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走后,厨娘报春也来探望,仍旧是一身蓝细棉布白连枝纹衣裳,头上同色包头。
报春只身前来,手臂上挽着一个红漆木食盒。
碎冰湃着的一碗荞麦面,青红黄三椒以及香菇跟绿豆芽切成的五色细丝码在面上,下滚水过一下,再用芝麻酱丶泡了半年虾子的酱油丶白醋丶蒜蓉丶辣油丶绵白糖搅拌成的酸辣酱撒在面上。
另有些蒜泥白肉丶西芹花生丶红油百叶丶蜜汁糖藕来下饭。
唐云暖此刻已经梳洗整齐,只是脸色仍旧有些苍白,是胭脂都挡不住的病容。报春将一碟碟小菜都放置在桌上,她素来也不会说些关切的话,只是这菜色里,道道都透露着通透跟关切。
报春一边布菜一边道:“你中的是五石散,是石钟乳丶紫石英丶白石英丶石硫磺丶赤石脂五味石药合成的一种药,这要又称为寒食散,服用此药后,必须以食冷食来散热。幸而你是冬日里中了这药,若是夏天……”
报春摇摇头,连想都不敢再往下想。
唐云暖既然已经脱离险境,就也有了说笑的闲心:“所以报春姐姐为云暖冬日里炮制了这些凉菜凉面,是为了让云暖早日将药性散开?”
报春虽不爱说笑,但唐云暖跟自己同是对美食深有研究的人,两人又相互扶持着为唐家摆了冬至里的宴席,遂也陪着笑了。
又唤来红豆道:“这几道菜你们吃完不必将碗筷送到厨房里,我晚上自然会派人来取,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我今日只送了一碗凉面过来。且不可让外人知道我跟你们家姑娘走的亲近。”
唐云暖心知这是报春有意跟自己撇清干系是对的,只有两人面上的相交的淡淡的,他日唐云暖若再被陷害设计,报春为她说话才够有力度。
报春擡步要走,唐云暖却放下手中筷子,问一句:
“姐姐这般待我一个尚未成年的姑娘,想来不光是看重我会做几碗馄饨吧。”
报春的背影顿了一顿,僵直了背转过身来:“我有个妹妹……这几年跟着我,也算学了我三层本领,我并不想让她像我一样,困在这府中不得婚嫁。”
报春曾经是长公主府内的厨女,被长公主赏给太太以后,颇得太太宠爱。得主子喜欢有时候是件好事,可是若太得主子喜欢不免就耽搁了自己,报春今年已经二十有七,唐家两个媳妇也不过就这个年纪,却也是有儿女夫君的人了。
报春这个年纪尚未嫁娶,放在现代都可以被称为剩女,放在古代,那就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
周夫人一心将报春留在身边,想来是将她配个小厮有些委屈报春,将她配给正经人家却舍不得她出去,留给老爷做通房那更是太太的一块心病。
就这样,报春的一生幸福断送在了唐府的竈头跟水案上。
唐云暖不禁心酸,像报春这样色艺双绝的姑娘,若在现代还不稳坐一间米其林三星酒店主厨,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看剁排骨的身手也自然斗得了流氓,如今却生生耽搁了。
“我妹子阳春今年十三,民间女不比朱门绣户,若十五能说上亲就算是好的了,这几年我在唐府也攒了些碎银子,给我妹子赎身是没问题的。”
唐云暖有些生疑:“姐姐既也有银子,为何还要来找云暖?”
报春苦笑一声:“深宅大院里,没有银子寸步难行,有了银子却并不见得就能游刃有馀。姑娘若只想保全自身,就只当报春今日没来过吧。”
报春携着食盒退去,留给唐云暖一脸怅然。
“紫棠,家宴前我哥哥是不是取来了几只信鸽,姐姐去请哥哥来一趟吧。”
紫棠有点迷糊,遂抱来了三只信鸽给唐云暖看,鸽子通体雪白,眼睛灵透,咕咕咕地叫着。
“别抱那么紧,这鸽子可是我在及第楼请人家一顿饭才要来的,也是那人给训练好了的,别管多远,只要你把它们放出去,什么信都能送到。”
唐云暖笑着抚摸那各自油亮的羽毛,道:“哥哥的意思我懂,你是怕许家再出事故,一只养在许家,一直养在咱们家,另有一只养在酒楼里,不过恐怕哥哥还得费一桌酒席再向那人要一只来,因为咱们现在有两间酒楼了。”
唐风和笑笑:“这个容易,只是为了那间白来的酒楼,舅舅舅母都很犯愁,咱们家也没有过硬的厨子,外去聘吧,第一不知根不知底,第二开销也太大。”
唐云暖笑笑:“厨子是没有现成的,厨娘却有一个。烦请哥哥快走几步,再去寻报春厨娘走一趟。”
报春却仿佛知道唐云暖的心思,并没有走远,唐风和只走几步就寻来了。
唐云暖亲身走到报春身边,握住报春的手,饶是报春周身气场冷凝,此刻也被云姑娘眼中的暖意融了三分。
“姐姐冰雪聪明,是云暖才刚愚钝了,并没有听懂姐姐的意思。姐姐是想为妹妹阳春寻一个稳定的差事,不仅妹妹终身有靠,将来姐姐若是有出府的那一天,也有个事务可以做。” 报春眼中涌出一丝欣慰:“我就知道,此事来寻你就是对了。”
唐云暖遂拉着报春亲热坐下:
“你既能这样待我,我总不小气了去。许家这间新酒楼就仰仗你们姐妹的一手绝活了,你妹子赎身后就可在外面为酒楼忙活,还要烦请你在内宅里坐镇,我虽会些小手艺,却不如姐姐您了解这高官富绅的口味,云暖知道姐姐不缺银两,不如就分出十分之一的股份给你们姐妹,若姐姐有一日出府,也算有个营生可做。”
报春眼中似乎有泪翻滚:“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承姑娘吉言,他日报春真有出府之日,自当感激姑娘。”
唐风和盈盈笑意望着唐云暖,似乎是在表扬妹妹做事这样不拘一格而又大方得体。
不分月银反送干股,才是将报春姐妹的身家都系在酒楼上,那阳春即便年轻,身后有在豪门供职多年的姐姐,自然在后厨会游刃有馀了,将一身本领都献出来。
唐云暖笑道:“既有报春阳春两位姐姐帮忙,咱们这酒楼,莫若唤作双春楼了。”
唐风和叫了一声好:“双春不入凡人家要入只入仙客来,这名字倒好听,不如也给哥哥这几只鸽子起个好名字吧。”
唐云暖脱口而出,指着那鸽子一字一顿:“这里的三只,不如就叫□丶风丶四。”
唐风和有点楞住:“爱风四,那是什么东西?”
唐云暖笑笑:“传话发信息的东西啊,哦,对了,咱们还要多一只鸽子的,就叫s吧。”
☆丶管家
唐云暖体内的热度于次日终于化解散了,脸上也多了些红润血色。
长房的人终究是没有将唐云暖被下药这事传扬开来,即便是许大奶奶,仍是瞒得紧紧的,只说是云姑娘吃了酒又扑了风,并无大碍。
长房不说,并不代表手可通天的太太不知道,唐云暖没有将事情宣扬开来,一来是顾忌自己大家闺秀的名声,二来她羽翼未丰,跟二奶奶做不到势均力敌所以不宜撕破脸,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不能给母亲制造有可能被太太责罚的借口,一点都不能。
可周夫人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责罚徐大奶奶的机会,唐云暖一早起来,就听紫棠来报信,说大奶奶被太太请到了明堂抄一百篇女则。
唐云暖正专心致志地读一本古籍《盐铁论》,她前世虽认得繁体字,看起这样专着来却十分吃力。
正跟那本书死磕之时,忽听得这个消息还不立即起身,沈思了片刻,忽然又坐下了。
紫棠有些奇怪:“姑娘您不赶过去看看吗?”
唐云暖神思凝结,道:“去也无用,既然连你都听闻了,可见这事是做准了的。想来是我代替母亲喝酒被下药这事终究还是被太太怀疑了。而我一不是长子,二无家私,在这个家中根本一点话语权都没有,太太见了我去求情岂不要恼?”
紫棠又要去请风少爷,却被唐云暖拦住了:“哥哥去了舅舅家,双春楼开业在即,此刻不能分他的心。父亲还在前宅跟着姑父见些乡绅,想来是是为捐官事宜铺路,更不可打扰。”
紫棠几乎要哭出来:“一百篇女则啊,大奶奶饶是识字,在家里也常常舞文弄墨,可太太说准了写不完就不得吃饭睡觉,奶奶身子这样弱,这不是生生地折磨吗?”
唐云暖冷笑一声:“这跟太太素日来给娘亲的气比较,如何算得上是折磨。咱们且按兵不动,太太挑着父亲哥哥都不在的日子又支开了娘亲,定是有所行动的。”
果然没出一炷香的时间,就有小丫鬟来报,说太太已经移步到了斗春院,要唐云暖出院去接呢。
唐云暖早梳妆整齐,红豆为打听二奶奶的事没在斗春院里伺候,唐云暖就自己动手,将额上一缕发朝后梳起,别了一个点翠菱花压发,再将一部分头发编成若干小辫子盘在头上,都用红榴石的夹子固定好,宛若朵朵榴花绽放在脸侧。
剩馀的头发随意披散在肩上,又心知太太喜欢华贵装扮,便取了数十根极细的赤金镶蜜蜡小珠串垂在发间,发丝飘过处,点点金光溢彩,璀璨得很低调。
当下披上霞影色镶银鼠的大长披风去院门前迎接,远远看着太太周夫人在年妈妈跟菊金的搀扶下缓缓步近,唐云暖对着行了一个全礼:
“不知祖母要来,迎晚了,还请祖母责罚。”
因近了寿宴,太太这几日都穿着正红色金丝锦缎大袖宽袍,围着一件唯有过年或入宫时觐见时才会穿的罕见白貂斗篷,头饰仍旧是凤穿牡丹地辉煌璀璨,闪亮地让唐云暖都不敢逼视。
太太轻哼一声,算是免了唐云暖的礼。唐云暖旋即起身,随着太太进了斗春院。
太太周夫人住进后宅这样久,还是第一次进唐云暖所住的套间。这套间自然没有她正房套件的宽敞体面,所用的器物也说不上多么华贵精致,却独有一丝风味。
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横在套间里,上摆着些松墨笔砚,木椅后摆着个多宝阁,一边设着不小的汝窑双色花瓶,里插几枝疏落桃花,那书案上摆了些几本书籍,也有绣花图样,也有《盐铁论》这样的大部头专着,只是半点闲书诗集都看不到。
再看唐云暖,脱下了银鼠披风就见一身杏色绣金襦裙,发式繁覆精致,发丝间都闪着金珠。虽无什么殷勤表情,朱唇灿目却也因这稍显漠然的面容而顾盼生辉。
周夫人出入府邸身边从来都是儿孙成群,丫鬟成堆地围绕着,也很少仔细端详这个长孙女,许是她为逢迎自己而刻意打扮了,又许是没有她那个天仙儿一样的美人娘亲在一旁映衬,怎么今日看这个孙女竟如此顺眼了。
年妈妈收了唐云暖的手短,这几日也看出唐云暖的手段,想来必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遂顺着人情道一句:
“姑娘病了这几日,太太心里很是惦记,只是唯恐你病中来看你,折腾你换衣服倒不得将养,所以今日才过来探望。太太您瞧,姑娘这一病,毒性都发了出去,越发水灵好看了。”
太太仍旧是哼了一声,没接话,唐云暖却很是领情道:“云暖感激太太这样挂心,劳太太走动这一回,是云暖的不是了。”
太太听了这话,忽然发作起来:“云暖跪下。”
这话说得突然猛烈,年妈妈跟菊金都是一惊,唐云暖则仿佛料定了会有这样一幕,也不等紫棠去取蒲团,自是柔顺且恭谨地跪在地毡上,等着太太发落。
太太一个人独坐在书案后,瞄了一眼桌上的书籍,冷哼一声:
“我虽老了,不及从前耳清目明,却是不至于昏聩。你跟你娘亲以及你二婶在这后宅中上蹿下跳,斗得鸡飞狗跳,打量着我是个老糊涂,看不见吗?”
唐云暖当即磕了一个头:
“母亲丶二婶都是长辈,长辈之事,云暖并不敢妄议。想来咱们家家大业大,妯娌之间有所摩擦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云暖虽小,也知道几百年来女子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且不说武曌吕后,单说当今万岁的后宫女眷,王妃命妇,谁敢说女眷之中一丝争斗心都无,然咱们家祖宗传下来的家训——第一最好不宅斗,如此才可宅不乱。云暖既发觉了那日宴上的马脚,必不能放任眼看着唐家女眷在永平府一众官夫人面前出丑,又唯恐嚷出来扰了太太的寿,便想着先将事情压下去,待太太寿宴后,必定一字一句以实言相告,绝不敢欺瞒太太。”
唐云暖虽言辞恳切,然而太太的脸色却一点也没有缓和下来。
“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你了?倒扯上当今朝堂之事,后宫里的事,也是你一个小小民女可以妄议的吗?可见是你母亲平日里并没有好好教导你,所以种下了祸根,所以养得你这样可恶。”
唐云暖心上一凛,又道:“太太明鉴,太太乃朝廷命妇,更是长公主姨娘表妹,宫中之事自然比云暖听得要多。可知天下宅斗绝非唐门一家。我母亲柔顺懦弱,决计不是一个挑事之人,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心一计教养儿女,照顾夫君,若她有一日不尽心尽力,兄长也难考取功名,可见是云暖是个不成器的女儿,才教太太跟母亲如此费心。”
仿佛是唐云暖一席话讨了太太的欢心,太太遂横了年妈妈一眼,那年妈妈还不赶紧将唐云暖扶起了身:
“姑娘快起来吧,仔细地上寒凉,这样水仙花儿似的娇嫩,若真冰坏了腿,太太是要心疼的。”
唐云暖再起身时,馀光速速扫了一眼太太的脸,果见太太嘴角绽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仿佛得逞。
哼,打一个耳光再给一个甜枣,这是太太素来爱用的治家之道。
“你还记得咱们家的家训就好,这一家子老小,人多嘴杂,难免就有些坏了心肝的奴才挑唆着主子闹事,你也不需怪你二婶,想来这也不是她授意的。只是那知县夫人实是可恶,可人家能做这县官也不是一点门路都没有的,眼下你祖父赋闲在家,咱们要动人家,却也是要思虑一番的。”
唐云暖虽被年妈妈扶起,又有菊金擡过来绣墩,却也不敢坐下,只是站着淡淡回了太太的话:
“太太说的是,所谓家和万事兴,反正也没伤了云暖,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君子报仇,有的尚且能等十年,这点小小委屈,云暖倒是能忍的。”
太太听了这话很是欢喜,眼睛一亮:“我素来知道你是好的,不过是听说你暗自瞒下了这事,又惹得病了几天,所以心里半是气恼,多半又是担心。你切不要以为祖母是来兴师问罪的,明白吗?”
见唐云暖点了点头,太太又道:“你说的对,家和万事兴,但也不是一家和睦,那银子就自天上掉下来的。如今唐家开支大,没了你祖父的俸禄跟一些外财,里里外外还得凭你二叔照应,这件事我看在你二叔为唐家上下奔忙也就不发作了,只是你记得,我记得,若有下一次,祖母定会为你讨一个公道,这一次,既然你都不计较,祖母也就不多事了。”
唐云暖心里冷哼一声,她早习惯了太太的偏颇。却不露声色,仍旧算了,太太见事态发展颇符合自己预料中事,道出了此次的来意:
“你母亲为嫡子长媳,按理说是要执掌家务的,只是你祖父家出身不好,寒门女子毕竟没经过什么世面,若是贸贸然就让她执掌家务,上下必是不服的。你只见到唐家这才几个奶奶妈妈,论起外面的事务,哎,少不得我劳累几年,为她铺路,也历练她的本事。”
唐云暖仍旧是一句话不能说。她实在讨厌大家族这种说话都要拐弯抹角的方式,却也不得忍着,这就是命,许蕙娘逆来顺受,她就受不得吗?
太太又长叹:“反观你二婶这个人,虽然只是个庶媳,却精明能干,不择手段的事是也有些,但大家子吗,都像你娘亲那样软弱,自然是不成事的。眼见我寿宴在即,她又拿得出银子,若是她来管家嘛……”
太太这个长音拉得好揪心,别说是唐云暖跟紫棠,就是太太身侧的年妈妈跟菊金眼珠子都瞪圆了,太太说这样的话,难不成是要将管家一事交到二奶奶身上。
唐云暖才下定了决心,再度跪下:“太太此言差矣。”
菊金当即立了眼睛:“云姑娘,敢这样太太说话,孝道竟也不顾了吗?”
唐云暖擡头,一脸凛然,眼中透着的光让太太都觉周身寒丝丝的。
“我母亲虽然出身寒门,但并不是骗嫁进来的,太太自从母亲入门那一日便知晓我外祖父家中背景,自然一早也预料到了有一日我母亲要执掌唐家事务,为太太管家。虽然云暖不知当中是何故事,但也能想见太太必是经过一番挣扎的。既然当日太太能说服自己娶我母亲进门,今日为何又因二奶奶的精明能干而改了主意?”
太太不动声色吹着茶水,年妈妈却一个劲儿地给唐云暖使眼色,她跟着太太这么久,还没见过一个小辈儿敢跟太太讨价还价。
“太太既然心知二奶奶的手段,她敢动我母亲,保不齐他日不敢动我父亲,动我哥哥,事实上,即便是我舅父家也遭过算计。唐家祖训便是不许宅斗,难道太太要放一个善斗的女人在管家之职上吗?若是如此,太太岂非愧对列祖列宗了?”
“放肆。”菊金几乎怒不可遏,上前就要教训唐云暖。
太太却喝止了她,冷凝着一双眼走到唐云暖跟前,忽然挥手就要扇她耳光,唐云暖并没有躲,甚至连眼都没有闭上。
忽见太太转换了一张笑脸:“说得好,不愧是我唐家女,有理有据,有条有理,有胆有识,堪当大任。”
唐云暖有些惊讶,菊金素来是个见风使舵的人,此刻还不赶紧将唐云暖扶起到绣墩上坐着。
只见太太眉眼笑开了,缓缓吹着茶道:“我唐家书香门第,自然轮不着一个庶子的媳妇当家。我看重你二叔,也不过是因为我儿子少,怎么舍得让你三叔不考功名去当个商人,你二叔又是惯会赚钱的,有庶子理财,饶是他们那点子瞒天过海的伎俩我也知道,我不过图一个清闲富贵,若真出了纰漏,可也不是我的亲生子……我可愁什么呢?
太太顿了顿,仿佛透露心思太多,就换了话题:
“只是你娘亲太过软弱,相夫教子只能说勉强应付得来。可唐家上下多少颗玲珑心跟势力眼睛,她自然料理不得。你却不一样,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城府心计跟胆色,懂得用家训来辖制我,懂得在外人面前息事宁人,懂得宁愿自己受屈保全母亲,我唐家,就需要你这样的女子管家。”
唐云暖当下傻了:“我,可我是个姑娘家……”
太太笑笑:“没错,姑娘就不得管家了吗?想我像你这般大小时,已经能够陪伴我姨娘料理长公主的嫁妆事宜了。那一日你二婶想占你们长房的被面时你姑母略略提醒过我,我却想着你终究要出嫁,想来栽培也没有意思。但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唐家短时间内并没有能出人头地的子孙,想来就要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太太眼中略过一丝失落,很快又藏了起来:“你准备一下吧,两日后我的寿宴,若你能办得热闹体面,就跟着你姑母学着掌管家务吧。”
太太走后,唐云暖几乎僵了身子,紫棠却很兴奋:“姑娘,咱们斗春院真有出头之日了。”
唐云暖冷笑一声:“这才是枪打出头鸟呢,祖母心知我父亲捐官不一定成事,我兄长科考尚远,他们是想将我培养成声名在外的能干女子,方可攀个高枝嫁出去,使唐家声名再旺起来。”
紫棠有些懵懂:“这不是挺好的吗?”
唐云暖望着太太远去的背影,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嫁入豪门中做一个步步为营步步算计的媳妇,真的挺好吗?她做的再完美,无非也是像太太一样成为一家主母,难道太太就真的快乐吗。
她所求的,只是像父亲一样疼爱妻子的丈夫,而不是像母亲一样嫁入并不适宜自己的高门大户内。
果然素日里她猜的不错,太太并不是忌惮二房,只是不屑于让亲生子去做商人,想必二叔那样一个聪明人,并不是在诗书上不通的,只是太太故意不让他在书本上用功,还娶了一个商户之女,就是为了培养他打理生意,看太太那欲言又止的意思,仿佛唐家还在经营着什么说不得的买卖。
难不成是二婶早看清了事态走向,才频频出手,那如今让她来管家,不就更惹了二奶奶的气了吗?
天渐渐黑了,太太在年妈妈跟菊金的扶持下,一步步走得有些吃力。
菊金从来都是太太心中的蛔虫,这一次没猜到太太的心思,反而使自己在唐云暖面前失了表现的机会,不禁有些暗恨,遂问:
“太太当真要将管家的事交给云姑娘?”
太太长叹一声:“栽培与否,我是尽了人事,能不能掌管咱们唐家大小事务,就看她的本事了。”
年妈妈是吃过唐云暖的亏的,此刻真心赞道:“我却觉得太太不拘一格,选了云姑娘来栽培,这一招真是妙极。许大奶奶她就算了,即便咱们有心扶持她,家里是事便也罢了,朝中的事……”
太太遂横了年妈妈一眼:“朝中的事,也是你混说的。”
年妈妈赶紧打嘴:“是是,只是他日姑娘大了,就先为风少爷娶进来一门媳妇,云姑娘晚嫁几年,姑嫂里扶持着管几年家,再为云姑娘寻个人家就得了。”
年妈妈后面这句话,正说到太太心坎里,太太就笑道:
“若真栽培成了,这却是咱们唐家最奇货可居的一步棋呢。女子怎么了,一样治家辅功,女子贤良名声就如同男子的功名一样,是可传千里的,咱们养出了金凤凰,还怕没有梧桐树?就是那内苑宫中,也是种着好些参天的梧桐呢。”
太太一笑,年妈妈跟菊金如何不陪笑,一主二仆各怀着心思,缓缓往平阳居走去。
☆丶上位
长房大小姐云姑娘被太太选中做理事管家的接班人后,斗春院一夜之间热闹起来了。
袅袅百合香气中,唐云暖伏案临一张柳公权的帖子,她前世也不擅书法,这一世虽跟着唐风和从前家学里的先生学了几日,却终究没探得这些繁体字的门道,不仅临的不得门道,间架结构看着总是别扭。
唐云暖勉强写了几行字,却又摇摇头:
“所谓颜筋柳骨,颜筋那样挺劲有力唯有哥哥那一颗慧心才临得似模似样,想着我本女子,能取度炼韵学些柳体的媚骨,却也是这样吃力。”
唐云暖长叹一口气,将写了一半的折纸梅花纸揉了,扔入纸篓中,距离不远处的八仙桌上,满堆着唐家各处妈妈婆子送来的礼物。
大红撒金的缎纸包着,绸缎也有,瓷器也有,上好的信阳毛尖茶叶也有两斤,皆不是不是无出处的俗物,随便一个笔洗也只得五两银子以上。
礼物堆得整个桌子都摆不下,红豆不在,紫棠跟风少爷借来了绯堇,两人一个应酬抵挡着前来拜见云姑娘的管事婆子们,一个在房内将礼物登记在册。
紫棠虽识字,却并不习惯管理这样的事务,登着登着遂糊涂起来,一旁唐云暖已经展开一叠薄云玉纹的硬纸,紫棠见又要下笔,遂来抱怨:
“姑娘也忒稳当了些,您瞧这园子里稍微管些事宜的婆子妈妈们,都快将咱们大门槛踏碎了,您也真坐得住,不说出去应酬一番也就罢了,这么多玩器绸缎并着首饰,真心是看重奴婢,认定奴婢能料理清楚了?”
唐云暖笑笑,紫狼毫沾了沾松山墨,拂袖又要下笔:
“所以说姐姐磨牙,这宅子里当家的事务,我不争你说我老实,如今不争也争来了,要姐姐帮着应酬料理,姐姐又嫌我懒惰。他日你出了这园子,也有一家事务要料理,当家作主之日不得头绪,恐怕又要来埋怨我在你未嫁时没好好历练你了。”
紫棠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还没配人,想来是许大奶奶有心留作他用,此刻被唐云暖说得满脸羞红:
“姑娘也是闺中小姐,嫁不嫁的,竟也放在嘴边了?”
偏赶上绯堇应酬完外屋的婆子们,又抱了几匹缎子进屋,早有小丫鬟们打着帘子,一进屋就听见紫棠这句话,遂笑道:“紫棠姑娘想是人大心大,姑娘才说了一个嫁字,紫棠姐姐竟说了两个。”
一席话说得唐云暖也笑了,笔尖上的墨遂滴落到了纸上,唐云暖就也罢了笔,外间里不时有人叨扰,想来也做不到心如止水了,这便是练字的大忌。
唐云暖净了手,听着绯堇抱怨:
“人都说咱们唐家的下人个顶个地势力,从前倒也不觉什么,眼见云姑娘得了势,一个个地恨不得砸锅卖铁才来巴结,唯恐让姑娘记恨了去。真叫我看不上。”
唐云暖接过她递过来的丝绢手巾擦了擦,笑道:
“是谁惹得姐姐这样生气,送来了礼仍旧挨你一顿数落。”
绯堇从来都是不多言不多语的,今日却不吐不快。
“还不是早前西角门里守门的那个罗妈,那一日曾在舅爷家来车接大奶奶归宁的时候,因劳动她老人家开门关门,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给大奶奶脸色看。怎么今天那张老脸笑得跟朵花似地,一面送来些杭绸一面奉承,说咱们大奶奶是天仙托生,才有这样好看的容貌又生了云姑娘这样伶俐的闺女。我明明记得就是她,那日里说奶奶娘家穷得要卖女求荣……”
绯堇忽然住了嘴,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刚要打嘴,却被唐云暖拦住了手:
“姐姐休要这样,我都没恼,你恼什么?何况你并没有存这样的心,不过是听来了话说与我听,何罪之有。别人越是趋炎附势,咱们越要练就平淡心境,要记得咱们不得势的时候她们在做什么说什么,咱们得势的时候她们又是如何巴结的。若一朝得势就忘记从前的屈辱,他朝再度跌入谷底,那日子就更难过了。”
虽抱怨却仍旧对满桌礼物心花怒放的紫棠忽问:“姑娘这话说的,姑娘已经得了管家的差事,他日太太必会为姑娘选一家最富贵无比的夫家,姑娘如何还担心什么跌入谷底呢。”
唐云暖冷冷一笑:“富贵?你可知富贵是最逼人的。唐家就富贵过,咱们的日子哪一日不要算计着过。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你富贵,就不会给你安定。我是受用过富贵的,再不敢跟这二字扯上干系。二婶咄咄逼人,岂容我这样轻易当家揽事,太太寿宴,她必是要惹事的。”
一席话说得一对丫鬟对视,皆不得要领,眼见唐云暖又返回书案前,擡笔重新临帖,这一次,下笔比才刚苍劲有力得多了。
写了半日,忽听得紫棠传了一句:“姑娘,红豆回来了。”
唐云暖放才住了笔,眼见红豆冻得双颊通红,额前发丝都冻住了,忙将她迎进屋内。红豆表情兴奋,显然是听说了姑娘已经得太太钦点理家,眉眼里都是笑意。
“姑娘大喜,红豆一走没有两天,咱们斗春院竟是另一番景象了。”
唐云暖亲自将红豆身上披风摘下,红豆吓得直退:“姑娘不可,这可折杀红豆了。”
唐云暖笑笑,她本来就是现代人,对丫鬟从未当过下人看待,只做闺蜜般相处,何况这个红豆,还是为了她才奔回京城一次。
“你且受用着,单动动嘴告诉我你打听出来的事便可。”
红豆诡秘一笑:“姑娘真是料事如神,一早就发现二奶奶不对劲,这个二奶奶啊,还真是不对劲呢。”
唐云暖并着紫棠以及绯堇就将头凑了过去,听红豆将二奶奶不能说的秘密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我是秘密还不能说的分割线…………………………………
晚饭后,唐云暖在明堂里陪伴太太说话,唐有琴跟二奶奶自然也在,柳姨娘左右逢迎,一会儿讲几个妈妈们不识字的趣事给太太听,一会儿又服侍太太用饭后清脂消食的山楂茶。
唯有许大奶奶仍旧在斗春院被罚抄女则,在唐云暖看来,许大奶奶一向是不喜欢跟妯娌姑嫂间应酬的,此刻能在斗春院里躲些清净,想来也是一件好事。
二奶奶仍旧眉目跋扈,一碗茶一会儿凉了热了地折磨身边的柳黄换来换去,太太心知二奶奶因为失了管家的机会而心里不痛快,却也不理会,唯只唐云暖不时瞥一眼二奶奶,仿佛试图看进她心里去。
柳姨娘说得累了,便让丫鬟黛主为自己捶腿,端起一碗自己以为是鱼翅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