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林鹿被安排抽血。
他垂眼看着针扎进手臂,因为既要做血型匹配,又要检测肝功能,所以一次性抽了两管,抽过之后,他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没有丝毫血色。
“好了,”护士说:“半个小时出结果,请您稍等一下。”
林鹿:“谢谢。”
他头有点晕,坐在走廊上缓了缓,然后才去专护病房,又看了一眼林海天。
林海天躺在床上,依旧是闭着眼睛,鬓角生出一缕白发,和上辈子的意气风发相比,林海天至少苍老了七八岁。
上辈子他将林氏打理的井井有条,根本没让林海天操什么心,所以酗酒导致肝硬化的事情也压根没有发生。
现在看到林海天鬓角的那缕白发,他才觉得林海天确实是老了。
林鹿不怎么喜欢闻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所以来到后面花园里坐着等着。
过了一会儿,钱特助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精致的打包袋。
寿司和热可可被放到他的跟前。
“你中午一口东西都没吃吧?”盛危说,“趁这个时间垫垫。”
林鹿其实没什么胃口,但钱特助都给他买来了,于是他小口小口的咬着寿司,细嚼慢咽。其实他觉得林轩澈和萱姨刚才的反应有点奇怪,林轩激的表情明显是想去配血型的,毕竟肝割掉一部分还能长,这样还能博得林海天的好感,何乐而不为?
但萱姨神情则明显有点紧张,非常抗拒让林轩激去捐肝,以那个女人的聪明程度,平波的事让林海天对林轩澈很失望,她应该积极撺掇林轩澈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然而她却一反常态,找了个晕血这样拙劣的借口不让林轩澈捐肝。
反倒引起了他的怀疑。
他想了想,给姜学文发去一条消息,简单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让他再查一查萱姨。他正思考着呢,盛危忽然起身,林鹿叫住他:“你去做什么?”
盛危:“报告应该出来了,我去看看。”
护士从走廊上走过来,手里拿着报告:“很遗憾,林鹿先生和林海天先生的血型并不匹配,而且身体条件也不达标,所以是不能捐肝的。”
林鹿不觉得诧异,他上辈子早就验过血了,他和母亲一样是A型血,没有遗传林海天的血型。
倒是盛危眉头松了松:“幸好。”
护士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萱姨他们,既然林鹿不符合条件,林轩激也不能验血,只能退一步去用医院匹配到的□□了。
护士又将详细情况和他们讲了讲,拿出手术同意书:“手术详情在这里,您看一下注意事项,没有问题的话,在这里签字。”
林鹿作为直系亲属,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钱特助中途接了个电话出去,回来时神色很难看,还不时往林鹿的方向看了两眼,盛危问:“什么事?”
钱特助轻声汇报:“您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林氏疗养院对外是封闭的,资料不好查,所以我们好不容易才接触到欧女士,但不幸的是……”
说着,他往林鹿那里看了一眼。
这时,林鹿手机里便进来一通电话,那头是临时疗养院的主治医生:“林先生,欧女士心脏病发作,刚刚不幸去世了。”
虽然早就经历过了一次,林鹿的心脏还是猛得撞了一下。
萱姨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走过来问:“小鹿,发生了什么事?你表情怎么这么难看?”“我妈刚才走了。”林鹿隔了一会,才说。
“哎呀,怎么这么突然…”萱姨嘴角翘了一下,又强忍住往下抿,仿佛情真意切的悲伤:“不是说心脏状况一直很稳定吗,为什么会忽然就…”
她又说:“这样吧,林董这里有我们看护,你赶快去疗养院。”
林鹿点了点头。
钱特助把他们送到机场,他不知道怎么宽慰,只能说了一句:“林总,节哀顺变。”
林鹿才发现盛危早就订好了机票,三个小时的机程一路无言,仿佛只是一晃眼就落地了。
疗养院的专车停在机场门口,车子跨过市区开上高速,最后驶入郊外一座风景如画的湖景山庄。
盛危见过不少湖景山庄,却没有哪座像这样宛如浓墨重彩油画一般,墙壁上爬满蔷薇,香槟色的地砖一路铺进正门,橡树和杜松子树修剪得宛如童话。
让人一见,便觉得心情放松,不像是进疗养院,倒像是在一座童话城堡里。
盛危:“这里的设计师是谁?”
“你一会儿就见到了。”林鹿沉默了片刻,说。
盛危一点就通:“欧女士?”
林鹿点头,眺望着不远处澄澈的湖水,上面倒映着两只翩翩起舞的白鹅。
他的母亲欧云芸作为欧氏集团的独女,从小被捧在掌心里,不谙世事,像公主一样长大,大学时研修的是设计,她设计出来的风格也是充满梦幻的童话风。
林鹿轻叹:“她就像从未经历过风吹雨打的花蕊,被呵护得太好,所以在外婆去世之后,又得知自己也患有遗传病的时候,一下子就崩溃了。”
盛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遗传病?”
“别装了,”林鹿看他一眼,“我先前只说欧女士去世了,你当场就买了这里的机票,说明你提前查过这里了吧?”
盛危装的本就不怎么走心,林鹿这么一说,他也就承认了:“嗯。”
到了门口,林鹿迟迟没把脚迈进去。
就好像不把脚迈进去,欧云芸就会还像以前一样活着似的。
盛危也没催他,等林鹿做好了心理准备,才继续抬腿往里走。
和上辈子的情景一样,主治医师卢兆,以及欧云芸的私人律师殷先生在门口等他们。
卢兆主动迎上来,握住林鹿的手:“林先生,好久不见。”
卢兆给他介绍身边的人:“这位是欧女士的私人律师殷先生。”
殷律师伸出手:“林先生。”
林鹿和殷律师打的交道不多,只知道殷律师以前受过欧云芸的恩惠,所以十几年来都在做欧云芸的私人律师,时常也会到疗养院来看望欧云芸。
他客气地道:“殷律师。”
卢兆是第一次见到盛危,个头有点像模特,但是浑身的气势就让他直觉感觉到这人不简单。
他迟疑问:“…这位是?”
林鹿稍作介绍:“这是盛氏集团的盛总,是陪我来的。”
殷律师诧异地抬眉,他经常和金融人打交道,自然是知道盛危的来头,但林氏和盛氏打的交道并不多,怎么看着两位关系这么好?
不过他只是一个律师,并没有资格过问这些事。
林鹿知道盛危傲慢,但这回盛危却破天荒地给了面子,和两人简单握了个手,不到两秒就放开。
众人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听卢兆详细讲述欧云芸去世的原因,盛危这才知道这种遗传病风险有多大。
首先患有这种病的基本上活不过四五十岁,主要表现为体弱多病,免疫系统容易受到侵害,后期时常咯血,流鼻血,动不动头晕昏厥,并且伴有心脏病并发症,即使是换心手术也收效甚微,毕竟是基因上的缺陷,单换个心脏也是治标不治本。
盛危一边听着,一边和林鹿的状况作比对,发现重合度惊人的高。
“林先生,节哀,欧女士是心脏骤停去世的,一瞬间就昏厥过去,所以应该没感受到什么痛苦。”
来到里面环境最好的病房,通透明亮的房间,艺术花瓶里插满了鲜花,欧云芸就安安静静躺在里面,除了面容和唇色发白,她身上穿着纯白的长裙,双手交握放在腹部,就像平静地睡着了。
盛危看着床上躺着的女人,眉头微锁。
林鹿注意到他的表情:“你怎么了?”
“没什么,”
盛危道:“…你们长得很像。”
这话是事实,林海天勉强称得上英俊,但并不出挑,欧云芸本身是意俄英混血,保养得又好,有种浑然天成的气质,即使闭上眼也美得让人叹息,林鹿的样貌便是随了欧云芸。
“许多人都这么说,”林鹿轻声。
盛危沉吟:“…就是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林鹿也没再多问,他现在心情很复杂。
上辈子欧云芸一个月前就去世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重生带来的蝴蝶效应,欧云芸又多活了一个月,但总归还是命数已到。
重生后他不是没想过多来看看欧云芸,但或许是他自私,每当看着那张面容,就会提醒他,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使欧云芸后来疯得认不出他来,但每多见一面,这种羁绊和牵连也会越发的深。
因为明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不想太过悲痛,所以重生后他只来看过欧云芸一次。
只是就算经历过一回,他还是能感受到那股窒息感。
不仅仅是因为欧云芸的去世,还有就是欧云芸的现在仿佛就像他的明天。
林鹿站在房间门口,没走进去,他只觉得一股让人窒息的潮水淹没了他的感官,随后被胃部的反胃扯回现实。
他连忙冲进旁边的洗手间,只觉得胃里翻腾,心脏也跟着不舒服,在接触到洗手台的刹那就吐了一次。
头晕眼花,气血上涌。
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脑里涌,吐完之后,他头晕乎乎的,嗓子就像被灼烧一般。
他双手撑在洗漱台上,轻轻地喘气,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他眼圈湿红,脸色惨白。
盛危递来一杯温水:“喝点水漱漱口。”
林鹿接过来,仰头漱了漱口。
胃里吐干净之后,那股反酸的感觉就被压了下去,意识也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这才发现额头上都是汗,后背上也被冷汗湿透了。
或许是因为血压上来了,血珠成串从鼻尖“啪哒”“啪哒”落下来,砸在大理石水池里,水流都被染红了。
林鹿连忙用手掬了捧水洗了洗脸。
盛危在旁边看着他,林鹿这样流鼻血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止血的动作很娴熟。
“要去医院吗?”
林鹿揪了张纸巾,擦了擦水:“没什么事。”
拉开洗手间的门,卢医生和殷律师都候在门外,卢医生见他出来了便说:“林先生,我们谈一谈。”
林鹿大致知道他要说什么,便和他进隔壁的空房间,就从他上次也被检查出病症后,卢医生便催促他尽早住院治疗,这次无非也是来劝说他的,又是老生常谈。
但林鹿依旧是拒绝了,没聊两句,就从房间里出来。
殷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林先生,有关欧女士给您留下的不动产,债券,还有信托等遗产……”
林鹿经历过一回,自然知道这是多么庞大的一笔遗产,他外公外婆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欧云芸,而欧云芸又将这些交给他,上辈子他计算过,这些遗产都够再办一个林氏了。
但现在他实在没心情谈论这些。
“这些事情过段时间再说吧。”林鹿截断他的话,说:“我母亲的后事就交给你了。”
“那林董那边……”
“他那边知会一声就行了。”林鹿说:“我爸最近也住院了,估计也没精力操持这些。”
说起来也是讽刺,欧云芸上辈子病逝时,林海天活得好端端的,现在欧云芸走了,林海天也躺上了病床,不知道能不能体会哪怕一两分欧云芸的心情呢?
殷律师轻叹:“我知道了。”
林鹿在疗养院从下午待到晚上才出来,在开往机场的专车上,盛危问他:“你见一面就回去了,不打算多留?”
“嗯,后面都交给殷律师。”林鹿声音轻缓,“交给他,他会做好的。”
·
欧云芸的葬礼办得隆重而盛大,相邻两市大半个圈子都被惊动了。
欧云芸年轻时热衷于慈善,还有曾经受过欧云芸恩惠的人从海外和外地赶过来参加葬礼。
按照她的意愿,死后没有就地安葬,而是停灵后用飞机运送回国,葬入欧氏家族的墓园。
由于拖着病体无法写字或者打字,他的遗嘱是由录音记录下来的,在她的遗嘱里,把一切财产,土地,账户都留给了林鹿。
这笔财富之大,震惊了半个商圈,甚至连新闻媒体都有发文,只不过林鹿让人把新闻撤了,不愿意受到太多的关注。
因为是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所以林鹿听到这些遗产的时候,心情并没有丝毫的波动,而和上辈子不同的是,前世他因为母亲的过世太过震惊猝然,所以心情恍惚,没能仔细听听遗嘱,但这次他却发现欧云芸在录制遗嘱的时候,头脑是清醒是颤抖的,说话声音还带着后悔和怀念。
林鹿心情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欧云芸虽然给了他生命,也差点剥夺了他的生命,还给他带来现在也挥之不去的阴影,甚至没能让他体会几年的母爱,但斯人已逝,这些复杂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淡薄下来,也无从再去深究。
或许欧云芸偶尔清醒过来也是后悔的,所以声线才会微微的发颤,她不希望林鹿憎恨她或是恐惧她。
林鹿心绪确实很难明述,但这些在欧云芸过世的那一刻就都尘埃落定了。
留下的只有无穷的遗憾和怅惘。
从疗养院离开,林鹿就病了三天,不是感冒发烧就是频繁地干呕,医生给开了药也没什么用,因为是精神上的问题导致的胃部痉挛,直到葬礼这天才勉强好转。
他晚上还经常惊梦,冗长混乱的噩梦不断的纠缠着他,林鹿本来精神状况就不怎么样,这下连下地走路都费劲。
葬礼那天也是勉强撑着精神到场。
也是说巧也不巧,邻市天气晴了大半个月,就是葬礼这天下了点小雨。
盛危也到场了,举着一把黑伞,林鹿站在伞下,看着似曾相识的景象恍惚。
林海天卧病在床,等待手术,所以人没有到,林家其他人,萱姨,还有林轩澈都到了。
林鹿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话,神情一直都很恍惚,直到维期三天的葬礼结束。
在殷律师的安排下,将由专人护送欧云芸下葬。
从会场里出来,林鹿坐上商务车,外面路灯照在车窗上一闪而过,他眼皮将阖未阖,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模样。
盛危注意着他的表情,道:“想哭就哭。”
林鹿托着脸,歪头看他:“是么,你不会笑我吗?”
盛危:“现在你有资格哭。”
“但我没想哭,”林鹿偏过脑袋说道:“…我对欧云芸的感情没你想的那么深。”
何况这些事,上辈子他早就经历过一回了。
“为什么?”
林鹿注意力忽然落在盛危的腕表上,或许是天比较热,盛危的衬衫袖口是挽上去的,表盘完整露出来,是理查德米勒多年前出的纪念款,指针走起来就像金色的银杏叶。
这么一想,过年时他去盛家老宅,盛危小时候亲手种的好像就是一株银杏。
难道银杏树对盛危来说,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不过,这样发散性的联想也就是一瞬间。
林鹿收回思绪,抬起眼睑,平静道:“你还记得我说过她像温室里未经风霜的花蕊一样吗?”
盛危扫他一眼:“嗯。”
“在知道自己得病后,她精神就不怎么正常了,起初大家都没放在心上,要是即时有心理医生去排解,说不定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但林海天不让她接触外面的工作,她平时就在家里搞搞插花做做甜点,没人陪她说话开解,久而久之,她的心理问题就更加严重了。”林鹿揉了揉眉心。
这些事,盛危都是第一次听说。
“她平时会把干枯的插花做成标本收藏起来,但是那天她把所有的标本都搬了出来,然后用火点燃,紧紧搂着我就这么看着。”
盛危微怔,转头看他:“难道……引发火灾了?”
“她的卧室整个都被烧了个精光,好在周伯及时拨打了消防电话,消防车来得快,整栋别墅才没有被全烧毁,但当时她把卧室门窗封得很死,用家具堵住门,不让人进来,后来是消防员硬生生砸破窗户,从外面把我救出来的。”林鹿无奈一笑,“所以我一直不太敢靠近火源,甚至有时听见消防车的声音甚至都会心里咯噔一下。”
盛危虽然知道说逝者的坏话不好,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真够偏激的。”
“我后来也想过,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林鹿轻柔道:“说白了还是她不能接受自己得病,她恐惧像外婆一样落到那样的地步,因为一直以来都被保护得太好了。”
盛危沉默片刻,道:“那么,你又怎么样呢?”
林鹿一顿:“什么?”
盛危看着他,一字一句问:“你也得了那种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