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烧得晕晕乎乎, 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脑里是凌乱的丶本能的。
说完就晕晕地没了反应,完全意识不到被她靠着的人沉默了有多久。
过了好一会儿后,才又听到林嘉远的声音, 叫她张开嘴,喂着她把药吃下去。
然后扶着她又躺下去。
她又睡着了,但这一次睡得安稳多了, 不再有痛苦的狰狞的梦, 睡着就没有什么意识。
中间有人来给她量体温, 还有窸窸窣窣不断的说话声, 她在半睡半醒中分不清说话的人有谁,但知道里面一定有林嘉远。
他说话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在。
然后是她住同一个房间的女生把她叫醒, 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 还有那件听林嘉远的话带来的外套,正好派上了用场。
班主任进来, 告诉她发高烧的事,温度烧得很高,明天后天都有活动,无论是把她一个人留在酒店休息还是参加活动都不太放心,所以打算带她去挂个点滴退烧。
她一听要打针, 刚刚还在迷迷糊糊的意识瞬间就清醒了, 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浑身酸痛和烧得沉重的脑袋哪里经得起这么摇,她立即头痛得捂着脑袋。
开口想说话, 发现嗓子也已经肿得冒烟, 只能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 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她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几个女生已经很关心地扶着她起来了, 一边都在旁边叽叽喳喳关心她劝她,“是啊弥弥,你还是去挂个点滴吧,你烧得太厉害了。”
可她真的很怕打针,很怕很怕打针。
她满脸的弱小无助可怜,求救无门,连那张巧舌如簧的嘴都叭叭不了。
她只能眨巴着可怜兮兮的眼睛望向班主任。
但班主任显然没有领悟到她的求助,反而以为她是因为发烧而难受,反过来安慰她:“弥弥啊,你再忍一忍,打完针退烧了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很快的,我打车送你过去。”
老师,她是不想打针。
呜呜。
“林嘉远,走吧。”班主任对门口外的人说。
她的欲哭无泪突然就止住了,呆滞地望着还有几步就到的房间门口。
下一步到了房间门口。
看到了站在门口等着的林嘉远。
酒店走廊的灯偏淡,他修长清冷地站在那里等,对上她呆滞的目光,对着她微微一笑。
她突然就哑火了,只呆愣愣地望着他。
同房间的女生只送到门口,很关心地跟她说着拜拜。
然后由班主任和林嘉远扶着她下楼。
车就在酒店门口等好了,是去医院的路。
老师扶着她上车坐好,她扭着脑袋看车外,巴巴的双眼,直到看到下一刻是林嘉远也坐了进来。
林嘉远坐进来就看到她这副样子,笑着向她说:“我陪你一起去。”
班主任在前座听了笑,“林嘉远说你怕打针,从小每次打针都要哄半小时,真的啊?”
“……”
出来玩远比在教室里放松,班主任在前面坐着,说话都直乐,“我们班这出了名的小霸王,每个老师都跟我反映你上课老是跟人说话,给你调了好几次座位,你是到哪都能说,去哪就能把哪给搅得不得安宁,不让你说话你就看小说,作业抄得漏洞百出,一认错吧又态度诚恳得让人骂不下去。”
她满脸惊恐,看看旁边的林嘉远,肿胀的喉咙也顾不上了,求饶老师别说了。
然而嗓子只能发出几个特别难听的音节。
虽然听不清,但是一点都不影响老师看出来什么意思。
于是一时间更乐了,“得,平时怎么说你都不听,怕林嘉远啊?”
虽然林嘉远不是他班上的学生,但学校里的老师没人会不认识林嘉远,出了名的好学生,在这个难管教正躁动的年纪,也是一身出了名的温和礼貌好脾气。
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班上那个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能折腾的江弥居然怕林嘉远。
这个年龄段的学生的心思对老师来说都特别好猜,什么眼神什么心思都很明显,女生脸皮薄点,往往都很在意在喜欢的人面前的形象,自然会在对方面前收敛点。
但她这个榆木脑袋看着一点都没那方面的意思。
反倒像是闯了祸怕告诉家长的样子,怕家长知道后生气或者失望的那种心虚。
像个小孩。
她每天都往林嘉远班上找他一起放学,老师不可能不知道。
但这个年龄段大多数人都还是处于没成熟的阶段,远不像到了高中那么多滋长的苗头,所以许多正常的交往也没有太矫枉过正。
林嘉远懂事有分寸,老师向来放心,而她又是两眼清澈的愚钝,因此老师们也没把他们往那方面杜绝。
她又是一张嘴甜跟谁都不认生的那种人,虽然调皮爱闹腾,但是特别有礼貌,亮晶晶的眼甜甜的笑,看了都会觉得乖巧。
许多老师虽然头疼她顽皮,但走廊碰到了还挺受用那一声声脆甜礼貌的老师好。
在林嘉远班上碰到他们老师,丝毫没有其他小孩的窘迫,尤其是如果串班是来找异性朋友,八成都会自然而然的露点怯。
而她自然极了,开口就是一声特别甜的老师好,脆生生地嗓门,一点躲躲藏藏的不自然都没有,自觉就交代来意:“老师,我来你们班找人借书的。”
老师见她多了,也知道她来是找谁,“借我们班林嘉远的?”
“嗯嗯!”
老师带着点旁敲侧击的意思,“非得借他的?我给你换个班上其他同学的行不行?”
她好说话极了,一点没不乐意,依旧脆生生地答:“我倒是没关系,但是老师你也知道的,我成绩不太好,我怕其他人不是很乐意借我。但林嘉远就不一样了,他特别好说话,他不会偷偷生气。”
就是这么个坦诚又愚钝的劲儿,让老师都嫌没什么戏。
盯着他班上林嘉远的小女孩多了,有时候也会私底下八卦,谁班上的谁谁谁看林嘉远的眼神不一样,谁谁谁心思很明显。
偏偏是这个天天往他班上凑的,都只当他们青梅竹马的情谊,比普通玩伴更熟悉彼此而已。
因为了解多了,也知道他们小学就认识,从小就玩得很好。
唯一担心的点可能就是怕她带坏了林嘉远,影响了林嘉远学习。
但林嘉远向来稳重得让人放心。
不仅成绩依然遥遥领先的年级第一,还带着江弥也能往上提点,所以老师也就没多计较。
有时候赶上刚月考完,她来林嘉远班上找他一起放学,老师还在教室里没走,许多同学在问题。
瞅见她来,还顺口调侃几句,天天跟林嘉远一块儿玩,能不能学习也跟着林嘉远往上赶赶。
于是就养成了每次临到考试,她都求林嘉远给她划重点帮她复习的习惯。
一些重点的丶高频的知识点掌握了,其实能做对大半的题,她又是很聪明的那种脑子,所以就这么每次考试求着林嘉远临时抱佛脚,也能回回考得不算难看。
偏偏林嘉远真的就这么纵容。
因此当林嘉远找到她的班主任,跟他说江弥发烧了,要带她去医院,老师也没觉得多么不对劲。
她烧得温度很高,林嘉远在吃饭的时候没有看到她,问了她同房间的室友得知她在房间睡觉,他过去果然摸到她额头滚烫,下山的时候就感觉到她的不同寻常。
他去附近药店买的药,喂她吃了药后又量了体温,高烧不退,反而还在继续往更高的温度烧起来,于是找到她的班主任,打算带她去医院挂个点滴。
知道她怕打针,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肯定委屈得能哭很久。
所以他提出也跟着了。
这一点,老师倒是挺能理解,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怕打针在老师看来很正常,林嘉远既然跟她熟悉,对这些了解,一块儿去好照应。
于是老师就看见她全程乖得像只温顺的兔子。
一声不吭,满脸都是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乖,安分得不行。跟他这个班主任相比,反倒林嘉远更像是让她害怕和听话的大人。
林嘉远把水拧开递给她,她乖乖地喝。
她没吃晚饭,这会儿发着烧也完全没有胃口,给她一点好消化的小零食垫一垫,她也小口小口啃着。
林嘉远指了指外套拉链。
她低头拉好。
因为病了,整个人更看起来软弱懵懂,本就长了一张乖巧的脸,还带点软的婴儿肥,这会儿听话地坐在那里,仿佛真的是个很懂事的那种小孩。
唯一有点起伏,是拿好了药准备打针的时候。
她可怜兮兮的脸立即就皱了起来,退缩着把手往身后躲,瘪着嘴皱着脸,一身都像马上要被虐待的可怜兮兮。
护士在检查东西,眼看着马上就要过来给她扎针了,她皱着的脸看起来马上也要哭了。
一张小巧乖巧的脸看着格外让人心软。
班主任还没到自己有孩子的阶段,平常也就是管教学生,实际上不太擅长哄娇气的小女孩,尤其是她一脸要哭的可怜,话也说不出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干巴巴说了几句打针不疼,打了针病才会好。
这些按部就班的话丝毫不能缓解她的害怕,她依然像受伤的小动物,浑身的可怜和紧绷。
夜间的急诊很忙,显然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哄病人配合。
眼看着护士很快就要过来了,林嘉远叹了口气,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仰头看着她低垂躲避的眼睛,“江同学,伸手。”
听到他的声音,她的紧绷闪烁了一下,颤了下眼睫看向他。
高烧晕晕乎乎着,浑身都疼得难受,她比平时更娇气脆弱。
一张可怜的脸,别人看了都心软得无措,但其实,她很好哄。
林嘉远很耐心地看着她,再一次放轻声音,“听话,把手伸出来。”
他不催她,也不跟她讲什么道理,就这么很耐心地蹲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很耐心地等,耐心得不带任何指责和劝告。
护士推着输液杆过来了,夜班急诊室很忙碌,忙得脚不沾地,连问她姓名跟她确认信息的声音都带着没停歇下来的喘气。
其实道理她都懂,她也知道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
所以林嘉远从不跟她讲道理,因为讲道理就会变成你不懂事的指责,因为你不懂才跟你讲道理。
可她明明很懂事也很听话。
因为得不到在意,所以很别扭的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很懂事,但是除了亲近的人,没有人有义务去理解别人的别扭。
可偏偏她亲近的人,对她的关注少之又少,所以她的别扭变得没有人能懂,所有人都以为,她天生就是这么顽劣调皮不懂事。
为什么愿意听林嘉远的话呢,他明明一身的好脾气,像是连生气两个字都不会写。
因为在他的身边,可以做这个有人在意有人保护的小孩。
躲在柜子里转个身就能找到的那个小孩,偏偏过了一天都没有大人发现,家里的小孩今天怎么没见人影。
——又是去哪里疯玩了吧。
如此随口一说,她就躲在转个身能找到的柜子里,每个字都听着自己是怎样被忽略丶怎么不被在意。
而那个好看到所有人都要仰望的人,找到了她故意躲起来希望被找到的柜子。
没有指责的,没有嘲笑的,只有温柔和耐心地告诉她,要对自己好一点。
挂完点滴没有用多久,回酒店的路上,高烧已经退了下来,她的精神也好了很多,不像来的路上迟钝得连眨眼都缓慢。
她没吃晚饭,老师还特意带她吃了点东西。
问她想吃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她刚退烧,味觉胃口都没恢复,虽然觉得饿,但没有什么食欲。
反倒是林嘉远对她从小到大的口味都了解,很直接地找到餐馆坐下,拿着菜单给她点了东西吃。
已经是深夜了,没多少客人,只有零星几桌。
暖色的灯光,暮春微凉的夜晚。
刚刚退了烧满头汗的小姑娘不停嚼着东西。
她真的很饿,下午爬山又一路跑跑跳跳,本来就很耗费体力,她晚上什么东西都没吃,早就饿了,只不过发着烧感觉不到。
但是热腾腾的食物一旦送到嘴边,又是林嘉远熟知她口味给她点的爱吃的东西,她饿得一口都不停。
鼓着的腮帮子像兔子一样不停嚼嚼嚼,几次差点呛到。
惹得班主任都被可爱到,有些想笑。
林嘉则是远习以为常地把倒好的热水递给到她面前,脸上溅到汤汁,她要去拿纸巾,林嘉远已经同时注意到了,把纸巾递给她。
直到吃饱了,她擦了嘴,林嘉远又把水递给她,她接过来小口地喝。
班主任去结账回来,看着小姑娘已经又渐渐恢复神采的样子,带着点甜的笑,稚气的脸孔,一脸的柔软和乖巧。
——怎么觉得,比起他这个不是很懂怎么照顾娇气小女孩的成年人,林嘉远更像是那个负责监护她的大人。
回去的路上,她已经有了不少精神说话。
班主任一路上跟她叮嘱着明天的行程,如果还有哪里不舒服就让室友跟他说一声。
不知道是因为林嘉远在旁边,还是因为刚病愈,仍然一身乖顺的乖巧,恢复了神采的眼睛亮晶晶的,说什么都脆脆甜甜地点头说好。
跟平时那个吹鼻子瞪眼的咋呼捣蛋鬼完全不一样,坐在那里完全就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孩。
回到酒店,林嘉远没再有什么理由跟着,班主任送她到了电梯楼层,看着她进了房间。
室友们也还在兴奋着没睡,看到她回来了,立即拉着她叽叽喳喳地关心问她怎么样了,然后洗澡换衣服睡觉,已经是凌晨了。
班主任跟她嘱咐过第二天的安排,如果有不舒服就在酒店休息,不过挂了点滴退烧很利索,早上醒来已经神清气爽了。
早上也是统一安排的早饭,下楼在餐厅就看到了林嘉远。
她已经恢复了精神劲,开开心心地几步小跑到他身后,踮起脚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谁!”
走廊都是去吃早饭的人,来往都三三两两的结伴。
春游正在兴头上的小孩们都比在学校里更来劲,吃个早饭都热热闹闹的,到处都是笑声脚步声。
嘈杂里,他的眼前黑得很突然。
但他连点被吓到或者抗拒都没有,很自然就接受了眼睛猝然被人捂住,显然知道除了她不会再有其他人。
背对着她,他微微弯的唇角,“不知道。”
“你猜呀,我不是让你猜嘛。”
“猜不到。”
“猜不到我就不放手了。”
“好啊。”
“……”
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一点都不怕被威胁的。
她受挫地放下了手。
他还背对着她,却很自然地帮她也拿了餐盘,往前走:“想吃什么?”
她立即就跟上他。
然后在几秒后反应过来,“啊?你知道我是谁啊?”
林嘉远这才轻笑起来,“嗯。”
“那你怎么还说猜不到!”
“蛋糕吃吗?”
“吃。”就这么被轻轻松松岔开了,她还一点都没察觉,并且对着餐盘里的小蛋糕流口水,指挥道:“抹茶的我也要,巧克力的也要,这个粉的是什么啊,草莓吗,我也要,这个——”
“江同学,你吃不完的。”
“可是我想吃。”
“后面还有蛋挞。”
“那我要蛋挞!”
“抹茶丶巧克力,再选一个,要哪个?”
“嗯……”她纠结了一下,看到餐盘里的蓝色蛋糕,果断开口:“蓝色这个。”
林嘉远有些怔,都准备给她拿粉色那个了,闻言动作一顿,“刚刚不是想要这个粉的吗?”
她该怎么说呢——
反正。
她耍着赖,“反正改主意了,就要蓝色的。”
餐厅的座位没有严格按班级来,哪里有空的座位就坐哪里,所以理所当然地和林嘉远坐在一起。
来来回回碰到认识她的人,她人缘好,不少人知道她昨晚发烧去打针了,路过都关心一句问她怎么样了。
她已经恢复了精神和力气,一大早又碰到了林嘉远,可以和林嘉远一起吃饭,心情特别好特别好,跟谁说话都一脸弯弯的笑。
林嘉远坐在她的旁边安安静静,不怎么理会那些嘈杂,也不干扰她和别人的快乐,只听着她又恢复了精神的叽叽喳喳,跟从小到大都一样的开心模样。
他的快乐的小朋友。
只是这样听着她的快乐,都会很开心。
视线落到那块她还没有吃的蛋糕,蓝色。
他很清楚她的习惯,最喜欢的东西往往是舍不得吃,留到最后才去碰。
所以那块她改了主意的蓝色蛋糕,是她最喜欢的。
很多事即使懵懂着还不懂,但日积月累刻在身体里的习惯,许多都已经成为了无意识的东西。
本能地依赖他。
本能地喜欢蓝色。
本能地——
林嘉远。
你好香啊。
她晕晕乎乎轻得像梦呓般的声音,在整个嘈杂哄闹的餐厅里,仿佛只是一滴落下的雨水,轻得依稀可见一朵很浅的水花。
但整个餐厅都仿若瞬间静止了,只有她蜷缩着靠向他肩膀,轻得像羽毛的重量。
她跟旁边的朋友打闹,推搡着撞向他。
她立即转头先问他:“我有没有撞疼你啊?”
她的重量从他的身上起来,他回神地慢慢转头,对上她正关心地眼睛,圆圆亮亮,纯真又透亮,但是他被撞到了是所有事件里最优先的那一件。
他很轻地笑,如常回答她:“没有,你也小心一点。”
听到他说没有,她这才松了口气似的,转身继续跟朋友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