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锦 作品

第 9 章

第 9 章

在h省这套二室的寓所里,白日被拉得很长,晚上七点多的时候,窗台上还能捕捉到残馀的金色阳光,空气是潮湿的,室内要时时小心东西发霉。

来自北方的周女士,必须在这里整理思绪,迎接新的生活。

刚开始必然是不适应的。

她还会纠结,到底是哪儿错了。她想要的,无非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是一生一世太长,爱情却是有保质期的,因为爱情而结合的两个人,要在漫长的岁月里相守一生,这得跨过多少险沟暗壑呀。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相爱容易,相处难,恋爱容易,婚姻难。

由那么纯白的感情迈入婚姻,不还是过得凌乱不堪了吗?

婚姻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进进退退的游戏,要权衡,要妥协,而她太过软弱,妥协和牺牲的那个人,只会是她。

有时候,妥协和牺牲可以换来相应的回报,她的可悲之处在於,没有得到想要的回报。因为她唯一要的,是爱,干净丶没有杂质的爱。如果她闭着眼睛,装聋作哑,相信那个家庭一定可以维持下去,女主人的地位江山万年长,以李哲混官场的能力,不愁她将来过上锦衣玉食的上等生活。但她的眼里揉不进沙子,已经那样卑微了,还要一重一重地经受这样的考验,谁能忍?谁能忍谁忍,反正她不能。

最可怕的是,她现在看人的视角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周末行走街头,很多男人驾着豪车从身旁驶过,她会特意去看副驾驶座上的人,发现几乎每个副驾驶座上都有一个黄脸婆,就是挂着一个辣绿的翡翠吊坠,头发吹得像小山一样巍峨,却满脸算计和疲惫那种。工作日副驾上是谁,那就另当别论。反正“工作日 ”和“周末”互不干涉。

这种日子,她绝对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如果这就是婚姻,而且是上等的婚姻,那么她愿意离婚姻远一点,距离最好是一光年。

好在,婚姻不是必需品。她还年轻,风霜还未来得及在脸上留下些什么,如果眼睛里的光再多一些,她依然不失为一个精神饱满的女人,有足够的力量去好好走完自己剩馀几十年的人生。

也许这就够了。除了有自己,谁还能有什么呢?

她把那些晦气的宽松衣服都收了起来,新入了许多合身且质地考究的衣服,色彩各异的化妆品,果然人靠衣装,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精力这种东西,花在哪儿,哪儿好。而工作无疑是回报率最高的,不像感情,一盘散沙,越想握在手心,越是流失得一往无前。

玉锦进入盛世景明之后,似乎给公司带来了某种神秘的好运。她擅长策划,凭着出色的方案,一口气给公司接下了好几个拍摄项目。

公司除了老沈之外,还有两名股东,老丁和老金,他们都是圈外人,有别的生意,所以盛世景明的事一直都是老沈在操心。他对玉锦的能力心知肚明,如今看她势头这样猛,他更是喜不自胜,干脆把创意与内容生产部分全盘交给玉锦来管理,“周总”这个名头,最初只是他的一句玩笑话,现在已经完全名正言顺。

就这样,越干越上道。没多久,玉锦又让盛世景明中了一个标:一家汽车生产企业想给即将下线的新型suv汽车拍摄一部广告片,而玉锦的方案拟定的背景是中部山区的古老村寨,那里地势起伏比较大,山林丛立,环境很美,和这款汽车主打的生态环保概念和动力强劲的特点特别符合,品牌方相当满意并寄予厚望,点名总导演必须是“周玉锦”。

6月的一个好天气,玉锦带着公司的郑柯出发了,他们要先去堪景。郑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小夥儿,此行身兼文秘丶司机丶翻译三重身份,特别是翻译,那是不可或缺,因为h省口音玉锦听不懂,这次去的还是特别偏僻的地方,有许多原住民,翻译简直是和空气丶水一样重要的存在了。

车子在满目苍翠的山间行驶了一天,快日暮的时候,玉锦让郑柯休息一会儿,自行吃点晚饭。这一天跑了许多地方,收获颇丰,她自己因要保持体型的缘故,晚饭是能免就免,正好趁着一天中最美的当口,在村寨中转一转。

沿着简陋的土质台阶依山而上,玉锦走到一片破旧的房子前,斜阳从椰树稀稀疏疏的缝隙中照过来,越过篱笆,给一间砖红色的土屋打上了一点亮光,一个身材瘦小的人,正蹲在土屋的门口,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听到有人走动,那人擡起头,向玉锦看过来。

是一个小孩,身量还未长开的样子,可能有十二三岁?一头浓密的头发剪得乱蓬蓬的,飞茅一般,把裹在里面的一张面孔趁得更小。

他的眼睛,是细长的廓形,瞳仁如水,黑白分明,眼神中弥漫的是和年龄全然不相匹配的冷漠,肤色和寨子里的人一样深,像北方成熟的小麦,鼻子修长,嘴唇有点薄,是那种小巧的菱形,哦,这分明……是一个女孩子呀。

玉锦站住了,她觉得这女孩很好看,像是国外那种大部头摄影集里收集过的面孔。她微笑着,目光一一扫过女孩的全身,在t恤褴褛的袖子部位停了下来,因为,破漏的洞口里,露出了一道明显的丶粗大的伤痕。

玉锦迷惑地眯起了眼睛,“小妹。”她对女孩指了指胳膊的位置。小妹,是h 省称呼女孩子最常见的叫法。

女孩不理会,把头转了过去。

哦,脖子后面也有一道,伤口的颜色更深一些,应该有一段日子了。

玉锦心头乱跳,不由得猜测起来,这种偏僻的村寨,拐卖人口的事应该是很容易发生的。她看看左右无人,立即上前,隔着篱笆接连叫道:“小妹,小妹。”

女孩继续低着头在地上划拉,工具是手里攥着的一颗小石子。

是个聋哑人吗?可她对声音有反应。她在地上划拉出的纹理,有不明所以的画,还有一些,是笔画清晰的汉字,方方正正的,居然很工整。

她是读过书的,不像是智力不全的人。

玉锦攀着篱笆低声喊:“哎,你需要帮助吗?”

女孩看过来,仿佛玉锦是一个外星人似的。忽然,她丢掉手里的石子,起身,漠然地进了土屋。

这一下玉锦有些懵,更让她懵的是,从另一侧的主屋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一个面色黧黑的中年女人,抄起墙角放着的一把大扫帚,朝玉锦打过来。

隔着篱笆,这一招虚晃的成分显然更多,但也把玉锦吓了一跳,她立刻后退几步,更加印证了“拐卖”的这条思路,拿起手机给郑柯拨出去,简短地说道:“你快来,在寨子上头。”

中年女人用方言呜呜啦啦地叫着,玉锦听不懂,她调整情绪,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一些,举着双手安抚道:“别急,别急,我没有恶意,就是想问问,——那是你什么人? ”

可中年女人丝毫不为所动,一边含糊不清地叫嚷,一边又用大扫帚接二连三地扫过来。

女孩突然从土屋里走出来,冷冷地看着玉锦,用清晰且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你走吧,别多管闲事。”

玉锦的神经被掀动了,在这个土寨子里,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这样讲普通话。她仔细打量那女孩,女孩的眼神是冰冷的,但漆黑的瞳仁里透着一股狠倔的劲儿,像是有一团火,在浮冰上静静地燃烧。

玉锦笑了,她喜欢那眼神,这让她想到带刺的玫瑰,旷野的风,荒蛮的草,总之,都是一些关不住的东西。

郑柯慌慌张张地跑上来,喘着粗气,“周总,什么事?”

玉锦低声把刚才所见对他说了一遍,又说:“就说我们是来旅游的。问问她,这女孩怎么了,为什么身上有伤?”

郑柯对那中年女人用方言交流起来,女人的面色缓和了一些,但却很是不屑,叽里咕噜对郑柯说了一通。郑柯翻译道:“周总,她说这是她的女儿,不听话,所以就打了。”

玉锦不信,指着女孩,“你看她胳膊,还有脖子后面,什么样的母亲舍得把女儿打成这样?”她问郑柯:“你也有女儿,你老婆打过没?”郑柯坚定地摇头,家里那位2岁的小祖宗谁敢碰,她不打别人就不错了。

“对嘛。”玉锦有点得意。

让人不相信的,还有女孩的眼神,那孩子冰冷的样子,根本不像是跟自己的母亲在一起。

玉锦掏出手机,按了个“110”,她举起来,对中年女人说:“你不说实话,我就拨出去。”

远处的土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男孩子,都穿着拖鞋,背着农具跑过来,警惕地看看玉锦,进了院子,跟女人低声交谈起来。

男孩子年龄似乎比女孩要大一点,过去扯女孩的胳膊,嘴里说道:“进去!”

女孩挣脱他的手,喝道:“滚!恶心!”

那中年女人立刻怒了,拿起扫帚,没头没脑地朝女孩打过去,女孩躲闪着,已经破旧不堪的t恤快速地分崩离析,露出大片肌肤,胳膊旧伤未愈,在扫帚的划拉下,又多出一道道绯红色的印子来。

玉锦拉开篱笆的门,冲进去,按住了中年女人的扫帚。“你还说你是她妈?有你这么狠心的妈嘛,你如果不说清楚,我马上报警。”

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都大声嚷起来,似乎是想变变口音,跟玉锦说一些普通话,但基本还是徒劳。男孩涨红了脸,厚厚的嘴唇紧闭着,一言不发。

“我来说吧。”那女孩突然开口,“她是我后妈,我亲妈死了。”

她的神色看不出悲戚,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前年来我家,跟我爸结婚以后,就不让我上学了,让我嫁给她儿子,这样,能省下彩礼钱,买几头猪来养。我不答应,他们就打我,要打到我答应为止。”女孩看一眼男孩,男孩羞愤交加。

她年纪这么小,他们疯了?玉锦消化了几秒,看向那中年男人,“这是你亲女儿吧,你怎么狠得下心? ”

男人瞪着玉锦,还未开口。女孩说:“有后妈就有后爸,我爸原来对我也是很好的,后来就慢慢变成后爸了。你不用跟他说,他好不容易才续上老婆,说什么都没用的。你走吧。”

她看一眼玉锦,黑色的瞳仁和玉锦对上,玉锦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

女孩静默地转身,向土屋走去,那里幽深逼仄,黑不见影,仿佛是一团没有生命的死寂。

玉锦的心揪了起来,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连自己都震惊的念头,她数着那女孩的步子,那双小小的黑色的脚,是没有鞋子的。快要跨过土屋门槛的那一刻,她喊出来:“等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