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玉锦回头,纪寒铮拿着一个文件夹满面春风地走过来,仿佛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他问:“周总也喜欢游泳吧?”
“没有,我也在这个小区住,刚好遇到石董。”玉锦的语气有点生硬。
石原脸色更是难看。半个小时前,他打电话让纪寒铮送一份文件,挂掉电话不久,周玉锦从旁边路过,他一高兴,就把电话的事忘了,好巧不巧地,这会儿三人撞在一起。
玉锦假装没有看到石原垮下来的脸,想了个借口,向二人告辞。
一直走到自己楼下的花园,玉锦的脚步才慢了下来。她坐到花园的秋千椅上,满怀愁绪。不多时,眼角馀光一闪,长椅上多了个人,是纪寒铮,他居然找了过来。
“够能忍的嘛。”纪寒铮说。
“有什么办法,现在不是有求於人?”玉锦愁眉苦脸。
“石原可是老色胚,你觉得自己能忍到哪一步?”纪寒铮打量着玉锦。
玉锦沈默着,她可以跪地捡碎银,但这种被别人踩在脚底下的碎银,每捡一块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她低下头,“让我们老板去解决吧,该我做的我已经做了,剩下的我无能为力。”
“晚了,你们老板去,石原也不会答应了,他已经把鱼饵抛下来了,以后也会继续等你,一直到你自愿上钩为止。”
玉锦嗤地一声轻笑,“那让他等吧。”
纪寒铮忽然问:“你们公司很等这笔钱?”
玉锦只好点了点头,“生死存亡吧。”
纪寒铮的方脸颊线条紧紧地绷着,默了一会儿说:“我想想办法。”
玉锦一楞,他这样说,她倒是有些糊涂了,这个网聊认识的人,在虚拟世界相遇的人,愿意冒着得罪董事长的风险帮自己?就算他愿意,他只是个部门经理,怎么有能力跟董事长抗衡呢?
随后,事情果然石沈大海。大约一周的时候,玉锦给纪寒铮发过去微信询问进度,他却用“海聊”回覆过来,说总部要来一位领导,公司现下都在忙着应付领导视察,然后,再无回音。
盛世景明公司上下弥漫着凄风苦雨的气氛,如果赞助拿不到大头儿,活动的主办权就要拱手让人,还有小道消息风传,有几个同事已经私下里找了猎头公司,随时准备跳槽。
玉锦每天都在焦灼中度过,有些事情,明明已经看到曙光了,却突然发现不是曙光,是火光,要把她拿到祭坛上焚烧的火。时间一天一天流逝,她对恒信的赞助已经基本不报希望。
大约三周后,老沈却突然欢天喜地地把玉锦叫过去,说事情成了,恒信总部的田总近日空降h省,对电影节的策划大加赞赏,认为这是“茉莉庄园”项目打造品牌形象的最佳时机,所以石原他们已经召开董事会,顺利走完了程序,并且致电盛世景明,望能尽早签订合同。
幸福来得过於突然,玉锦想着那个庞大的数字,大脑反倒一片空白。老沈引着她,走至员工办公区,豪阔地向众人宣布,投资已经被周总解决,然后迅速地,玉锦被众人潮水般的欢呼声和掌鸣声所包围,她内心纵使疑惑万千,此时也忍不住眼睛酸涩起来,在行业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公司“续命”成功,他,她,还有他们,终究是挺过这一关了。
晚上八点半,一到过去惯常聊天的时间,玉锦就用“海聊”给纪寒铮发过去:在?
几分钟后他回覆过来:在。
你是怎么解决的?!
什么事?
玉锦给他急发:赞助!!
哦,那件事啊。其实是碰巧了。
玉锦有一点点懵,纪寒铮那边信息不徐不疾地发过来:我其实没做什么。是总部的田总要来,当然,他是来考察别的内容的,不过他碰巧看到了那个合作方案。田总这个人,一直对我们分公司不满,认为我们缺乏创意,工作停滞不前,所以他看到方案之后,大加赞赏,石董就坡下驴,也只好开会通过了。
太棒了!玉锦激动不已,一个问题也随之浮现上来:他是怎么看到合作方案的,怎么那么巧?
石原既然想要pua玉锦,那份合作方案他一定会好好收起来,怎么会轻易让总部来的领导看到。可纪寒铮却发:那我就不知道了。
玉锦将信将疑,从小到大,除了在餐馆用餐抽到过50元的代金券之外,还从没有什么样的好运气降临到她身上,她不信这一次菩萨会开了眼,把32 年欠下的好运气都一次性地还给她。
可不管怎样,方案总算是通过了,玉锦的承诺必须兑现,她给纪寒铮发过去:全靠你方案写得好,我兑现诺言,隆重表示一下我的谢意,你想去哪儿?
纪寒铮回覆她:我们去酒店吧。
玉锦差点把手机扔掉,过了两分钟又一条信息才发过来:威斯汀酒店的西餐还不错。
玉锦不知道他是在逗弄自己,还是信号就是这样慢,她机械地回覆他:好。
次日黄昏,玉锦下了班,特意换上一身新衣裙,补了补妆,驱车前往威斯汀酒店。
西餐厅在酒店的顶楼,乘着观光电梯一路上去,可以看到远处的天空,有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无依无傍地悬浮着,日色渐暮,马路上星火流转,人车如蚁。这个来来往往的城市,又有多少人能够拥有片刻驻足的缘分?
玉锦找了位子坐下,因为路上比较顺,所以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会儿,她吩咐服务生把红酒醒上,周遭灯烛明亮,人却很少,大堂一角摆放着一架古老的留声机,音乐时断时续地飘过来,像是一首苏格兰风笛曲。玉锦心念一动,打开了“海聊”,这个工具有一个特点,就是能够显示出对方和自己的距离,她刷新着,饶有兴趣地把玩着这个功能,觉得自己好比一个无所不知的特工,而纪寒铮就在自己的监视之中。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700米,500米,到280米的时候,她起身去了洗手间,补了补喝水蹭掉的口红,刚回到座位上,观光电梯就停了,纪寒铮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一件半休闲的商务t恤,彬彬有礼地走到座位上,跟玉锦道歉,说在项目工地上忙了一天,浑身脏乱差,不得不回去洗了个澡,否则真的没有面目进这家五星级酒店。
玉锦笑着让他点餐,纪寒铮倒是不客气,非常熟练地点了几样,从搭配上来看,他是个中好手,典藏的西班牙火腿,法式煎鹅肝,惠灵顿牛排,清新开胃的坚果三文鱼沙拉,精心炮制的奶油蘑菇汤,烤得喷香的蒜香面包片,还有一道照顾女士口味的芒果布丁。
红酒如琼脂一般,缓缓流注进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纪寒铮突然笑起来,“关於你喝酒这件事,我曾经觉得很有意思,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会一个人晚上在家里喝芝华士。”
玉锦想起那个风大雨大的夜晚,她给他发的照片,还有那句:我有酒,等你的故事。
那是一个多么稠密而充实的夜晚啊。
她晃了晃杯中的红酒,跟他碰杯,“你相信吗?十年前的我几乎是滴酒不沾的,那时候觉得酒又酸又涩,有什么好喝,现在才知道,一个女人不喝酒,可能是因为她不够老。”
纪寒铮失笑,“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说得很老?”
“是心态老。”
“还好吧。谁的路上没有遇到两三场风雨呢?”
他把牛排切了,分到玉锦的餐盘里。
这个男人此刻是让人踏实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海聊”里,拥有绝对私密的空间,以及畅所欲言的空气。他们说起过去聊天时的一些事,玉锦掩口笑,“我曾经以为,你是一个琐碎和蔼的中年胖大叔。”
纪寒铮白她一眼,也笑,“我以为你会是一个方头方脸的女汉子。”
网聊误人不浅。玉锦失笑,说,“那你确实太早熟了。”
“我是40岁的灵魂,20岁的身体。”
纪寒铮确实比同龄人要更显年轻,宽肩细腰,胳膊上肌肉的线条如缓慢起伏的薄丘,手是修长的,有青色的血管蜿蜒如渠。玉锦的脸颊有些发热,赶忙错开眼,掩饰地说:“你们公司是不是都有健身的传统?那天石原还跟我炫肌肉呢。”
“嗨,你不要把我和石原这个老色胚放在一起!”纪寒铮有些急了,“我来南方以后还没有交过女朋友呢。”
他故意严肃起来,用餐叉的柄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说:“罚你。”
玉锦的笑意蕴在眼睛里,嘴上却说:“那为什么,我要是没记错,你已经来好几年了。”
“这种事又不是买东西那么简单,再说了,你还问我,你不也单着?”
这倒是,两个单身的人互相质疑对方为什么单身,真是滑稽而无解。玉锦举起酒杯轻啜一口,“所以你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吧?”
“当然,我从没跟你说过假话。”
玉锦点点头,忽而说道:“可有一件事我不信,石原是怎么碰巧看到那份合作方案的,我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拜托,这么好的烛光晚餐,你为什么又要扯工作。”纪寒铮无语极了。
“说嘛。”
纪寒铮叹气,直到看到玉锦佯装生气的表情,才说:“好吧。我在北京总部入职的时候,跟田总比较熟悉,所以这次他来,我全程负责接送,那份合作方案,我不小心落在车上一份,他也不小心看到了,就这么简单。”
玉锦懂了,她再次跟纪寒铮道谢,感谢他这么“不小心”,没想到这么一个难题,会这样被他解决掉。
纪寒铮却正色说:“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为了你们公司,我是为了恒信。石原这个人贪图享受,不思进取,公司这几年很难,如果不是下面的弟兄们撑着,茉莉山庄这个项目根本做不下去,我把这个方案故意泄露给田总,也是为了我自己,这个项目我跟了几年了,我希望它能有一个好结果。”
原来如此,玉锦略心安了一些,否则,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纪寒铮。“不会得罪石原吧?”她小心地问。
“肯定得罪啊,还用问。”他面沈似水。
玉锦有点窘,“那怎么办?”
“你以身相许吧。”纪寒铮睁着坦诚的大眼睛。
玉锦的脸又红起来,纪寒铮噗嗤一笑,“逗你的,那我和他有什么区别。”
老天,这饭要怎么吃下去。玉锦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纪寒铮哈哈大笑起来,把芒果布丁往玉锦面前推了推,“我不胡说了,吃饭,吃饭。”
窗外的天空暮色将尽,只有浓厚的云朵,在霞光的掩映下错落地分出了层次,那是暖色系和冷色系过渡的调色盘,是北方很难见到的景色。
两千多公里之外,他们的故乡正值隆冬,时间凝滞在蒙蒙白雾里,四野都是干枯的颜色,寒气和衰草的气息扑打着人的面孔,是故乡独有的味道。——可是,即便是满目萧瑟,那也是他们回不去的北方。
他忽然问:“你想念北方吗?”
“有时候会,想去看奶奶的墓地,看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在房子后面的山坡上,我还亲手种过一棵槐树,春天的时候,树枝上会挂满白色的槐花,又甜又好闻。你呢?”
“当然,毕竟在北方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简单地说。
醒好的红酒甘甜而清冽,他们一起品着,这是第一次,可不知怎么,他们都觉得这一幕依稀熟悉,仿佛以前曾经发生过。
遥远的北方像是一本厚厚的相夹,封存着他们的一切回忆,美好的,不美好的,都在那里面静静沈睡着,他们都是仓皇逃离过去的人,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只能深埋心底,静待时光流过,也许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可以被治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