,到了宫里,生死还不是主子一句话?
对于太监,他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
诚然,宦官确实是与皇权的联系极为紧密,极为忠心的一个团体,但这同样是一个贪污腐败,蠹国害民极其严重的政治团体,比起官僚集团对百姓的危害更大,某些能力较弱的皇帝,才需要内朝的宦官去制衡外朝的文官,他朱厚熜不需要。
毋须宦官的张牙舞爪,就能把官僚集团修理得足够听话,所以革除了镇守中官,为各地百姓减轻了不少负担,也赢得了许多有识之士的拥护,这才有了推行新政的支持。
可现在事实证明,这些下人也不可忽视,贼人无孔不入的渗透,连内廷都难以幸免,害得他至今都没有子嗣!
一念至此,朱厚熜的眼神里就涌出怒火,深吸一口气,再看向答卷。
当先一篇匆匆扫过,马上发出冷哼,斥责道:“仁以政行,政以诚举……又是老生常谈之调,朕问策于众才,若都是这般言语,取之何用?”
张璁微怔。
这篇文章出自会试首名,会元林春之手,乃理学正统派,通篇以正心诚意为纲,阐发朱子格物致知之要,虽无惊人之语,然字字如濂溪之莲,清净中自见功夫,当为后学典范,怎生到了陛下口中,评价如此之低?
至于仁以政行,政以诚举,确实是空话,却是正确的空话,当年他张璁考试时也反复强调,怎么反成不喜的点了?
不过张璁很快反应过来,陛下如今心情很是不好,而且对于一味的规劝君主施行德政,似乎怀有抵触,心里不禁暗叹。
林春这是撞上了迁怒,殿试的排名不会好了……
不仅是林春,接下来张璁选中的几份答卷,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斥责。
对于那些套话空话,朱厚熜哪哪看不顺眼,而这位聪明绝顶的天子三言两语之间,偏偏能挑出其中的缺陷,把它们批驳得一钱不值。
一众臣子噤若寒蝉,直到朱厚熜拿起了第六份,眉头微挑,脸色终于发生了变化,喃喃低语:“这篇倒是好文章啊!”
手中的策论直指大明朝目前的众多弊端,论述明快而透辟,措施得力而实用,更难能可贵的是,流畅奔放,文笔犀利平实,让人赏心悦目。
与前面那些一比,简直高下立判。
朱厚熜看到一小半,就转向答卷上弥封的名字,眼前一亮:“林大钦!原来是他!好!好!不愧是顺天府的解元郎,此等才情出众之辈,难怪得张卿所喜!”
张璁干声应道:“是!”
殿试起初也是糊名的,毕竟朝堂重臣各有偏好,不遮挡名字难免偏私,但不易书,真正要关照自己人,通过熟悉的笔迹和文风,也能看出卷子是谁答的。
张璁在这方面倒很公正,所挑出的答卷并不知具体是谁,只是合其眼缘,更重要的是,流露出的思想需要契合其执政思路与新政的推行。
所以挑出了林大钦的卷子,这位学子确实才华横溢,策略写得实在太出众,且言之有物,殿试上临时发挥,能到这等水准,足以名传后世。
但等到挑选出来答卷,再翻开弥封的名字后,张璁又免不了把林大钦和另外一人的卷子往后排了排。
朱厚熜对于这些小动作心知肚明,特意揶揄了一句,欣赏了一下张璁尴尬的神情,觉得心情畅快了不少,再看下最后第七份答卷,眉头顿时再扬。
这份不用问,他就知道是谁的。
《西游记》隔三差五翻一遍,对于这种清峻的笔迹,简直熟的不要再熟了。
朱厚熜认真看完了答卷。
由于刚刚见过林大钦的策论,对比十分明显,这位的才情比起林大钦是要逊色的,但行文更加沉稳,对于汉文帝的阐述更让他满意。
无论是巧合,还是刻意打听到自己对汉文帝的偏好,都是用了心的。
殿试难道不该顾及他这位天子的喜恶么?
一心会果然出人才!
更出忠臣!
即便如此,朱厚熜也并未急于发表意见,又转向严嵩:“严卿亦有大才举荐?”
严嵩将三份答卷奉上:“请陛下御览。”
朱厚熜一篇篇看了起来,对于海瑞的文章只是划过,并未透出多少喜爱,只是觉得还行,末了颔首道:“确是才干之辈,今科一甲状元郎,依旧不好选啊!”
说着,他将两份答卷并排而陈,看着一众殿试读卷官:“这两篇策论,朕都很是喜欢,一篇字字如剑,直指吏治积弊,一篇句句含珠,尽述治国之本,朕有意择其一擢为头名,诸位卿家意下如何?”
群臣齐声:“陛下圣明!”
朱厚熜道:“诸位也帮朕选一选吧!这两篇策略,张卿更喜欢哪一篇呢?”
张璁看向两份答卷。
一份是林大钦的,一份是海玥的,皆是他挑选出来,却又特意放在最后,结果还是被天子一眼相中。
这倒也罢了,现在陛下不定先后,让群臣建言,是真的拿不定主意,还是别有用意?
毕竟众所周知,海玥的表字都是这位赐下的,其在国子监内创办的小小学社,更是由此得入了群臣的眼。
张璁稍加思索,还是决定在这个方面迎合陛下的喜好:“臣以为海玥策略最佳,政论最精,均田择吏,去冗省费,辟土薄征,通利禁奢,皆是治国良策,其内将里甲、均徭等杂税合并折银的过程详尽列出,甚至虑及各地银钱比价差异,堪称经世致用的圭臬。”
张璁此言一出,包括另外两位阁老在内的一众臣子纷纷进言,将其文章夸得天花乱坠。
倒也不是一味附和,平心而论,对于一位并无执政经验的读书人来说,这篇策略已经不能用优异来形容,论及利弊,不尚空言,堪称天赋异禀,科举为国取士,所需的就是这般人才。
朱厚熜微微颔首,又转向严嵩:“严卿,你更喜欢哪一份?”
严嵩缓缓地道:“老臣以为,林大钦策略更佳!”
朱厚熜眉头一动:“哦?为何?”
严嵩先是夸赞了一番林大钦的策论,末了又补充道:“小儿德球,与海林为同窗,深知海玥敬林大钦为兄,亦自承才情不足……”
朱厚熜失笑,摆了摆手,以话家常的态度道:“这是平日里谦逊之言,他们俩人又不是真的兄弟,毋须谦让,状元之位,谁不愿得呢?”
严嵩闻言顿时低下了头:“是老臣失言……”
“失言倒也谈不上,朕观海玥文章,虽属上乘,然比之林大钦,犹欠几分才情,此刻点为魁首,确似早春摘蕊,反失其天然长养之机!”
朱厚熜话锋一转,正色道:“更何况海玥虽得朕心,然抡才大典,自当以才取士,朕若以私心坏公器,岂非辜负了天下读书人十年寒窗?”
‘果然如此!’
面对这位的手段,群臣早就习以为常,唯有默默感叹好坏话都给你说尽了,那他们还能怎么办呢,唯有对待力排众议的天子,脸上涌出心悦诚服之色:“陛下圣明!”
朱厚熜满意地笑了。
他原本在会试之后,是真有意选海玥为状元郎的。
但那绝非好意,而是带着机心。
文采并不能力压群雄的士子,因早早得天子赐字,结果强推魁首,犹如新竹骤长,能否承担风霜之砺,就要看其自身的造化了!
但在一心会的忠诚,黎渊社的调查进展,还有黎玉英对蒋太后的孝心上,朱厚熜终究收回这个念头,给出一份最合适的排名。
奉天殿外,一众贡士们正在晚风里,等待着最终的命运裁决。
此时已是戌时初,华灯初上,他们站在丹陛两侧,隐隐看着殿内的灯火燃起,眼神的火光也越来越炙热。
终于。
鼓乐齐鸣。
传胪官出。
唱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