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暖伏案沈思:“田二奶奶离开永平府也有一段时间了,想来人都已经到了京城,难不成她的手真有这样长,竟然能伸到这里来吗?”
许如清擦了擦眼泪,也道:“仿佛的确是乔公子的意思,因为来送纸条的人我是见过的,是那日寿宴上乔公子的贴身丫鬟,穿一身青色衣裙……”
红豆却忽然惊道一句:“可是眉眼有些狐媚的,跟我一样脖子上穿了一条豆大的松石珠链的,只是我这串是红的,她那串是青蓝色的。”
许如清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点点头:“仿佛是的。”
忽又拽住唐云暖:“表妹,那一日周夫人寿宴,我也的确发现乔公子的神色有些不对,可也没往心里去,只是他字条里说我频频回顾,我……我的确是冤枉啊。”
红豆听了这话,那炮仗脾气能不一跳三尺高:“表姑娘莫急,这定是青豆这个狐媚的小妖精出的主意,想是她发现了子默少爷喜欢表姑娘,或者是为讨少爷的好,或者干脆就是为陷害表姑娘,邀姑娘在院后相见,反正就是没安好心。”
许如清一听自己被算计,更没了主意,遂扑拜在唐云暖脚下:“表妹,别说我对俏公子并没好感,即便有,他这样的身世人家,身边又有这样的丫鬟,我必是不能相从的。”
唐云暖如何不知表姐的心思,遂扶起几乎泪崩的许如清去一边坐着,又朝哥哥望去,道:“我却有个办法,既能不动声色,又能让表哥死心,或者也能除去后患。”
唐风和起身一挥手:“表姐也不要哭泣,这事,放在我身上。”
夜更敲了三下,斗春院抱厦里雕花镂空门吱呀一开,一个月白色的纤细身影闪了出来,并没有点风灯或灯笼。
幸而月色明亮,将园中景色都镀上一层银灰,那月白身影就踩着银灰色月光快步绕过了杏花林,远远就望见假山石那边有个人影影绰绰地张望。
月白身影遂加快了脚步,低着头只顾着看路,刚走到那人身边,果然见是乔子默有些胖硕的身子裹在一件野鸭绒酱紫大披风里,脸上被冻出了红血丝,一张口就是一阵白雾。
“如清妹妹,你果然是个真心人,若不是我那丫鬟青豆也说你时常朝我眉目传情,我还真不敢踏出这一步。”
那隐在月白夹袄大帽里的容颜月色下看得很不清楚,乔子默只听那人轻哼一声,仿佛是应和了一声。
乔子默心中大喜,遂也忘记了读书人的礼义廉耻,干脆一头扑了上来,环抱住许如清就要亲昵,手上也不忘上下抚摸。
这乔子默在书院里读书所结识的皆是些浪荡公子,书没读了几本正统的,倒看了不少市井小说,甚至时不时还有人传些春丶宫图来看。
正是青春少年,如何经得住那些杂书这样勾引,房里又有青豆这样已经有了心思的姑娘,早半推半就要跟少爷成就好事。只是那青豆是个有算计的,唯恐被人告发给乔夫人,遂也不过是任凭少爷动下手脚,并不曾真的入丶港。
乔夫人也是个极其溺爱儿子的,又深知贤妻美妾一说,几番观察打探,见青豆不算轻佻,遂为安抚乔子默好好读书也就暗地里给了青豆姨娘的份例,只是唯恐庶子生在嫡子前面,并不给她开脸也不准两人同房。
乔夫人本是一片好心,却勾得乔子默日日跟馋嘴猫一样,那一日在桥上见风险些吹倒了许如清,简直瘫软了半边身子。
今日怀内软玉生香,如何不教他心生烈火,什么大家公子的规矩,早就抛至九霄云外了。
乔子默上下其手,唯恐少摸一下占不到便宜,只是将手伸进那月白夹袄之内,却摸不到原想的柔软丰盈,落手之处,唯只是一片排骨,再向里摸去,竟是一马平川,唯有一粒小豆粒般的东西。
乔子默吓了一跳,慌忙把身边的人推开,只见那人原本盖住容颜的软帽早跌到了肩上,月色下咯咯地笑着:
“子默少爷这是要做什么,怎么连男人的胸也要摸一摸,少爷有龙丶阳之癖,想要紫竹服侍,却也得跟风少爷先打明了招呼,再行好事也不迟啊。”
乔子默吓了这一跳,眼前那人可不就是表弟唐风和的小厮紫竹吗?乔子默窘地几乎要将头扎进地里,刚要发作,就听见不远处窸窸窣窣地有数人疾步走来的声音,远远看着有及盏灯笼,还有丫鬟婆子的说话声:
“可得仔细找找,那可是姑奶奶那边顶要紧的丫鬟,他日是要开脸当姨娘的,若找到了,必要好好赏咱们。”
“只说是块玉丢了,到底是个圆的扁的,妈妈竟也不问问清楚,这样黑灯瞎火地就让我们来找,若寻着了不给个一吊钱的赏钱,却真是让我心里过不去呢。”
乔子默听见有人来了,如何不吓得脸色惨白,这时刻他是早该在前宅书斋里睡了,若是被婆子丫鬟们撞到,即便不送到太太跟前,若是被母亲知道自然是逃不了一顿打的。
乔子默本来就做贼心虚,再兼从来也不是一个胆大的,一时间竟慌不择路。还是紫竹警醒,一路拽着表少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斗春院里奔去,并不曾被人察觉。
斗春院内抱厦里此刻灯火通明,唐云暖早让许如清躲到了屏风后面,自己跟唐风和在书案前正襟危坐,等着乔子默的到来。
唐云暖行事前还专门询了红豆一句:“若这一次真是你那异母的姐姐动了手脚,我若反击你可会心疼?”
红豆也心知唐云暖半是试探,更多的也的确出自真心。
自己那不开眼的姐姐惹到了许家表姑娘,挡了云姑娘的路本就该受些惩罚,况且素日里她跟娘亲也没少受这个姐姐的气,多少次竟都败在了青豆的手段里,连累娘亲被自己那个赌鬼爹好一顿打。
遂干脆跪了下来:“姑娘您只管行事,红豆跟了姑娘,从不受一日打骂,您竟比我那亲姐妹还要照拂我,红豆若因青豆受惩治说一个不字,姑娘您就打残了我的手。”
有了这句话,给丫鬟婆子们传信说前宅里青豆姑娘在假山边丢了玉,唐云暖是放心让红豆放手去做的。
不多时,紫竹就将一路跑得气喘吁吁的乔子默带进了斗春院,乔公子一见表弟表妹都穿戴整齐守候在抱厦里,便觉中了计,遂斗着狠道:
“我娘亲好心好意收留你们,还拨了宅子给你们住,想不到你俩竟串谋起来算计我?”
唐风和望着乔子默那壮硕的身子以及孩童般天真的一双眼,不由得冷笑一声:
“子默表哥,我的小厮见你大夜里地在斗春院边流连,唯恐你冻伤了才将你领过来,你如何说是我们算计你呢,难不成那私相授受的字条,也是我们算计着你写的吗?”
乔子默听了这话,遂觉着自己短了三分之气,但毕竟是知府之子,仍旧伸长了脖子强辩:
“风表弟,你且莫说这话,若不是你舅舅家的表姐有几分姿色,我如何会做出这样事体来。你还让这小厮穿着她的衣服在假山那里乱逛,这不是有意诈我是什么?”
屏风后传来了一丝抽泣,唐云暖立时就瞪了眼睛:
“子默表哥,你这话说的太偏。我的表姐有姿色是她的事,你私下动心勾搭就是你的事,难不成天下的美貌女子被登徒子所觊觎,却成了女子美貌的不是了吗?你说紫竹穿了我表姐的衣服乱逛,你且看看那月白色夹袄明摆着就是一件男装,我表姐的衣服,还穿在身上好好的。”
紫竹一脸笑意在子默少爷面前转了一圈,打趣道:“表少爷,您看我这身衣服可还能入眼不?”
那月白色夹袄短打的确是个男装,也不是锦缎,不过就是一般的粗布,只是月色照耀下越发显得雪亮,宛如绸缎。而那紫竹本来就是一个纤细瘦弱的小厮,再兼故意走起路来摆动腰肢,夜里看可不就像个女孩吗?
眼见乔子默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唐云暖又道:“表哥你口口声声说是我有心陷害,若我们真是设计你,你此刻就是在太太的名堂里跪着了。”
唐风和亲自走过去将乔子默扶了起来,他心里虽气,却也不能太得罪了这位表哥:
“你也是个心实的,虽说才子难免风流倜傥,表哥却也要顾及一下读书人的体统。才刚后院里闹了一阵,说有丫鬟来报信说你房里的青豆丢了玉在假山石上,若真是让那寻玉的丫鬟婆子们捉了个正好,莫说我表姐的清誉,就是你的一世名节,也都败在那起人手上了。你让我母亲如何做人,让姑母如何在下人面前立威,让姑父如何自处啊?”
乔子默当下被说得羞愧,遂拉住唐风和的手道:
“风表弟,我从来不知你竟这样为我着想,此番是哥哥唐突了,在此向云妹妹并着舅母道歉。青豆那个贱人,竟敢在背后动这样手脚,你们不知,若不是她日日在我耳边吹风,说许家姑娘也是对我有心的,说我是知府之子满永平府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我如何敢做出这等不知死活的事来。”
唐云暖心里强压着气,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让紫竹护送表少爷回前宅,以免多生事端。
乔子默却不肯走,踟蹰着要见许如清一面,唐云暖直想骂他一句,却见许如清施施然从屏风里走了出来,眼睛已经肿得跟桃一样。
当下施了一礼,缓缓道:
“如清不才,得乔公子错眼青睐,却深知身为商户女,并不敢高攀乔府门第。我家道虽贫寒,只一心一意要找一个疼惜我的男子为夫君,男耕女织,不争不斗地过日子。乔公子他日是必定要为官的,还劝公子你刻苦读书,将心思放在正道上。于我,公子还是彻底断了这念头。若你不顾亲戚颜面难为我们许家,如清就唯只能一头磕死在府衙门前的石狮子上,以死明志了。”
乔子默听了这话,五脏六腑宛如被雷轰了一样,眼神中还哪里见一丝光彩,遂踉踉跄跄离了斗春院。
唐云暖眼望着表哥离去的身影,不由得在心底叹一声。
这深宅大院里,爱争爱斗爱生事的人不少,痴情的人原来也这样多。
当下吹灯拔蜡哄着如清表姐去睡,只盼这一段荒唐事能就此了结,却不料还没出正月,那青豆就闹了起来。
☆丶告状
转眼就是腊月初八,许大奶奶已经理家有些日,腊八那日更是操办得很合规矩。
头一日就吩咐厨房将沧州的金丝枣丶杭州的莲子丶并上些红豆丶杏仁丶松子丶榛子丶花生等物泡果丶拨皮丶去核丶精拣然后在半夜时分加粳米微火煮,一直炖到第二天天初亮才不添柴。
天刚微微亮,角门就开了,那是小厮驾车去永平府各寺院放米,一路上还须向天地泼撒一些,以示敬神祈求平安,自有些叫花子追着唐家的车乞讨,小厮是早得了令的,遂在车后大撒铜钱,更引得不少穷人一路追到寺院里,一路上称颂不止。
出门的小厮回府后给太太讲起这场景,都说满城的人都称颂太太的仁慈怜贫,哄得太太乐得直夸许大奶奶办事稳妥,还说往日里她也想这样,只是那时为官恐太张扬了,幸而老爷赋闲在家,施舍些米面铜钱倒遂了她素日吃斋念佛的心了。
唐云暖已经习惯了太太这种别人做了好事她都要加一句“往日里我也想这样”的论调了,便只是笑而不语。
忽然听到太太拽住唐有琴的手问道:“怎么我前几日听说子默已经有了房里人,前几日还闹腾了起来,可有这事?”
唐有琴正为这件事心里不痛快,一听说连太太都听闻了,遂知道一定是前宅的丫鬟婆子们嘴碎,传话都传到太太耳朵里了,不经意瞪了身边玉兰一眼。
玉兰就转身离开,想来是去前宅训话了。
太太一见这样,也觉得怪没意思的,遂道:
“你也莫怪那些婆子们多话,大家子奴才多,闲言碎语多,是非多也是有的。只是我恍惚听说子默那样一个性子温和的人,竟一进门就踹了那丫头一个窝心脚,可有这事不是?”
唐有琴面有愧色:
“太太快别提这事了,我本想着子默也大了,过几年就要说亲,就先放了房里人,让一个叫青豆的稳妥丫鬟服侍着,虽没开脸也算能安他的心好好读书。也不知那日是什么事勾的,两个人竟拌起嘴来,子默也是气急了才踹了那丫头一脚。也找了大夫来看过的,说是没什么,只需静养就可。娘你也知道,子默那性子是不敢下狠手的。”
唐有琴虽回话回得恳切,心里却也怪太太未免手太长了些,连儿子房里的事都要过问。
唐云暖心里暗道,太太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不爱放权的性子,如今年岁实在大了管不起这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才叫大奶奶插手的,现今闲了下来自然是没事也要找些事做。
幸而那子默表哥还算有些威严,辖制得青豆一点口风也没敢露出来,否则又不知惹下多大的风波了。
太太还要说什么,唐有琴却已经有些不耐烦,推辞着说要回府陪乔老爷用膳便告退了。
唐有琴刚走,太太就埋怨道:“你们看看,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老话是一点都不错的。我不过白问了几句我外孙的事,竟叫女儿给脸色看了,可见是老了,再无用了,凭白讨这个没趣。”
明堂里只有唐云暖并着太太跟前服侍的菊金和年妈妈,唐云暖一个未嫁的姑娘难道还议论表哥的同房丫鬟,自然是端着一杯菊瓣翡翠茶盅,里面的六安茶已经喝到了茶根子,唐云暖仍旧装着一口一口啜饮,才算解了自己的尴尬。
菊金跟年妈妈就以姑奶奶是唯恐太太听了操心为由,好生劝了一会子。
太太心里不痛快,晚上阖家吃腊八粥时众人也就恹恹地,不过应酬一下子就散了。
夜里唐云暖已经睡下,忽听得平阳居那面一阵喧哗,丫鬟婆子们吵嚷着点灯,好一阵忙乱。
唐云暖心里泛起了些不好的预感,又听见斗春院正房门也是关关开开,仿佛是母亲许蕙娘也出了斗春院往明堂赶过去。一干人吵嚷着什么请郎中之类的话。
唐云暖赶紧让红豆打着灯笼去打听下消息,自己则起身穿戴起来,唯恐有事无法照应。
少顷就见红豆回报,因她也是起得匆忙,头发也没挽上,不过披了一件夹袄,连鞋都趿拉着,看起来有些狼狈,神色就更是奇怪。
唐云暖正坐在梳妆台前挽头发,红豆却道:“姑娘不用梳洗,也无需出门相看,并不是太太屋里有什么变故,出事的,是表少爷。”
唐云暖手劲一重,错手就将那挽头发的包金双蝶镶紫晶石的发簪插得重些,不由得“哎呦”一声,手一松那发簪就跌到了地上,立时摔碎了。
红豆一见这个赶紧冲过来翻开姑娘的头发看,只见已经那簪子已经擦伤了姑娘头皮,流了些血出来,红豆赶紧去寻干净的细纱棉布跟止血用的苎麻金樱粉来,边找还边骂:
“真是一二三五六--没事找事,不过就是病了看个大夫,至于闹得满城风雨的吗?姑娘不知道,前宅里表少爷病了闹得鸡飞狗跳也就罢了,也不知哪个嘴快的奴才就告诉了太太。这下可好,大年下的太太夜里也不睡,竟去前宅里探病去了,劳动得柳姨娘陪着也就罢了,非得让大奶奶也跟着过去陪着,大奶奶日日里操心年夜饭丶各处亲戚的年礼……”
唐云暖听出了端倪,忽然打断了红豆的话:“你说表哥病了,什么病?”
红豆是气急了的,遂没好气道:“奴婢哪里知道是什么病,要我说啊,就是那没廉耻的表少爷害了相思病,要不就是癞病。”
唐云暖没闹明白,很是认真地问:“什么是癞病,可过人?”
红豆竟被姑娘的认真逗笑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癞病,你说过人不?”
唐云暖遂有些意外,按说乔子默是知府独子,人才虽一般却也不算泥猪癞狗一般,怎么红豆就对他有这样的评价,却听红豆自言自语道:
“连青豆那样的丫头都能跟表少爷混上,可见那表少爷也是个看不开的。我听说那一日姑娘断了表少爷对清姑娘的念头,表少爷进门就给我那专爱挑事的姐姐一大脚,直踹得几日都下不来床。青豆素来都要强,自然为保住未来侍妾的地位不敢张扬,只说是将表少爷要紧的东西弄丢了才挨了一脚。这说辞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咱们。今日太太不是问起了这事吗,前宅里姑老爷听说了就把表少爷叫过去训话了,连晚饭都没给吃,才刚青豆服侍表少爷洗脚,表少爷竟一头跌了下来,只说耳边有水声,后来干脆就人事不省了。姑娘你说,这不是害了相思病是什么?”
唐云暖不禁心叹一声,怨不得连连个丫鬟都看不起子默表哥。天涯何处无芳草,乔子默堂堂男儿,竟为了一个得不到的心而憔悴至此。说痴情也好,说糊涂也罢,这样兴师动众的闹起来,也不知姑母得多伤心。
而更让唐云暖不能放心的是,乔子默会不会一糊涂,将如清表姐的事吐了出来。
前宅乔子默所住的无涯斋里,丫鬟婆子们跪了一地,乔子默歪躺在床上已经是神思恍惚,唐有琴望着只剩下半条人命的儿子已经哭成了泪人,遂指着地上的丫鬟婆子破口大骂:
“日日耳提面命着让你们小心伺候着,切莫为了读书坏了身子,吃喝坐卧都提点着些,若有一点不好赶紧来报给我。如今人都病成这样的,你们的眼睛耳朵难道都长死了,一点也听不到看不着吗?可见你们都当我的话是耳旁风,还是想着少爷死了,你们就有地方站了?我把话放在这,若是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把你们骨头里的生筋活抽出来,算我是你们养的。”
那地上的丫鬟婆子们听了这话,还不跪求奶奶饶命,唯只青豆,一脸心计筹谋。
忽然有丫鬟来报说太太跟大奶奶来探视,唐有琴赶紧擦了泪痕,将乔一本撵出去寻好大夫来把脉,自己到正房里去应付太太。
唐有琴只道儿子的病是被乔一本吓出来的,却也不敢回太太,只道是日日读书累坏了身子,要太太早早回后宅安歇。
太太如何肯听,这乔子默是她最得意的女儿所生,又是联系乔家跟唐家的命脉,若有个闪失,唐家如何还能在乔家后宅安心住下去。
所以太太一听到外孙病倒了,那还不赶紧穿戴好了来瞧。
此刻外面传素来为乔家看病的章大夫已经到了,女眷们便躲在了屏风后。
郎中在乔一本的陪同下进了套间,先切脉,后观颜色,时而叹气,时而抚须凝思。
乔一本唯有这样一个宝贝儿子,平日里虽看管得紧,眼见有出气没进气,却也是心疼得紧:
“老先生,犬儿可还有救?”
章郎中是永平府医术数一数二的郎中,年近花甲,行走于各大宅门数十年,自然精明透顶。
乔宅里人口不多,从来只是请个平安脉息,开些补药,结账不过是年节下乔家包一个红包过去,从来也不过是个敷衍,多说也只有二十两银子。眼下乔家独子病了,又见丫鬟婆子跪了一屋子,屏风后隐隐传来哭声,想来是全家都跟着着急上火。
正是腊八,乔家的年礼红包还没派出去,若在这个时候将乔子默的病症说得重些,他一个妙手回春给治好了,想来今年的年礼定能丰厚许多。
其实乔子默只是因爱慕许家姑娘不成,再兼听闻房里的青豆都开始算计自己,急火攻心,又兼素日有自渎的习惯,今日被他父亲一吓,才有些肾水匮竭,头昏眼花。不过吃一些补药,多休息几天就好了。
怎奈这章郎中为了多赚几个钱,竟将乔子默的病症说成了命门火衰丶精气虚损丶命门火衰,则病及阳明冲脉,已经是命悬一线了。
乔一本当爹都当了十多年,当然听明白了郎中的意思,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亲自请章郎中出门饮茶,开些好药,自己则喊来了唐有琴贴耳嘱咐了几句。
那唐有琴不听则罢,一听还了得,乔一本带着郎中刚出了门,唐有琴便从丫鬟堆里拽出了青豆,上前一个响亮耳光,直打得花枝乱颤。
“不知死活的贱蹄子,我擡举你,你竟祸害起我儿子来,来人,把她给我拉出去卖进勾栏院,你既喜欢做这档事,我便成全了你。”
青豆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还不赶紧抱住了唐有琴的石榴珠花鞋:“奶奶饶命,奶奶,奴婢是冤枉的,奴婢并不是那不知廉耻的,勾引少爷的,另有他人啊。”
唐有琴虽暴怒,却也听明白了青豆的话,屏风后太太也在许大奶奶的搀扶下拦住了唐有琴:
“且听这蹄子说些什么,再打发了不迟。子默屋里若有狐狸似的东西,就得一并都扫走,年轻轻的爷们儿就怕这事。”
那青豆一听说要将自己卖进ji院,如何还管许大奶奶也在房里,赶紧跪在地上涕泪俱下地挑拨:
“奶奶那日给我添了份例,我如何不知道奶奶是有意擡举我,可奶奶又说晚两年才开脸,我自然是不敢轻浮,日日都住在外间并不敢伺候少爷。奶奶不信,自可找婆子来检验,青豆到现在还只是处丶子。”
唐有琴听青豆敢叫人来检验,便信了三分,却还是一脸盛怒:
“那是你屋子里的哪个勾引了少爷,说出来我饶你一命,若有虚假,别说姨娘,即便你想做粗使丫鬟却也是不能了。”
青豆又赶紧磕了个头,道:“并不是少爷房里的丫鬟,而是……而是舅奶奶娘家的许姑娘。也不知哪一日少爷在后宅见了,回来就心心念念地忘不了,还跟我说,若能娶许家姑娘为妻,就是考不上科举也罢了。”
这句话一出口,太太丶乔夫人跟许大奶奶皆是一脸震惊,又听青豆道:
“前几日那许家姑娘来陪后宅里的云姑娘绣花,其实就是跟少爷约好了三更天里在后宅假山处相见,少爷早跟看角门的大娘们打了招呼,二更天出去足到四更天才回来。也不知做了什么事体,大袍子上全是土,贴身小衣上一身的汗,裤子……说来真是羞人。”
青豆说到这里,略擡眼看了看唐有琴的表情,只见唐有琴正恨恨地盯着许大奶奶,大奶奶紧拽着手帕子,紧咬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青豆遂咬紧了牙,又加了一句:“太太奶奶,若你们不信自可去许家把如清姑娘带过来,问问她对少爷做了什么,害得少爷命都快没了。”
☆丶黄雀
“想来就是那日冻着了,回来后日夜都叫着如清姑娘的名字,睡也不得睡,吃也吃不好,我略劝劝,就窝心脚踹了我一跟头。奶奶若要我出去,不如让我一头撞死在少爷床边,替少爷去了吧。”
太太气得几乎疯掉,拽过许大奶奶来瞪圆了眼睛骂道:
“就说你们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略见到一个有头脸的少爷就来勾引,还引到院子里去私会鬼混,你们许家难道就是这样教导姑娘的吗?”
许蕙娘被唐有琴拽得几乎有点晕头,翡翠滴水的耳坠子也拽掉了一只,头上一朵清菊绢花也被拽落到地上被唐有琴乱脚踩碎了。
幸而太太周夫人还有点理智,毕竟儿媳妇是唐家的人,她再偏心也不能眼看着自家人被骂,遂劝着唐有琴:
“事儿还没查清楚呢,此刻还怪不到你弟媳头上,子默还病着,你且宽宽心。”
说罢冷冰冰地回头望向青豆:“这事不许传出去,若外面有人讲一个字,勾栏院,你是去定了。“
这青豆原本存的是什么心?她只道少爷不过是一时起意看上了许家姑娘,若能帮着少爷成其好事,他日少爷若是真将这如清姑娘娶为正妻,总比其他官家的小姐要好收拾,自然是灭不过她的威风。
若少爷新鲜劲儿一过将许姑娘扔了,她却得了少爷的情,更得宠爱。
如今眼看少爷动了真心,可许姑娘仿佛是软硬不吃,他日少爷一醒两下一对质,想必自己是要吃亏的。不如先下手为强,反正许大奶奶只是个纸老虎,自己是前宅的人她是料理不得的,先把脏水泼到许如清身上撇干净自己才是要紧。
周夫人才刚发了话,许蕙娘眼见唐有琴盛怒消了一些才松了气,忽听见她那个惯爱管闲事的婆婆不紧不慢道了一句:
“或者还是将许家姑娘请过来,一并问个清楚吧。“
斗春院里,唐云暖坐卧不安,眼睛望着羊脂烛的灯花爆了又爆,仿佛爆在她心里,蜡油一迸溅,就烫了心。
唐云暖隐约感觉到许如清这件事不会轻易这样了断的,前世她在职场闯荡多年,人心险恶她早一一见识过,古代人向来看重名节,闹出人命也是常有的。
终于打探消息的红豆冻手冻脚地打了帘子进来,一脸沮丧:
“姑娘,太太已经派了人去许家去接表姑娘了,说是要问话。“
唐云暖心里一咯噔,不由得起身低声骂一句:“如何牵扯到了我表姐,表哥病成这样是说不清楚事了,定是那个青豆趁机颠倒黑白,将我许家拖下水来。”
那红豆毕竟跟青豆是一个爹生的,多少还有些姐妹之情,本想着青豆若就此收手不再招惹斗春院或者还有条生路,却见姑娘脸上又泛出了当日对嚣张地田二奶奶所露出的表情,那表情带着一分狰狞丶一分隐忍,外加八分谨慎。
红豆跟了唐云暖这样久,自然知道唐云暖一露出这样的表情定是要出手了,遂有些紧张:
“姑娘可莫要冲动,听前宅里的妈妈们说,饶是许大奶奶都没有拦住太太派往许家的轿子,想来天还没亮就能把人接过来,唐家要接人,谁还敢不从呢。何况,何况奴婢私下里听说,前宅里姑奶奶动了大怒呢,咱们大爷,咱们大爷的前程……”
唐云暖如何不担心这一层,只是姑奶奶跟太太都是那样的脾气,想来母亲在前宅一定已经揉搓地够呛了。
不由得就红了眼圈,可是仍旧是强把眼泪咽下:“你说的没错,深宅大院最忌讳就是不能忍,从前都忍过来了,这一夜又有什么忍不过来的呢?”
斗春院的烛光直到天明才熄了,红豆端着铜花盆舀水来为姑娘梳洗时,只见唐云暖正端坐在八仙桌前绣一只鹧鸪。
不过一夜间已经绣了大半,油亮黑线缠着金丝穿黑曜石珠,将那只停在桃花枝上的鹧鸪绣得活灵活现,
红豆再看云姑娘,钗环未卸下,仍旧是梳着双缨髻,馀下头发披散在肩上,双髻上各别着两朵芙蓉雕花珠子的珠花。身上丁香色十样锦妆花褙子都坐出了褶子,眼下是两块乌青,俨然是一夜未睡。
红豆有些心疼:“姑娘,天都亮了。”
唐云暖刚绣完最后一针,咬断了线将金针□金丝线团里又放进了柳条笸箩,然后才擡眼看一眼天色,一起身又仿佛把彻夜劳顿的疲劳都甩在了地上,眼中露出精光。
红豆又一次佩服起自己的主子来,一夜未睡仍旧能这样精神抖擞,想来一会儿在前宅定是有一番恶斗了。
唐云暖亲身去来了一早挂在紫檀木衣栏上的观音兜杏色流苏长披风,道了句:“走吧,去前宅请安。”
推开抱厦正门,忽然见天地一片银装素裹,原来夜里不知何时落了雪,这还是今年入冬后第一场大雪,唐云暖呼吸着空气中的寒意,顿觉心情舒畅,斗志又添了许多。
“你可知鹧鸪是如何叫的?”唐云暖在红豆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出了门,忽然问了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
红豆有些迷糊:“这却是没听过。”
唐云暖很有深意地笑笑:“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若我那不争气的表哥房内也有一只鹧鸪,今日就不会闹成这样的。”
前宅里,乔夫人唐有琴俯在床上守了乔子默已有一夜,许大奶奶就硬是站了一夜。
许大奶奶是一个实心人,她本就为过年各处的年礼丶供奉丶以及年货等事操劳了几日。乔夫人没让自己坐,自己就这样直直罚站了一夜,待唐云暖到时候几乎要掌不住了。还是唐有棋亲自来接才准回的斗春院。
再说许家。唐家派人来请,哪怕是深更半夜许如清也仍旧是乘一顶小轿过来了,是夜就被唐有琴逼问了许久,及至半夜唐有琴才专门让玉兰收拾了一个屋子让她歇下,却派了婆子在外边守着,唯恐她寻死觅活。
唐云暖是强压下了火告诉玉兰姑娘自己在姑母日常起居的抱厦里等她。唐有琴虽心里暗恨着许家,却仍旧简单梳洗了一下进了抱厦。
换了一身家常松香色绣接天莲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