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案
雨越发大了。
雨水顺着屋檐, 珠串般砸下,冲洗着所有罪恶。
外袍湿了个透,风一吹, 白皙肌肤下立即冒出无数个小疙瘩。
见了秋水漪, 信柳信桃如同有了主心骨, 从尚泽身后跑出,撑着伞来到她身旁。
“姑娘,雨大了, 快遮遮。”
秋水漪侧目,轻声问:“没事吧?”
信柳摇头,“奴婢无事。”
信桃道:“尚泽统领一直护着我们。”
“好。”
秋水漪对着迎面而来的尚泽道:“多谢尚侍卫护着我这两个丫头。”
“这是属下的职责, 二姑娘不必言谢。”
眼中的三分笑意在触及满地尸体后瞬间散去, 尚泽低叹, “也不知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秋水漪移开目光。
左溢已经放下那刺客的尸体,在沈遇朝面前单膝跪下, “属下办事不力,请王爷责罚。”
沈遇朝摇头, 低眸望着那具尸体, “事先不知, 他们竟然是死士。”
知道这是并不怪罪, 左溢低声道:“王爷, 属下与那刺客过招时, 发觉他们的招式有些熟悉。”
他放低音量, “和那位的人很像。”
眸底闪过冰寒至极的光, 仿佛冰封已久的猛兽刺穿冰面, 跃出水底,利爪在阳光下闪烁着凌冽的光。
沈遇朝冷声道:“报官。”
……
左溢持了沈遇朝的令牌去县衙, 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与他一同而来的,是现任扬州刺史,徐明。
“王爷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一身干净整洁的绯色官服,唇角笑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目光温和而亲切,极易获得他人好感。
沈遇朝颔首,“徐大人。”
寒暄过后,徐明问:“左侍卫说是发生了命案,不知尸首在何处啊?”
沈遇朝侧头看了尚泽一眼。
尚泽微微点头,推开阖上的牧家大门。
徐明身后的衙役发出一阵哄声,而后井然有序地进入牧府。
被这阵仗吸引的百姓们探头去瞧,这一眼,满地尸首尽收眼底,尖叫声响彻整个巷子。
徐明面色沈了下来,扫过门内之景,沈声道:“这牧家镖局我也有所耳闻,当家人是个老实本分的,究竟是何深仇大恨,要灭牧家满门?”
沈遇朝摇头,“本王也不知。”
徐明追问道:“王爷与牧家有旧?”
“是本王的未婚妻,她有一友人在牧家,此行特来探望,谁知竟遇这等惨案。”
徐明目光锁定静静站在沈遇朝身后的秋水漪身上。
秋水漪福身,“见过徐大人。”
瞧清她的模样之后,徐明收回视线,“王爷可否详细说说?”
沈遇朝无有不应。
将情形道明后,重重的脚步声响起,裤腿上沾了泥泞的高个儿衙役快步归来,急声道:“大人,牧家老爷和牧家公子不在其中。”
“哦?”
徐明挑起眉头,“可否确定?”
“小的确定。”
那高个儿衙役点头,“牧家走镖,难免与衙门打交道。小的曾与牧家老爷和公子有过几面之缘,这些尸体中,并无二人。”
徐明道:“难不成他们并未被杀害?可既然无性命之忧,为何不来衙门告官,反而下落不明?”
高个儿衙役猜测,“或许,他们跑出去没多远,便遭遇了不测?”
“有可能。”徐明摸着下巴,“派人去搜,挨家挨户,仔仔细细地搜清楚了。”
“是!”
高个儿衙役大声应道。
“唉,下官所辖地竟发生此等惨案,我愧对陛下的信任啊。”
徐明痛心疾首。
沈遇朝眸色很淡,“牧家之事,还望徐大人尽心竭力。”
徐明当即表示,“下官身为扬州父母官,自然会为死去的亡魂讨个公道。”
唇角轻轻扯了扯,沈遇朝道:“那便劳烦徐大人了。”
“徐大人。”秋水漪骤然出声。
徐明神色意外,“秋姑娘有何吩咐?”
“大人验完尸后,可否令这些亡魂入土为安?”凝望着府中尸体,秋水漪目露哀色,“死后这么多日不得安息,实在太可怜了。”
徐明笑了,“秋姑娘可真是菩萨心肠。”
“来人。”
身后有人上前。
徐明道:“都听见了?秋姑娘慈悲为怀,验完尸后,便将他们安葬了吧。”
“不必劳烦徐大人了,我来安排便好。”
秋水漪忙道:“此事是我撞见的,若我什么都不做,良心难安。”
“那便依秋姑娘所言。”
徐明笑道。
……
回客栈与刘诚会合后,秋水漪端起凉水便往嘴里灌。
“嘭——”的一声,瓷杯被她重重放在桌上,双目如同淬火,明亮又摄人。
“去寻大姑娘的那些人呢?找人找不到,现在连牧家出事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吃的?”
刘诚立即跪下,“属下与他们失了联系,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捏着瓷杯的手猛地一颤。
秋水漪狠狠闭上眼,平覆着内心翻涌的巨浪。
半晌后,她张唇,嗓音带了沙哑,“待会儿去验验,他们可在牧家。”
“是。”
“你先下去吧。”
秋水漪疲惫挥手。
刘诚起身,在退出去前迟疑片刻,低声劝道:“姑娘莫要太多忧心,大姑娘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谢谢。”
秋水漪勉强牵唇。
她在桌旁静坐,一言不发,信柳信桃立在一旁不敢打扰。
眼见午时将近,信桃有些急了。
姑娘早间便没用多少,饿坏了怎么办?
踌躇不定时,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沈遇朝领着提着食盒的左溢尚泽进来。
“饭总是要吃的。”
示意二人将饭菜摆上,沈遇朝在秋水漪身侧落座,“本王已派人去寻秋涟莹的踪迹,别太担心。”
秋水漪心头一暖,“多谢。”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沈遇朝为她夹了块肴肉。
秋水漪捏着筷子,夹起来送入口中。
咽下后,她擡起头,“王爷,待会儿催衙门的仵作快些,验完尸将牧家镖局的人下葬,咱们便动身回京吧。”
“为什么?”尚泽问。
“对啊姑娘,为什么?”秋水漪开了口,信桃便恢覆常态,提出自己的疑虑,“而且,您为何这么急着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让仵作慢慢验不好吗?着急忙慌的,若是有的【】证据随着牧家镖局的人封棺入土了可怎么办?
细眉缓缓蹙起,秋水漪道:“我不信徐刺史。”
“为何?那位刺史,瞧着是位好官。”信柳道。
“直觉。”
秋水漪垂眸,“正如那刺史所言,牧家出事,牧家的公子和姐姐为何不愿报官?他们在扬州生活过,或许知道什么。”
“且对姐姐来说,她最信任的,无疑是爹娘和哥哥。哪怕之前有不归家的原因,现在出了事,也只能回京寻求爹娘的帮助。”
“还有……”秋水漪道出了早就存在的疑问,“王爷称呼我为未婚妻,他半分迟疑也没有地唤我秋姑娘。虽说有可能是在京城时得知了秋沈两家婚事,但我总觉得不自在。”
“既然不自在,那就走吧。”沈遇朝一锤定音。
秋水漪便笑了,“好。”
……
三日后。
县衙所有仵作齐上阵,终於验完了所有尸体。
刺客六十三人,牧家三十五人,还有十六人身份不明,应当便是侯府的人。
秋水漪原想把他们带回去,但想到世人讲究入土为安,便让刘诚写下他们的名字,留下身上衣物,立了碑,将他们好生安葬。
又请来了牧家的街坊,劳烦他们认认人,好寻找死者的家人。
“家人?他们都是些乞丐孤儿,是牧老爷子从外头捡回来养大的,哪有什么家人?”
一名胖婶子长长叹了声气,“要说家人,都在这儿了。”
秋水漪周身一震,艰涩开口,“他们都是孤儿?”
“可不是。”
胖婶子指着白布下男子粗犷的脸,“牧宇这小子自幼住在巷子里,他命苦,爹娘死得早,又有一群豺狼虎豹一样的亲戚,原本又高又壮,不到一年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是牧老爷子见他可怜,把他从那群亲戚手里抢了回来,让他改了姓,从此就当儿子一样养着。”
手又指向一名面容尚且青涩的少年,胖婶子语气悲切,“牧飞本是城外城隍庙里的一名小乞丐,平日里靠偷东西为生,有次被逮了个正着,险些被打得半死,也是牧老爷子将他带回去的。”
胖婶子每说清一人的来历,秋水漪的心便沈重一分。
将所有尸体的身份说得一清二楚,胖婶子绕着走了一圈,“咦,怎么没有思川那小子?”
秋水漪问:“思川是谁?”
“也是牧老爷子从外面抱回来的,却是当孙子一样养的。”
“或许是跟着牧家公子一道离开了吧。”
胖婶子叹气,“也是,思川一向黏他小叔。”
“今日之事,多谢婶子了。”
“我和牧家做了二十多年的邻居,他们帮了我不少,我不过也只是尽些绵薄之力。”说着,胖婶子红了眼,“在我心里,没有比他们一家更亲厚的人了。到底是谁的心肠这么黑,这么多条人命,也能下得去手,不怕以后遭报应吗?”
“婶子放心,官府一定会找出杀害他们的凶手。”
秋水漪安慰了几句。
胖婶子擦了擦眼泪,恨声道:“好,我等着他们遭报应。”
一擡头,她仔细盯着秋水漪瞧了两眼,“这位姑娘,我怎么看你有几分眼熟?好像……和元锡的媳妇长得有几分相似。”
秋水漪隔着面纱抚摸着侧脸。
出了这桩事,又在徐明面前露了面,为了避免麻烦,她这几日都蒙着脸。
“元锡媳妇……那是谁?”秋水漪故作疑惑。
胖婶子道:“那姑娘遭了难,被元锡救了回来,眼见着两人都要成亲了,谁知……”
剩下的话被胖婶子咽了下去,她惆怅道:“那姑娘讨人喜欢,如今跟着元锡,也不知是何光景。”
“吉人自有天相。”
秋水漪劝了几句,送胖婶子出去。
胖婶子站在石阶下,逆着光,瞧不清神情,只听她道:“这样一看,姑娘与元锡媳妇更像了。”
“大抵是巧合吧。”秋水漪笑道:“婶子慢走。”
送走了胖婶子,秋水漪吩咐信柳,“可以刻碑了,记得,棺材一定要用最好的。”
就当是报答他们对秋涟莹的好。
“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