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方
“姑娘, 奴婢伺候您洗漱吧。”信桃道。
秋水漪揉了下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尚未清洗,忙带着信桃回了屋。
等她洗漱完, 楼下的纷争还未结束。
秋水漪索性靠在栏杆上, 饶有兴致地望着那两人。
“你认识他?”
身后突然传来的嗓音吓了秋水漪一跳。
她回头, 嗔了来人一眼,“你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沈遇朝走到她身侧。
宽大袖子下,他握住她的手, 放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
秋水漪面上微烫,避开沈遇朝灼热的视线。
大抵刚确认关系的有情人都是这样,总是忍不住触碰对方, 每一个肢体动作, 都能让双方心头生出火热。
她掩饰性将目光放在楼下, “他是……”
话音未落,楼下那人已经注意到她的身影, 骤然停止追逐,抱着双臂, 挑起眉头, “哟, 小丫头, 我们又见面了。”
秋水漪扬起笑, 颔首致意, “程大夫。”
气喘吁吁的百里赫停在原地, 一手置於胸前, 抚着跳动的心脏,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惊道:“你们认识?”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幸得程大夫为我解惑。”
脚刚跨出去,骤然感受到阻力,秋水漪瞧了沈遇朝一眼。
后者自觉将手放开。
一步步下楼走到百里赫面前,秋水漪揶揄道:“不曾想,这才是百里叔的真实模样。”
剃去络腮胡的百里赫露出大气俊俏的五官,皮肤白皙,剑眉星目,一身气势说是出身贵族也有人信。他嘿嘿笑了两声,摸着光洁的下巴,感慨道:“这么多年了,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何模样了。”
“这不都是你自找的?”程玉冷笑一声,将脚边的桌腿往百里赫脑门上狠狠一踢。
后者身手敏捷地避开。
“哐当”一声,桌腿撞到墙上,他苦笑道:“小玉,陪你闹了这么久,你怎么还没消气?”
“闹?你说我在闹?”
程玉炸了,怒火爬上眉梢,猫一样敏捷地移到百里赫身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语气森森。
“老子找了你这么多年,打你一顿怎么了,你居然怪我无理取闹?百里赫,你个没良心的蠢货。”
“疼疼疼,小玉,疼!”
百里赫龇牙咧嘴。
秋水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拉过刚走下楼的沈遇朝,小声道:“你说,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遇朝没什么兴趣地睨了两人一眼,“管他们做什么,倒是你,再不进食,该难受了。”
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秋水漪确实饿了。
左溢十分有眼色地唤了声小二。
躲在角落里生怕被殃及的掌柜的带着瑟瑟发抖的小二走到大堂里,望着一片的狼藉欲哭无泪。
“客官,这这这都成这样了,我还怎么做生意的。”
程玉扯下腰间钱袋子,一挥手,豪气万丈,“拿去。”
掌柜的手忙脚乱将钱袋子接住,打开一瞧,眼里的光霎时暗了。
他小心翼翼道:“客官,这也不够啊。”
“不够,怎么可能?”
程玉大步上前,夺过掌柜的手里的钱袋子,见到里头的一两碎银子和五六个铜板,脸上的表情霎时僵住,“哈丶哈哈,什么时候用完了,我都没注意。”
“用我的。”百里赫将自己的钱袋子递出去,“可够了?”
掌柜的打开瞧了一眼,面色好了不少,“够了够了。”
“将大堂收拾干净,再上几个好菜。”左溢也扔了个钱袋过去。
掌柜的用手垫了垫,顿时眉开眼笑,“好嘞,客官稍等。”
程玉终於给了百里赫一个好眼色,“算你识相。”
大堂内一片狼藉,暂时是不能覆原了。
左溢便让小二将饭菜送到房中。
回房后,秋水漪刚挨着沈遇朝坐下,百里赫和程玉也跟着进来。
前者道:“我也还没吃呢。”
后者更是理直气壮,“我饿了。”
秋水漪无奈轻笑。
瞧他们关系匪浅,她好奇道:“二位是旧相识?”
百里赫点头,“我和小玉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他没多谈,朝沈遇朝伸出手,“让我看看。”
沈遇朝依言撩起袖子,露出白皙有力的手腕。
百里赫将手搭了上去,细细听脉。
半晌方道:“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一个月内,不可再动武。”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放在桌上,“这是我新制的药,每日一粒,不可断,记得服用。”
一旁候着的左溢忙将药收好。
沈遇朝平静问:“可能根治?”
百里赫一顿,老实道:“不能,这药只能让你好受些。”
沈遇朝早有所料,轻点了下头。
秋水漪抿了抿唇,放在桌下的手覆在他手背上。
沈遇朝侧眸,对她温和一笑。
“来了客官,您请慢用。”
小二将菜摆在桌上,热情地招呼着,不覆方才的胆小怯懦。
程玉叫住他,“给我上两壶好酒来。”
小二还记得他方才的凶悍模样,闻声抖了抖,磕巴道:“马丶马上。”
上完酒,他转身就走,那速度,要多快有多快。
程玉嘟囔道:“我有这么吓人吗?”
秋水漪失笑,对信桃道:“不必候着了,你叫些菜,去信柳屋里吃吧。”
信桃应声。
左溢也退下了,屋内只馀四人。
程玉擡手倒了两杯酒,眉眼微擡,“多年不见,陪我喝一杯?”
此时此刻,他倒是有了几分再遇故人的惆怅。
百里赫捏着酒杯一饮而尽。
程玉满意一笑,朝秋水漪道:“你们两个,一个病人,一个小姑娘,就不必喝了。”
和百里赫碰杯后,他仰头喝下杯中酒。
咂咂嘴,程玉惊喜道:“咦,这酒还不错。”
二人一杯接着一杯,秋水漪和沈遇朝无声吃菜,看着他们拼酒。
两壶酒喝完,程玉仍不尽兴,又让小二送了几坛上来。
他和百里赫一人拎着一个酒坛子,喝得双颊通红,醉眼朦胧。
程玉打了个酒隔,捏着拳头砸在百里赫肩头,骂道:“你个蠢货,不就是被女人骗了?至於躲了二十多年,你知道族中长辈派了多少人去找你吗?”
百里赫抱着酒坛子,双眼泛着红,哑声道:“我没脸见他们。”
“我犯下大错,该罚。”
程玉恨铁不成钢,“那你现在把东西找到了,总得跟我回去了?”
“不,不能回去。”
百里赫摇头,“我还有事没完成。”
“什么?”程玉一楞,紧接着怒气冲冲地一巴掌拍在百里赫后脑勺,“你该不会还念着那个女人吧?”
“胡说什么?”百里赫反驳一声,醉醺醺站起。
走到沈遇朝身旁坐下,在他莫名其妙的目光下,紧紧握着他的手。
沈遇朝眸中寒光乍现,用力抽回手。
百里赫不依,用更大的力气拽着他。
沈遇朝脸微微发青。
这一幕将秋水漪和程玉看呆了。
后者酒也不喝了,歪着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瞥着两人交握的手。
沈遇朝寒声道:“放开。”
“不放。”
百里赫摇头,重重拍着沈遇朝的手,红着眼道:“是我对不住你。”
这话让秋水漪惊到瞪直了眼。
沈遇朝额角青筋直跳,咬紧牙关,“本王让你放手。”
百里赫不放,语气悲切道:“当初,那女人故意接近我,就是为了偷走我族药人的炼制之法。虽然发现及时,但终究是让她逃了。”
“因为此事,长老将我逐出族,下令不寻回药方,将那女人带回去,终生不能归族。”
“当时的我虽对於被除名一事郁气难消,但内心深处却有几分不以为然。”
沈遇朝止住了动作。
百里赫加重语气,“我年少轻狂时,认为药人之法有违天道,瞒着族中长老,将它销毁了。随后杜撰了一张新的。”
“在那张新的药方上,我写下了无数种毒物,心想就算药方被人盗走,见法子如此阴毒,或许会知难而退。”
“因此,我游历了山川河流,直到三年前,才在承明寺住下。”
“我心存侥幸,却不知,有人竟因我之过,受了十多年的折磨。”
百里赫眼眶湿润,悔恨道:“是我对不住你。”
秋水漪听得呆住了。
百里赫……是苗族人?
炼制药人的法子……是假的?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沈遇朝。
沈遇朝神色平静,墨色眸子仿佛不起波澜的湖泊。
面上无波,内里……
她正待细看,却听程玉叫出了声,尖利的嗓音里含着十足的震惊。
“你说什么,那是假的?”
百里赫摇头晃脑,“不错,是假……”
恰在这时,沈遇朝猛地抽回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百里赫被力道带得摔倒在地,醉眼望着沈遇朝的背影,话音缥缈又坚定,“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
秋水漪连忙起身跟上,将百里赫和程玉的吵闹声扔在身后。
沈遇朝走得快,她一边喊,一边小跑着追上去。
“沈遇朝,你等等我。”
身侧有人探寻般望了她一眼,秋水漪置若罔闻,追逐着前方的影子。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於停了下来。
秋水漪一头撞在沈遇朝后背上,“咚”一声,疼得她吸了口气。
正欲退开,前头人影陡然转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怔了一瞬,秋水漪擡手,环住他腰身。
男人沙哑而充满嘲讽的嗓音在她耳畔落下。
秋水漪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出了他深埋在讽刺下的悲意。
“可笑……至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