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宴
沈遇朝浑身僵住。
他微微张唇, 声若呢喃。
“你不怕我?”
“为何怕你?”
秋水漪问。
沈遇朝摘下右脸上的小手,面上蕴出一抹笑。
“我是个怪物。”
“你会吃人吗?”秋水漪冷不丁问。
沈遇朝显然楞住,“什么?”
“你会吃人吗?”她认真地又问了一遍。
沈遇朝眉心不解微皱, 又极快松开。
“不会。”
“怪物会吃人, 你不会。所以, 你不是怪物。”
秋水漪语气极为认真。
沈遇朝肉眼可见地楞住,视线不由落在少女脸上。
她扬着小脸,神色是一贯的认真。
水润杏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仿佛水波不兴的幽深古井骤然落下一粒石子,向外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又宛如枯木逢春,在瞬息间绿荫落了满树, 芳华绽放。
他听见, 万物生春的低语。
沈遇朝敛眸, 万般思绪被他尽收眼底。
秋水漪却已退了开去,俯身将地上画纸捡起。
掂了掂重量, 心道这么多张,也不知他画了多久。
在房中随意拿了个铜盆, 秋水漪将画纸扔进去, “可有火折子?”
沈遇朝身上自是不会有。
他推开窗, “左溢, 火折子。”
守在梨花树下的左溢飞速往腰间一摸, 将火折子扔了过去。
秋水漪指着地上铜盆, 语气轻快道:“烧了吧。”
沈遇朝低眸。
轻微一声响, 火折子冒出微弱火光, 旋即越燃越大。
火舌舔舐着一张张画纸, 仿佛也将他那不堪的过往燃烧殆尽。
火光旺盛猛烈,白烟袅袅升起, 模糊了他冷冽的眉眼。
……
关上门,回身便对上左溢发亮的眼睛。
秋水漪好笑道:“左侍卫好像很高兴?”
左溢轻咳一声,敛了眼中笑意。
走到院门口,秋水漪骤然出声,“左侍卫不送送我?”
左溢微楞,而后让尚泽守着沈遇朝,送秋水漪回院。
路上,秋水漪道:“王爷的伤为何会裂开?”
当时的程玉大概处於震惊中,将伤裂一事忽略了。
左溢双唇崩成一条直线,嗓音发沈。
“当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王爷的伤势虽然能很快恢覆,但每一次受伤,都会承受千百倍的疼痛。”
“从外表看,他的伤已覆原,但内里早就千疮百孔。”
“王爷的伤每旬都会覆发一次,陈年旧伤在他身上齐齐覆发,更是痛不欲生。”
左溢微垂着头,“原本应该是下个月的,但吃了百里大夫的药,不知为何提前了。”
秋水漪蓦地停下。
仿佛有东西堵在喉间,令她说不出话来。
她缓缓闭眼。
难怪。
她还奇怪,前几次受伤时,他的脸色为何那般难看。
竟是如此。
“二姑娘?”
左溢察觉到秋水漪没跟上,诧异回头。
“没事。”
秋水漪微微一笑,“你继续。”
左溢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踯躅半晌,低声道:“二姑娘,我们王爷看着颇受陛下宠信,但他前半生过得太苦了,您……”
左溢的嗓音微微发哑。
他说不出煽情的话来,只道:“您在他身边,他很高兴。”
听出左溢的言外之意,秋水漪却笑了,“他是我未婚夫,我不在他身边,能去何处?”
……
方老夫人的寿宴办得极为热闹。
当日,洪梁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
秋水漪被拉着见了不少亲戚,一会儿这个表姨奶奶,一会儿那个表舅爷的。
半日下来,她头昏脑涨,一个都没记住。
梅芳晴给她递了杯水,小声道:“除了亲近些的,其他的你见了人只管笑便是了。”
秋水漪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悄声问:“三表姐也不记得?”
“几年也见不了一面的亲戚,都不知出了几服了,记他们做什么?”梅芳晴撇嘴。
不知看见什么,她偏头凑近秋水漪,眉间含了几丝促狭,“要我说,二姐也不一定记得住。”
秋水漪视线投向梅芳茹。
少女坐姿极为端正,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完美到了极致。
只是那双眼,早已没了平日里的灵动,甚至多了几分呆滞。
秋水漪笑出声。
梅芳晴乐不可支,“别看二姐平日里老是揪着我说什么规矩礼仪的,实则她也是在大伯母面前装样子呢。”
后背有指头轻轻戳了戳。
梅芳晴随口道:“三姐,怎么了?”
梅芳竹极小声,“晴儿,二姐姐在看你。”
梅芳晴侧眸,正好对上梅芳茹如火烧般明亮的双眼。
她周身一凛,立马挺直腰背坐好,看得秋水漪忍俊不禁。
快开宴了,丫鬟们井然有序地呈上珍馐美味。
闻着满室香味,秋水漪不知为何想到了沈遇朝。
府中开宴,他有伤在身,并未出席。
这么多美味佳肴,也不知他能不能吃到。
秋水漪突然想去看看他。
这么一想,便坐不住了。
还未开宴,她索性对梅芳晴道:“三表姐,我突然想起还有要事未办,去去就回。”
她走得快,等梅芳晴反应过来时,素手正好擦着她衣袖而过。
“诶,都快开宴了,有什么要事啊?”
梅芳晴嘟囔。
快到客院时,秋水漪猛地一拍额头,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大舅母这么贴心,肯定早就安排好了,哪轮到她来操心。
心软的保质期这么长吗?
秋水漪莫名有些烦躁。
她转身欲走。
“二姑娘!”
身后尚泽大大咧咧地喊:“您来看王爷?”
秋水漪身影顿住,一脸懊恼。
尚泽对着里头喊了一声,“王爷,秋二姑娘来看您了。”
秋水漪幽幽叹了声气,无奈回头。
房门大开,沈遇朝坐在窗边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眉眼沈静,侧脸清隽,鬓边碎发衬得面部线条极为柔和,好似这春光都温柔了不少。
看见他,秋水漪心里不知来源的烦躁顷刻间散了。
沈遇朝擡眸,桃花眸潋滟如秋水,略含几分惊讶道:“二姑娘怎的有空来这儿?”
“碰巧路过。”
秋水漪瞥了眼沈遇朝手中书卷,莫名松了口气。
还好没作画。
她都快要对沈遇朝作画过激了。
外间黄花梨木圆桌上摆着满满一桌饭菜,与宴席别无二致。
大舅母果真贴心十足。
秋水漪道:“快到午时了,王爷不用膳?”
沈遇朝将书放下,“一时看入了迷,都忘了。”
他下了榻,往外间走。
“二姑娘可要与本王一同用膳?”
“表姐还在等我,我该回去了。”
沈遇朝一怔,继而温声道:“那二姑娘快些回吧,别让梅家姑娘苦等。”
左溢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站在窗边道:“梅家好几位姑娘,王爷却只有一人。”
他面无表情的脸配上略显委屈的话,直让秋水漪感慨。
好大一壶直男茶。
左溢怎么变成了这样?
然而拒绝的话,总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嫌疑。
秋水漪只好随沈遇朝落座。
来祝寿的大多是洪梁人,为了迎合他们的口味,席间多是些辛辣的菜。
但考虑到沈遇朝身上有伤,邱氏又命人另外为他做了些清淡的。
吃了这么多日素食,沈遇朝嘴里没什么味,夹了一片藕。
一入口,麻辣辛香味顿时钻了进来,呛得他直咳嗽。
左溢忙给他倒水。
一连三杯水下肚,总算将那股子辛辣味去了。
沈遇朝苦笑道:“看来,洪梁的口味不太适合我。”
“吃习惯就好。”
秋水漪面不改色。
“这么说,二姑娘已经习惯了?”沈遇朝好奇。
“谈不上习惯。”秋水漪扬唇一笑,“我不挑,只要是能入口的,无论什么味都可。”
口味什么的,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
前世在福利院有的吃就不错了,没资格挑。
长大之后要精打细算,对饮食的要求是便宜管饱。
就算是今生,爷爷的手艺也不算好,味道不好不差。
回到云安侯府后,秋水漪的饮食水平才直线上升。
但这么多年,习惯已经养成了。
味道上佳的,她能多吃两口,味道一般的,也能饱腹。
沈遇朝饮着水,眸色若有所思。
一顿饭用完,沈遇朝拿帕子擦着嘴角,“二姑娘可要在院中走走?”
“可是你的伤……”秋水漪犹疑。
“无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轻轻一笑,眉间光彩熠熠,脸色比前些时日好了不少。
秋水漪点头。
……
“马上开宴了,表妹怎么还不回来。”
梅芳晴一个劲往外瞧。
眼见秋水漪还未回,她坐不住了,“我去瞧瞧。”
“晴儿!”
那头罗氏招手唤她过去,“快来见你姨母。这么多年未见,你可还记得?”
梅芳晴烦得啧了一声。
拉过梅芳竹的手,急急交代,“三姐,你去寻寻表妹,我去去就回。”
“啊?”
梅芳竹指着自己,“我吗?”
她面露难色,然而梅芳晴已经走远,梅芳茹一直被邱氏带在身边,不得空闲。
就只剩她了。
梅芳竹无奈起身,悄悄离席。
梅府这么大,秋水漪离开时并未透露她去哪儿,梅芳竹一时毫无头绪,只好往内院走。
路过一个院子,梅芳竹瞥见门口的陌生侍卫,悄声问侍女,“那便是府中贵客?”
大伯母前几日警告她们姐妹几人,府中来了贵客,命她们不得来打扰。
四妹妹好几次想来一探究竟,都被母亲拎回去了。
今日若不是着急寻表妹,抄了近路,梅芳竹也不会走这条路。
侍女也不知,不确定道:“应当是吧。”
院门开着,梅芳竹好奇地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令她楞住了。
清风卷起满地梨花,花瓣纷纷扬扬飘洒而下。
树下站着一男一女。
少女清丽无双,笑眼盈盈。
男子的脸清清楚楚映在眼中。
公子如玉,温文尔雅。
他擡手,轻轻拈去落在少女鬓间的洁白花瓣。
桃花眼一弯,仿佛有无尽情意倾泻而出。
梅芳竹怔怔看着。
心跳一下一下,犹如擂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