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再回南江, 只在过年的时候回一趟,短暂地住在林嘉远在南江的家里。
爸爸入狱后,家里几乎没有任何亲戚再来往, 不像往年总是打不完的电话找她借钱,或者让她给帮忙管一下孩子的学习, 连推辞都要费一番口舌。
人情世故往往就是这样淡薄,哪怕是一口肉汤都恨不能捞上一口,没了腥味就很快散场。
但她的寒假还是在管孩子的学习。
与其说是管,不如说是表扬。
江渡会把一整年的试卷都攒着, 等她回了南江就拿给她看,稚嫩又安静的脸庞在一旁紧张地等待, 眼底的期待却和她的从前很像, 希望得到一句在意的人的夸奖。
不过江渡不像她喜欢吃糖,所以她给他买了新的文具。
江渡是偷偷出来的,不过他偷不偷偷的也没什么区别, 他的妈妈几乎不管他,忙着开始新的恋爱,很少在家, 所以哪怕他一整天不回家都没人发现。
她带着他到商场里,给他买吃的,带他看电影, 在肯德基里点很多吃的,然后监督着他写作业,他有不会做的题就问她,但是他成绩很好, 脑子也聪明,每次的成绩都考得很好, 遥遥领先的第一名。
他的手臂上有很多烫伤,都是没有人管他的时候,自己学着做饭留下。
她给他涂着药,望着他稚气却安静的脸庞,连疼痛的忍耐都安分着,这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如果当时也有人对林嘉远这样就好了。
但在几天后,江渡想必是挣扎了好久,犹豫地问她:“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从他稚嫩的嘴里说出这句话,一听就知道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三道四了,恐怕都是些极其难听的话。
所以她放下了手里平板上在看的电视剧,笑着回答他,“有啊。怎么问这个?”
“那为什么……”他年龄尚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其实他对结婚这些概念都还不太懂,只是听了别人的话,而后很内疚地问:“是因为我影响了姐姐吗?”
江渡的眼底是犹疑不定的胆怯,很怕她下一秒就丢下他这个累赘。
她放轻声音,柔声问:“是别人这么跟你说的吗?”
他嗯了一声。
然后又道:“……妈妈也这样说。”
在她柔和的神情下,渐渐有了点勇气,慢慢说道:“他们都说我是个害人精,不仅毁了你的家,还拖累你的人生,别人都因为我而不敢跟你谈婚论嫁,迟早有一天会被你丢下,妈妈也说你肯定是全世界最恨我的那个人。”
这些处境不难猜到。
她正在适婚年龄,现今虽然没了苍蝇似的亲戚,但少不了同事的催婚,尤其是已婚的同事,格外热衷于给她牵桥搭线介绍对象。
她的条件在相亲市场是块香饽饽,不少同事找上她给她介绍对象。
但是她对婚姻没有什么很深的欲望,父母貌合神离的婚姻让她对家的概念没有什么很好的印象,所以她连装都不装,直言不讳自己的家庭条件。
她没说父亲在坐牢,避免口舌,但说了自己还有一个才几岁的弟弟。
果然,全都被劝退了,这么年幼的年龄几乎跟养儿子没区别。
这些话,钻进他的耳朵里恐怕更难听。
对于无依无靠的孩童来说,一句“你爸妈迟早不要你”是致命的攻击。
因为她就是在这样的闲言碎语中长大,所以深知这些话对无力生存的小孩子来说是多么惊悚的恐吓。
那些人对他说的话,恐怕也是此类。
他妈妈对他不怎么上心,一直在找新的男人恋爱,一旦嫁人,无论是寄人篱下还是抛下他,他仅有的依靠都只有她了,偏偏她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关系难堪,所以这些话说来是格外强烈的伤害。
他低着头,稚气的脸庞不安着。
她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不会的,姐姐现在能挣很多钱,这些钱完全够你读书,而且姐姐也不是很想谈婚论嫁,姐姐正嫌那些死缠烂打的男人烦呢,正好可以把他们拒绝掉。”
江渡怔怔着,然后问:“那……姐姐说有喜欢的人。”
他小声道:“姐姐喜欢的那个人,会因为我而……”
“不会啊。”她脸上的笑意更柔和了一些, “姐姐的事他都知道,他当然也知道你,他知道你很懂事,很聪明,学习成绩很好,他听到我给你买文具夸你很厉害的时候,还笑我说话怎么跟他越来越像,因为以前姐姐学习很差,每一次考到好的成绩,他都会给姐姐买糖,不过你不爱吃糖,所以姐姐给你买的是文具。”
江渡怔怔听着,看着她在说到这个人时不由自主就弯起来的眼角眉梢,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漂亮。
虽然尚且稚嫩的年龄读不懂情爱,但也在这一刻感觉得到这个人对她很不一样,只要提到对方就会很漂亮的笑。
在他茫然地问她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时,她摸着他的脑袋,用这个漂亮的笑容望着他,说道:“因为你也可以和他一样,成为很好很好的人。”
假期的肯德基有很多小孩子,跑跑跳跳着闹成一团,追逐着在桌椅间窜来窜去,从他们这边的桌子又跑到别的地方,又跑过来,嬉笑着快乐不停。
她的目光在他们蹿到这边时落在他们身上,“他的人生很苦,他活在一滩难以爬起来的淤泥里,他可以向命运妥协,干脆做一个烂下去的人,但是他没有,他在这滩烂泥里依然升起的是皎洁的月亮。”
那群小孩子玩闹着又跑到另一边,他在那一天微笑着说,他们很像你,很像一见到我就笑着跑到我面前的江同学。
只有江同学见到我的时候,眼睛都会亮。
所以他说,我也会努力,努力成为你眼中那样的林嘉远。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北城一年又一年的深雪,但是再也没有一场雪比十五岁那年和他一起看过的雪更漂亮。
他们曾这样面对面坐在肯德基的灯光温暖里,对未来有过期望。
那群小孩子跑开后,她重新看向江渡,微笑道:“也许命运对你不好,但你很好。江渡,你也要好好长大啊。”
生活在熬过最难的那两年后,似乎又回到了平稳的轨道。
她能说会道又机灵能干,熬过最初的新人阶段后,如今许多项目都落在她头上,拿到的年薪早已不是除去房租等开销后就所剩无几的程度。
她很少再回南江,所以给江渡买了一个手机,方便他随时能联系她,不过他懂事得过分,连这个也藏着没让他妈妈知道,生怕给她添麻烦。
他很聪明,成绩每次都考很高的第一名,把成绩发给她看,她隔着手机聊天屏幕夸他很厉害,笔下意识就画出了一只小兔子,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失笑,好像真的越活越像林嘉远了。
不过想在北城买房还得奋斗上几年。
沈既白倒是说送她,连那价值上亿t的四合院都带她看了,她站在荷塘边上,听他说送她,她哪敢要。
她笑道:“只是现在这样,你那些亲戚朋友都来旁敲侧击地劝我好自为之,别妄图攀上你的高枝,你要是真把这套四合院送我,下次见我指不定要指着鼻子骂我了,我现在很脆弱的,听不得别人骂我。”
后来当然是不了了之。
不过她租的房子换了地方,没再住在那个光是上下班的路程都要一个多小时的拥挤窄窝里,过上了自己小时候看的电视剧上端着咖啡打开落地窗帘的小资白领生活。
在南江的那些东西也寄了过来,放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在见不到他的时候,很多次一样又一样拿出来看,就像他还在自己身旁,鼓励着自己坚持下去,好好生活下去。
妈妈大抵是真的认清了她的绝情,也不再要死要活地缠着她不放,倒是真的安分起来不再打麻将。
其实妈妈也不是真的多么爱打麻将,在她童年的记忆里,也享有过几年的母爱。
但爸爸长年累月的不在家,两人爆发过无数次的争吵,印象里是争吵完后妈妈不断的哭声。
后来邻居阿姨带着妈妈一起打麻将,或许是牌桌子上一坐就是一天的快感能麻痹这些痛苦和寂寞,她也抛下了这锅碗瓢盆的现实,活在了麻将桌上。
唯一依然在锅碗瓢盆的现实里浮沉的,只有年幼什么都不懂的她,为什么父爱和母爱都逐一消失了,家明明还在呢,怎么像散了一样。
妈妈一个人在南江冷清着没意思,去了舅舅的厂里一块儿投资着做起小生意。
许是生活回到正轨,也开始良心发现,开始试着找话题跟她熟悉感情,她倒也不抗拒,聊什么都回。
但她还是很少回南江,也很少再去沾染南江的那些人际关系。
病情在这样恢复平稳的轨道里渐渐好转,很少再有躯体化症状,她的药也很少再吃,但她也很少再笑了。
她变得沉默寡言,很少再有大幅度的喜怒哀乐挂在脸上。
除了上班的时候像拧上发条一般露出面具般的笑,一旦脱离工作,立即就会变成沉默封闭的人。
也许是大病过一场后,性情难免变得消沉,也许是因为经历这么多以后,终归是难以再做天真莽撞的小孩子了。
以前别人说她一句幼稚都能气得跺脚,追着对方跑两层教学楼,但是现在好像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所以当沈既白的亲戚真的指着她的鼻子骂的时候,她很平静地听完了。
其实她一开始并不知道对方跟梁家的关系,只是照常去一场工作的应酬。
她很少去打探沈既白的亲戚朋友名下都有什么産业,就算真要打探,盘根错节覆盖各行各业,她也记不住那么多。
更何况对方只是他旁支表系的弟弟,她也打不上照面。
但是认识他的人几乎都知道她的存在,哪怕没见过,恐怕也耳闻不少。
因为他身边来往的女人只有她一个人。
这些家底丰厚的二代们身边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无论是攀高枝的山雀还是捧个当红的小明星,其实都是寻常。
如果他也这样,反倒没人把她放在心上。
但偏偏他的身边只有她一个,而且到了婚嫁的年龄也始终没个定论,她在他的身边待得越久,越像是要把她留到身边,哪怕他并没有表过态非要娶她,但仍然让人不安。
所以这些年她遭受的冷嘲热讽越来越多。
沈既白很多次看她的眼神都变为不忍心,所以才总是想对她补偿,比如说那套四合院,她没要这些补偿,也没说离开。
一同应酬的领导同事都不知道她和沈既白认识,所以也想不通为什么对方一个劲儿地让她喝酒,像是针对她似的。
领导同事想岔开,对方却很强硬指着她,一点不客气:“我就要让她喝。”
酒杯满上。
对方眯着眼暗讽道:“有的本事,你们旁人都学不来的,只有她才行。”
她只是微笑着说着应酬的话,一杯一杯酒陪着喝下去。
对方是梁家人,她只在抽空去卫生间的功夫给沈既白发了信息,把情况告诉他。沈既白回了信息,“好。”
然后没再回。
被他身边的人冷嘲热讽也不是一次两次,都是告诉他让他解决,所以看到回复就收起手机往包厢里走了。
但没想到那次他是亲自来。
几番酒劲上头,她酒量锻炼得很好,几轮下来都还清醒,但是对方显然不是,酒精上头后也不再遮掩了。
在酒局结束后的散场里,对方指着她道:“像你这样贪得无厌的女人我见多了,我劝你清醒一点,你能给他带来什么。”
电梯下来的长廊,只有几个扶着他下楼的助理。
他指定要她过来扶他,梁家人没人敢惹,又是这次应酬合作的对象,所以领导也只能让她跟着去送送。
但出了电梯,她也没再做样子,只恭敬跟在身侧。
卫生间的那通电话里,沈既白告诉过她这个表系弟弟大概的关系,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倒也不用多么得罪不起。
所以此时出了电梯,再听到他此时直白不遮掩的话,她那副为了应酬,让场面好看的笑容也没再费心维持了。
她平静看着对方,“但你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吗。”
对方酒气熏熏地嗤笑一声,“你能给什么。”
轻蔑的笑,显然是在看她攀高枝还立牌坊,仿佛是在笑她这样的女人都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一地鸡毛还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
在他身边的这几年看得清清楚楚,也理解他为什么当初只是在她身边坐一会儿都乐意,她没什么好话,他反倒几分开心的笑。
得到几分好就付出几分笑,每一个筹码都堆到精打细算,他身在这样的环境,被捧得最高,但望眼下去,捧的都不过是梁闻知这个名字,是他还是别的人都无所谓,只要是站在这个位置的人。
人人都粉墨登场时,将计较得失算得清清楚楚,真实就成了最难的东西。
从前不懂得,为什么他付出那么多却只要一些在她眼里很廉价的回报。比如说陪他听一首歌,陪他一起回家,陪他一起看演出,陪他一天丶两天。
她还以为是大少爷钱多不心疼。
但对她来说昂贵的金钱,在他的世界里,是用最廉价的金钱,去换最昂贵的真实。
在那天的演出结束后,他问她,帮了她这么多,打算怎么回报他,虽然以一个玩笑的对话结束。
但是这一次不用他再像从前那样,威逼利诱又是哄,她也已经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了。
陪他听一会儿歌,陪他一起回家,陪他玩上一整天。
这世上,总会有人陪着你。
“他想要的,也许恰好就是我能给的呢?”她平静地回视着对方,无所谓对方的轻蔑是怎么想。
许是她的反应太笃定,对方反而愣住,一时语塞。
前面就是去停车场的门,她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于是又挂上场面好看的表情说了礼貌客套的再见,然后转身走出长廊。
长廊寂静,复古中式的木地板泛着雾光。
几簇修竹掩在门外,檐铃轻响。
然后她听到珠子坠地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廊里落地轻微,但是几下就滚落到了面前的人脚边。
沈既白俯身捡起来,是她裙子上的装饰,估计是刚才搀扶的时候蹭松了。
他拈在手中,擡眉朝她看过来时,她抱歉说道:“刚刚好像对你亲戚的态度不太好。”
他无所谓的神情,反倒是目光描摹过她的脸,几分定格,问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她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他不敢得罪你吗?打个电话就行吧,用不着你亲自过来一趟。”
他目光落在她因酒精而迷蒙的眼睛上,几年相处,知道她的酒量,所以也大概猜得到她刚刚不好受。而后才能用几分平淡地语气说道:“他不敢得罪我,但我怕他欺负你。”
“还好,你们家风严谨,他还算有分寸,难听的话都是在局后说的,也没对我怎么样。”
她伸手去拉他的手臂,“走吧,喝得有点多,你送我回去。”
夜风穿过长廊,凉得让人清醒。
他捏着指间的那粒珠子,这几年的不忍心终于在这一刻达到最高。
“弥弥。”
“嗯?”她回头,看他居然这么乖顺地被她拉着跟在身后,醉眼迷蒙地笑了下,“你怎么了?”
沈既白静静望着她,声音却笃定:“你救不了所有人。”
酒精让人迟钝,在片刻后也大抵明白他的意思了,终归还是不忍心再让她陪在他的世界t里了,不忍心再看她遭受自己的世界里的规则倾轧。
这短暂的迟钝后,她笑了一下,无所谓地说:“那又怎么样呢,我本来就是靠着善意才活到今天。我信因果,当然也要回报因果。”
她拽着他的手臂继续往前走,长廊的夜风穿过,让人清醒的凉。
酒精带来的热贯彻全身,但冷风让人有片刻的清醒。
她在前面晕乎乎地走着,话也慢慢回答:“以前总觉得亏欠,从一件衣服到几千块钱,再到你让出自己的住处收留我,以我的能力根本还不起,你每次让我偿还的方式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说陪你听歌丶陪你吃饭,以前觉得这只是你为了让我不要太过意不去的委婉。这几年在你身边看了这么多才明白了,原来你是真的希望得到这些,这些对我来说轻轻松松就能给的东西,就像对你来说轻轻松松就能给我的钱。”
“你问我怎么报答你,报答过你那么多次了,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我也会说到做到。”
她走得慢,说得也慢,到了长廊尽头,她后知后觉摸了摸自己随身背的包,里面有她低血糖随身带的糖。
风停下来时,她又意识迟钝,晕乎乎慢动作的把糖塞到他手上,像是很小的时候那个爱吃糖的小朋友,把自己最珍贵的糖分享给别人就是最真诚的时刻了。
但偏偏,又还知道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
她仰着头,醉眼迷蒙地笑,“梁闻知,你不要孤独,你要笑。”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糖,糖纸上有英文写的foever。
他曾在她第一次试探他的身份时问她,弥弥,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也在陪她回南江的途中,在那个接到她电话就没日没夜赶回南江的夏天,即使在接到电话时就知道自己应该放弃了,但还是对她说,没关系,总会有人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现在,这句永远终于回到了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