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虞 作品

第 79 章

第 79 章

她没再挣扎, 就这么沉默着被沈既白拉着胳膊走出大厅。

迎面的高温笼罩下来,温差让人忽然清醒。

她的手又往后缩了一下,沈既白感觉到。

他脚步停下, 低头看着她,从她凝固的眼睛里看到她的不安和挣扎。

他没催促, 站着静静地等。

等到她终于捱过了自己的挣扎,擡头问他:“你是见过林嘉远了吗?”

“没有。”

“你……”

她迟疑着没再说下去。

但她即使没有说下去,沈既白也知道她要问什么,直截了当就回答:“我能。”

炽白的灯光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

她静静望着他, 但仍然不知所措地挣扎着。

沈既白替她做了抉择,说道:“先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你慢慢想, 想好了我带你见他,不想见就送你回去。”

犹豫着,她点了下头。

夏夜的高温t里是不断的蝉鸣, 头顶炽白的灯光像一场暴晒。

在走下台阶时,她握着自己掌心粘腻的汗水,说道:“我想好了, 我——”

“那也要先吃饭。”

沈既白没有同意,停下来看着她闪烁的双眸。

她抿着唇,仍在徘徊不定的边缘。

她攥着书包的背带, 眼眸里那点尚且在挣扎的不安还在触动,所以也没有很坚持,他一句话就让她安静下来。

不像以前每次说起跟林嘉远有关的事,都会很坚定地跟他死犟到底。

“走吧。”沈既白开口。

她的脚步往前挪着, 还是跟上了他。

走下了台阶,她转头望了望医院的大楼, 浓重的夜色里,一扇扇亮着灯光的窗在黑幕里如鬼火,无数人的命运在上空游荡,没有定数。

她不安地收回了视线,但随着沈既白的话而紧绷的心情,一刻也没放下来过。

所以在沈既白拉开车门让她上去时,她的脚步停在车门前。

转头看他的这一眼,沈既白看透了她的犹疑似的,问道:“见到他了之后呢,你打算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做。”停顿一秒后,她语气更坚定了一些,这回是真的做好了决定,说道:“我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

夏夜的风是轻的,温度却是滚烫的。

她低着头,其实仍在不安着,她总觉得,那是林嘉远不愿意告诉她的事,总有一天会听他慢慢说,所以她什么都不多问,她要听话,不要让他难过,她不应该这样做。

可他好像又受伤了,他在医院,为什么总是伤得很严重。

她低着头的这几分钟,沈既白也沉默着,然后拿出手机发着消息。

外面的高温很热,蚊子也缭绕不停,他就这么陪着她在外面站着,她不知道他是在跟谁聊天说什么。

高温快要把脑袋都热晕过去的时候,沈既白才收起手机,对她说道:“他妈妈刚做完检查,这会儿刚回病房,可以上去。但是不能打扰到任何人,也不要有人知道你去过那层楼,只能待一会儿就下来。”

她连连用力点头,什么都答应。

最后一个条件,是他自己的要求,“十分钟,出来去吃饭。”

她还是什么都答应地点头,“好。”

他关掉了车门,转身回医院的方向,没走住院大楼的正门,她看了一眼大楼的方向,没犹豫就小步跟上。

但他走路脚步不快,回头看了一眼她跟了上来,没再跟她说一句话。

进了住院楼,他摁了电梯。

这部电梯没有其他人用,很快就降了下来。

他直接按了病房所在的楼层,视线的馀光看着她仍然背着那个大狗狗嬉皮笑脸的书包,但早已经没有了刚见她时那副快乐的劲头,不安地握着手机。

她本就比他矮许多,低垂着头,只能看到她细瘦的肩膀和脖颈,头发已经热得出了汗,凌乱地贴着白嫩的皮肤,慌乱又可怜。

他有些于心不忍。

怎么每次一见到她就让她看起来这么可怜的样子。

电梯叮的一声抵达,护士台的人看到他,连忙朝里面指了方向说了房号,但这些他俨然都已经知道,所以这些话是说给她听。

她很听话地点头。

值班护士仍然不太放心,虽然不知道他们跟病人的关系是什么,上面只交代了放他们进去,但病人闹起来还是她们辛苦,所以欲言又止地对她再次嘱咐着,“里面那位病人情况比较特殊,这会儿刚做完检查,状态更是不稳定,所以你们千万别从那间病房出来,别让病人和病人家属看见。”

她不会惹麻烦,每句话都很认真地点头。

只是,还不明白里面那位病人的情况是什么特殊,值班护士的话音落下,走廊深处猛然传来东西砸下来的破碎声,在冷清的楼层里让人心惊肉跳。 随之而来还有女人歇斯底里地吼叫,即使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从那深处传来仍然撕心裂肺,尖锐犀利,“林嘉远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啊!”

伴随着破裂的碎片声,犹如深渊厉鬼,地狱哭嚎。

两个值班护士对视一眼,连忙开始拨打座机叫人,另一个人对着他们说道:“你们要不要等会儿再去,这会儿病人刚做完检查,情绪比较激动。”

沈既白下意识去抓她的胳膊,握得很用力,生怕抓不住她。同时跟值班护士说道:“没关系,我们不进去,不用管我们。”

值班护士倒也没再管他们,因为上面都交代好了,现在也有得忙了,所以劝阻过后就不再管他们。

但在走开之前,还是提醒了一句,“等会儿你们千万别出来,病人如果看到有陌生人在,恐怕更难稳定下来。”

沈既白点头说好。

护士走后,他才低头看她,握着她的胳膊始终没有松开,但她其实很乖,从始至终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尽管从听到里面的声音开始,她就已经浑身紧绷,目光紧紧地听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脖子上的血管都紧绷突起,随时一副要不顾一切冲上去的样子,但她极力克制的让自己平静着。

“江弥。”

叫她的名字也没有反应,如果不是答应了他,也许连这点意识都不在了。

沈既白握着她的胳膊,不忍心道:“别去了。”

她始终很乖,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听到了他的话,也只是转回头来。

但她回头的动作缓慢,脖子仿佛都已经僵硬了,浑身紧绷得连筋脉都无法自然,回头的这一眼,也看到了她平静的语气下,那双明亮又绚烂的眼睛里已经噙着水光。

她紧绷得连声音都轻得听不清,“我要去。”

胳膊被他握着,她拼命地让自己平静着回视他。

眼睫湿漉漉地眨着,眨不掉眼睛里闪烁的泪光,只能努力地让眼泪不要掉下来。

她轻声,但执着,哀求似的又说了一遍:“我要去看他。”

走廊深处又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悬在她眼眶的泪光也快要掉下来了。

沈既白转开了眼,握着她的胳膊朝里面走去,到旁边的病房就停下。

通过敞开的门缝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悬在眼眶的泪在一刹那砸下。

从前不明白,为什么林嘉远的衣服大多都是衬衣,以前只觉得他穿衬衣好看。

但是他的衣领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不管多么热的天气,不管运动后出了多少汗,他都不会解开。

也不明白,为什么石头砸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好像只当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痛,连皱眉都没有。

她受伤,他总是很熟练,需要用什么药,连药瓶都不需要仔细看就知道先用什么再用什么,连涂药的动作都细致,不会让人感到疼痛,比校医控制的力度都还要好,以前只觉得他好温柔。

她曾经从他袖口的缝隙看到他手臂上的伤痕,下意识要去拉他的袖子,他却浑身防备,一点都不让她看,也不让她碰。

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

是因为她总是像小孩子吗,无法成为让他能够依赖的大人,所以连伤口都不愿意向她坦露吗。

他总说他的伤口很丑,不想让她看到,她总觉得没关系,她明明不会嫌弃他。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没关系的林嘉远,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你。

不管他是什么样子,自卑也好,软弱也好,丑陋也好,不管什么样子,她都不会嫌弃他,不会不要他。

所以,明明没关系啊,明明不用躲着她啊。

就算把一切都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她明明还是会喜欢他。

可是真正看到那些玻璃杯子被用力砸向他的身体,他被砸过来的力气掼得后退了一步,但是神情沉默得连眼皮都没有眨。

玻璃砸过来碎开了,划伤了他的皮肤,上面早已经有了好几道伤痕,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到地上,汇成一朵又一朵嫣红炽热的花,而他在一点一点苍白流逝。

同时还有对方歇斯底里地吼叫,不断地骂着他去死。

——林嘉远,都是因为你,都是你我才变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平静听着那无数恶毒的咒骂,忍着痛,缓慢地俯身去捡起地上一片又一片碎片,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去拿扫把,要把剩下的细碎扫走。

但是在他转身的同时,他被人从身后揪住头发,拽着他的头不断朝着墙撞上去。

门缝狭小的视野里,能够不断看他被掼到墙上时痛苦紧皱的脸,手臂顺着指尖不断跌落的花。

他不反抗,只沉默地承受着,等到对方累了才松开了他,他痛苦无力地抵着身后的墙,连站好的支撑都不够。

就算把一切都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她明明还t是会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告诉她。

在亲眼见到这一切时,她好像才终于明白。

沈既白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也没有反抗了,只有眼泪还在不断地流着,她已经哭到浑身颤抖,不受控制地抽动着,手掌握紧再握紧但还是在不断地颤抖。

眼睛看不见了,听觉更清晰了,无数恶毒的咒骂,只隔着一条走廊,尖锐如厉鬼。

——林嘉远,你怎么还没去死。

他说他的生日是六月三日,他所有证件资料上的生日都是假的,真正生日的那天只有他妈妈知道。

但是他妈妈不会为他的生日庆祝,所以他从来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

真正收到过的生日礼物,只有她维护他的那一天。

别人说他一句不好,她都要冲上去跟人理论,连他自己都不可以说他不好,每次他说自己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好,她都会闹别扭不准他这样说。

她的月亮,永远都不可以碎。

谁都不可以碰碎。

可是林嘉远说,不管和妈妈的相处好不好,他都只有妈妈。

对方终于没力气了,才气喘吁吁着结束了,医生护士匆忙赶来,搀扶着病人回去躺下。

护士扶着林嘉远出来,从她身前的走廊走过,她听到了林嘉远的声音,痛苦无力,但仍平静回答着护士的询问,“有一些玻璃的划伤。”

“杯子里面的水烫吗?”

“今天是温水。”

“头呢,头晕不晕?”

“她晚饭只喝了半碗粥,力气不是很大,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还是保险起见吧,做个检查。”

他的声音从面前的走廊一行人的匆匆忙忙中渐渐远了,无数脚步声丶说话声,他已经走过去了。

她死咬着嘴唇的哭声才忍不住的哭出来,抽噎着浑身都在颤动。

鼻尖耳朵都已经哭红了,整张脸上都是泪水,她眼睛都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东西,她不断地擦着,但是眼泪不断地流,怎么擦都擦不完,然后哭得更厉害了。

沈既白在她面前蹲下来,他身上没有纸巾,只能用手擦着她脸上的眼泪。

但是显然无济于事。

他的手掌早就已经被她的眼泪湿透了,只有越来越多的水渍。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下,她埋头抱着膝盖哭得浑身颤抖着,细薄的肩背脆弱得还像个孩子,会为了自己画了一晚上的画被别人撕碎而伤心,她绝不肯吃一点亏,哪怕打不过也要和对方打架,宁可自己鼻青脸肿也一定让对方求饶道歉。

可是现在,被撕碎的不只是一幅最喜欢的画。

而她连和对方拼命要个道歉都不能。

他安静陪着她,等到她的哭声渐渐小了,才说道:“走吧,时间到了,该走了。”

她很听话,决不食言,所以点了点头就试着站起来。

但她哭得太久了,这一站头晕地倒下去,沈既白及时接住她,握着她细瘦的手腕,叹了口气:“我背你。”

她站稳后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力气说话。

他也没强求,只握着她的胳膊慢慢地走。

走得很慢,她有气无力的脚步恰好都能跟上,眼泪还在断断续续从眼睛往外流着,顺着小巧的下颌滴到衣服上丶地面上。

从电梯下来,住院大楼已经在身后,夏夜的高温笼罩下来,吹着干燥的风。

手机震动,在冷清的夜色里格外突兀。

她拿起来一看,是林嘉远回了她。

“你现在在哪里,还在医院吗?”

“对不起啊弥弥,我昨晚守了一夜,今天早上回家洗了个澡就睡下了,现在才醒,我过来的话还要好一会儿。”

才平静下来一点的眼泪又开始流,她用手背擦掉眼泪,要回他不用了,她已经回家了。

“他不会信的。”沈既白在旁边说。

她打字的手停了下来,眼泪模糊地擡头看着他。

沈既白不想看她这样子,转开了视线,“你的脾气太好了解了,连我都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更别说林嘉远了。”

她握着手机,低头沉默了很久。

沈既白叹了口气,“去见他吧,既然他都愿意下来见你。不是想给他看录取通知书?”

很久后,她摇了摇头,“不见了,你帮我想个理由。”

这沉默的几秒,他眼前晃过的,是刚才在住院楼里,林嘉远被护士搀扶出来经过时,她条件反射就蹲下来。

其实那时候林嘉远根本看不到她,林嘉远不知道她在这里,根本不会从门缝那一点视野往里面看,她哭得头晕脑胀,但听到他的声音出来,第一个反应就蹲了下来,不要让林嘉远看到她。

他没问为什么,替她想了个理由,“说你还在等,医院的空调太冷了,一直在流鼻涕,让他过来的时候帮你带件外套。”

她没多想,改成自己的语气,照着内容发了过去。

很快,林嘉远回了信息:“别等我了,快点回家,你都感冒了。” 即使是隔着文字也能想象到他说话的语气,带着点冷意的生气,每次他用这样的语气,她都不敢再忤逆他。

所以,她也用不情不愿的语气回复他:“知道了,我现在就回,我明天再来找你。”

“病好了才能来找我。”

“好吧。”

“听话。”

看着短暂结束的对话,肿胀的眼泪终于又掉了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听话两个字被泪水泡着。

到了车前,沈既白拉开车门让她上去。

但在她坐下后,他没有去副驾驶,而是一起在后排坐了下来。

他拿过车上的抽纸递给她。

然后问她,“想吃什么?”

她思考了一会儿,摇头,“什么都不想吃。”

“你答应了我。”

“……那随便吃什么吧,我都可以。”

他跟陈叔报了地点。

夜色划过,寂静无声里只有她一张又一张抽着抽纸的声音,他终于认命了似的,“陈叔,送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