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荣看了林小芳一眼。林小芳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躲到了货柜后面清点货物。
李子荣向尹玉兰投去求助的目光,征求她的意见。
尹玉兰似乎读懂了李子荣投过来的眼神,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无所谓。我听荣宝的。”
“那爸爸就送荣宝和妈妈回家吧。”李子荣如释重负,蹲下身子,捉住荣宝的小手,一把将荣宝抱了起来。
李子荣抱着李荣宝来到车前,准备开门上车,与徐兰四目相对。
徐兰深深地看了李子荣一眼,低头弯腰,替李子荣把车门打开。
眼神交汇,匆匆一瞥,却在李子荣的脑海里有如划过一道耀眼的电光火石。这个徐兰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是我给荣宝聘请的家庭教师,徐兰徐老师。”尹玉兰向李子荣介绍道。
“徐老师好!徐老师辛苦了。”李子荣上了车,跟徐兰打招呼道。
“他是荣宝的爸爸,李子荣!”尹玉兰又向徐兰介绍李子荣道。
“李、李先生好!”徐兰愣了一下,赶紧回应道。
徐兰的脑海有如翻江倒海一般,瞬间失控了。眼前这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难道就是失散了十多年的儿子吗?看他那坚定的眼神,变化不大的轮廓,可以断定他就是子荣!荣宝原来是我的孙子!难怪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时,就让我想起了子荣小时候的样子。日本南京特高课特一课的课长尹玉兰,竟然是我的儿媳妇!
这位化名徐兰的女教师,正是李子荣的亲生母亲王兰香。
十二年前,王兰香奉组织的命令,打入南京中央公校,以老师的身份进行潜伏,是为了追踪藏匿在中央公校里的中共叛徒,以及混迹于校内的国民党特务。跟她单线联系的上线黄子琦被戴笠的手下拉拢、腐蚀、策反,背叛了革命,做了可耻的叛徒。王兰香按照约定与黄子琦接头,在无意间发现了紧跟在黄子琦身边的国民党特务。王兰香临时改变了接头地点,将国民党特务引开,又用迷药将黄子琦迷倒在新的接头地点。黄子琦醒来后,见事情败露,便劝说王兰香跟他一起投靠戴笠。王兰香见黄子琦铁了心要当叛徒,又担心黄子琦供出其他同志,对组织造成更大的危害,便当机立断,开枪打死了黄子琦。王兰香短时间内无法与上级组织取得联系,在没有物证、人证能证明黄子琦是叛徒的情况,她只得断绝了跟党组织的所有联系。为了查找黄子琦投靠戴笠的证据,洗清自已的嫌疑,她只好改名换姓,化名徐兰继续潜伏下去,在南京女子学校做了一名默默无闻的校工。
组织里失去了黄子琦和王兰香的消息,对内宣布他们这一组全员脱党……
南京沦陷前夕,中共地下组织机构大多数都撤离了南京。日军攻陷了南京,举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王兰香躲在国际安全区里方逃过一劫。
1938年3月,南京恢复正常秩序之后,王兰香回过一趟汕头老家,才得知丈夫李志长早已牺牲多年,儿子李子荣与婆婆下落不明,村里没人知道。
黯然神伤的王兰香只得再次来到南京,继续孤勇者的深度潜伏。她在中央公校偶遇张桦,张桦见她孤身一人,背景简单,有心发展她成为自已手下的一员,便与她结成了好朋友。尹玉兰给荣宝聘请家庭教师,张桦便把她介绍给了尹玉兰。
这些年,王兰香一直在暗中打探儿子李子荣和婆婆的消息,可李子荣对外用的都是化名。王兰香资源有限,她到哪里去找名叫李子荣的年轻小伙和一个年近七十的农村老太太呢?没曾想,亲孙子和儿媳妇就在自已身边,且和她朝夕相处。
徐兰将车开到南京特高课附近的豪华别墅区,便停了下来。尹玉兰吩咐徐兰带着荣宝先回家,自已和丈夫处理完一些事情后再回来。
“荣宝!我们先回家。爸爸妈妈等一会儿就回来!”徐兰打开车门,牵着荣宝的手,走进别墅区的大门。别墅区有警察和日本宪兵驻守,防备森严。
徐兰带着荣宝走远了,尹玉兰回过头来,横眉怒对李子荣,低声喝斥道:“好你个李子荣!为了一个小情人,居然绑架你自已的亲生儿子。你还是人吗?”
“你明知道我不会伤害荣宝,这也算不上绑架吧。”李子荣针锋相对。
“那你化装成我的模样,以我的名义混进上海梅机关情报科,跟踪南造云子的行踪,将她出卖给军统,这又算什么呢?”尹玉兰杏眼圆睁,眼里喷火道。
“兵不厌诈,我们为了各自组织的利益,彼此彼此。”李子荣冷冷的回应道。
尹玉兰掏出手枪,抵在李子荣的眉心,用一只手抚摸着李子荣的脸,小声说道:“小冤家!你就是我的克星。可我偏偏又舍不得杀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玉子课长!你的特工技能退步了。弹夹里没有子弹的枪你都分不出来么?如果你遇到真正的敌人,你花儿一样的鲜活生命就凋谢了。”李子荣推开尹玉兰指着他的手枪,提醒她道。
尹玉兰吃了一惊,退出弹夹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禁吓得花容失色,非常疑惑地问李子荣道:“你是什么时候退掉我枪里的子弹的?”
“今天跟儿子见面,我们一家三口团聚,气氛和谐融洽,舞刀弄枪的多不好!那样会吓着儿子的。所以,我就趁玉子课长没注意,在小渔村杂货铺悄悄地把你的枪拿出来,退了你枪里的子弹,还收了你马靴里的匕首。”李子荣笑着解释道。
“高明!但你别得意。我也只是跟你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疏于防范。因为你们不是我的敌人,是我的家人!你跟军统联手干掉了南造云子,我和山口香子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对你实施报复呢?”尹玉兰扔掉手里的枪,笑了。
“日本人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为了荣宝的未来,你能收手吗?”李子荣抓住尹玉兰的手,温柔地劝诫她道。
“我帮山口香子又不是想替日本人卖命。日本人胜了、败了,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干活拿钱,正是为了荣宝的将来着想。等我钱赚够了,我就带着荣宝去美国。我跟任何一家政治机构都不沾边。”尹玉兰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的逻辑好像没什么逻辑。山口香子难道不是日本间谍吗?你帮她就等于是帮日本人伤害中国人,这跟汉奸又有什么分别?”李子荣苦口婆心地规劝道。
“其实,山口香子根本用不着我帮。我只是让她给我找个能赚钱的活路。山口香子手下的人马有好几百,不差我一个,也不多我一个。我不是也帮过你和你的小情人林小芳吗?我送给你们那么有价值的情报,还没收费呢!我跟林小芳斗气,完全是因为想要从她手上把你赢回来。”尹玉兰面对李子荣说出了真心话。
“我是我自已的!并不是谁手上的人和物品。只要谁能做对国家、对劳苦大众有益的事,谁就是我的同志,我的爱人!反之,就是敌人!”李子荣坚定地说。
“真是一根筋!你着了中共的魔了。现在局势复杂,希望你能看清形势,好好地给我活着。”尹玉兰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一只玉手镯,递给李子荣。
这只玉手镯,正是林小芳的妈妈留给她的那只。
“你?你不是把玉手镯还给林小芳了吗?”李子荣接过玉手镯,吃了一惊。
“这回可是她心甘情愿主动给我的。她恳求我不要对中共高层领导下手,愿意用性命来换取程峰和吴浩等人的安全,当然,这里面没有你。”尹玉兰解释道。
“她知道你不忍心对我下手,所以,没有我。”李子荣不以为然地笑道。
“你这个傻瓜!她是把你让给了我,让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唉!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为了她的信仰,居然连最心爱的人,也可以舍弃。”尹玉兰喟叹道。
“生命诚可贵,爱情更美好。若为信仰故,二者皆可抛。”李子荣将玉手镯擦拭干净,贴身收好,打开车门,准备离去。
“难道你要辜负林小芳的一片苦心,舍弃我和荣宝,为你的信仰去拼命吗?”尹玉兰抓住李子荣的手臂,想要阻止他下车。
“道不同不相为谋,希望你好自为之!”李子荣拂开尹玉兰的手,坚定地下了车,快速朝秦淮河方向跑去。
“李子荣!你是成心想要我做寡妇吗?我恨你!”尹玉兰望着李子荣离去的背影,趴在座椅上泣不成声。
李子荣回到小渔村杂货铺,吩咐钟成,收拾东西,准备撤离。
“小渔村杂货铺是我姓林的开的买卖,做与不做,只有我这个老板娘才能决定,别人无权指手划脚,更不得干涉。”林小芳阻止李子荣道。
“你从日本人的监狱里出来,身份就暴露了。中统、军统的人都会盯着你不放,难道你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李子荣严厉地斥责道。
“尹玉兰答应过我,只要我对你死心,她就会保证我没事,也答应不再把枪口对准中共。为了组织,我必须遵守承诺,跟你断绝关系。我不能做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请你回家!回到你儿子身边去吧。”林小芳心情沉重地说道。
“连日本间谍的话你都信,你真是傻到姥姥家了!我现在以组织的名义,以你上级的身份命令你,马上转移。”李子荣不置可否,态度强硬地说道。
“你走吧,回到尹玉兰和荣宝身边去。你再也不要到小渔村来了!从今以后,我的死活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林小芳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泪如雨下。
“王叔叔现在是太岳军区司令员,正在太岳山脉与日军第一军筱冢义男军团作战,他身边有千军万马,横山玉子的人近不了他的身。吴浩叔叔的身边也加强了保卫,红色特工之王郑华做好了周密部署,水泼不进,针插不进。所以,你不用担心。”李子荣走近林小芳身边,抚摸着她刚刚长长的头发,温柔地劝说道。
“做的好!这样我就放心了。你辛苦了!我跟你断绝关系,真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我都二十六了,在我们老家,像我这个年龄的女人,孩子都有好几个了。我再不结婚,就真的嫁不出去了。难道你忍心让我做一辈子没人要的老姑娘吗?”林小芳回过头来,温情地望着李子荣的眼睛,推心置腹地喃喃低语。
李子荣笑了笑,轻轻地捉住林小芳的手,将内衣口袋里的玉手镯摸出来,悄悄地戴在林小芳的手腕上。
手腕上的凉意牵动了林小芳的神经,她惊诧地低下头,看到自已心爱的玉手镯又回到了自已的手腕上,一时感慨万千,情不自已。
“不会是你趁尹玉兰没注意,从她那里偷来的吧?”林小芳惊喜之余,难免有些疑惑地询问道。
“难道在你眼里,我的额头烙上了永远挥之不去的小偷印记吗?”李子荣爱意绵绵地摩挲着林小芳的手腕,娓娓道来:“第一次是你不小心,毛手毛脚,被尹玉兰发现了痕迹。为了替你遮掩,我只好谎称是奶奶的嫁妆,将这只玉手镯当作结婚定情之物送给了尹玉兰。后来,尹玉兰为了探寻我的踪迹,投石问路,将这只玉手镯还了回来,你失而复得。第三次,你为了让尹玉兰放弃暗杀中共高层的行动,将玉手镯和我一起送给了尹玉兰。可就在刚才,我送她和荣宝回家的路上,尹玉兰明白了她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弄懂了‘以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道理,主动把玉手镯拿出来,委托我转交给你。你现在明白她的心意了吧,傻姑娘!还说什么二十六了,怕成老姑娘嫁不出去了。你就是七老八十了,老的牙都掉了,头发也白了,哪儿也去不了了,我都要你!跟你一起白头偕老!”
“你才七老八十了,牙都掉光了呢!你变成糟老头子了我可不要你。”林小芳幸福地挥起粉拳,猛击李子荣的胸膛。
“哎哟!痛!痛……”李子荣捉住林小芳的小手,表情痛苦地呻吟道。
“怎么啦?你受伤了吗?快让我看看。”林小芳吃了一惊,赶紧解开李子荣的衣扣,焦急地询问道。
“前不久,我北上山西,前往太岳军区寻找王叔叔,在穿越伪军的阵地时,不小心被日本鬼子的子弹在肩头咬了一个口子。不过还好,没有伤到要害。要不然,你还没等结婚就要变成寡妇啦。”李子荣嘘了口长气,捂着伤口解释道。
“我才不要做寡妇呢!”林小芳用手捂住李子荣的嘴,表情严肃地说道:“等你的伤好了,我就跟你结婚!哪怕违反纪律,我也要跟你拜堂成亲,做你的老婆,为你生儿育女,给你们李家传宗接代,让革命的火种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第二天早晨,小渔村杂货铺的店门没有开。习惯了小渔村风味美食的食客和喜爱杂货铺物廉价美生活用品的消费者,怀着无比失落的心情等了一上午,也不见有人来开门。从门缝里可以看到,店铺里的货物也没来得及处理,老板娘和店伙计就集体消失,走得是如此匆忙,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从此之后,夫子庙街区就再也没有了小渔村这种不以盈利为本、口碑爆棚的良心店铺。
李子荣带着林小芳和钟成,辗转来到武汉,刚刚安顿下来,与军统部署在汉口区的据点接上头,就接到了郑介民发来的指令:诛杀中共叛徒、女汉奸斑头雁。
按照常规,诛杀中共叛徒应该由中共方面的特工来除奸,为什么是军统呢?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难道军统与中共地下组织达成某种结盟了吗?可这代号斑头雁的中共情报人员怎么就叛变了?变成女汉奸了呢?
斑头雁,是中共地下情报组长林小芳的代号。李子荣曾经戏谑地给“斑头雁”取了个雅号,名曰“癞头鸭”。李子荣不敢将这条模糊不清的指令告诉林小芳,他决定先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再当笑话讲给林小芳听。
如果是横山玉子捣的鬼,她大可在关押林小芳的时候,做得隐密一些,或者直接除掉,做的人不知、鬼不觉,又何必脱下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呢?如果是想借刀杀人,引起某些政治纠纷,国共两党这二十年来的纠纷还少吗?还小吗?最近一起“皖南事变”,足以引发一场更大规模的内战,可国共双方不还是克制了吗?一致对外吗?如果是针对中统和军统的,这一对冤家什么时候停止争斗过?
李子荣通过特殊渠道,联系上中共政治保卫局局长郑华,一来是为了郑华曾经许诺给他的装备,二来是请求郑局长查一查中共地下情报人员斑头雁的情况。
郑华遵守诺言,不仅将许诺过的装备派人送到了南京,交到了李子荣手上,还转来了中共地下联络站关于特工“斑头雁”的调查结果,以及除奸命令。
中共情报人员斑头雁,奉命在南京潜伏,执行特殊任务。一个月前,斑头雁被南京特高课特一课间谍抓捕,随即叛变,出卖了中统、军统及中共方面的诸多情报,以及三方多处地下联络站。因斑头雁倒戈,致使多名重要人物被抓、被杀。斑头雁至今藏匿于南京特高课某处,对中统、军统以及中共地下组织机构仍有极大的潜在威胁,望查明斑头雁行踪,除恶务尽,给予叛徒分子最为严厉的惩罚。
李子荣仔仔细细品读了几遍情报内容,虽然他不知道林小芳被关进特高课的监狱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情报之中的破绽显而易见。这一定是山口香子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