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周五下午的课在四点多结束，尹词和尹颂芝约在距离学校不远处的商业广场，广场一楼有一家咖啡厅。
尹词到的是后尹颂芝已经坐在露天的位置喝起了咖啡。
那个位置正对着广场入口，尹词很容易就能看见她，仍旧是熟悉的一身黑裙，脸上架着一副大墨镜，多年的舞蹈积累让女人从外表看上去是格外优雅的。
尹词从来都觉得尹颂芝是美的丶漂亮的，身上的气质毫不输她手底下带的那些艺人，甚至远远超过，安静的坐在那里，时不时看看手机回覆消息，举手投足间带动出的气质都跟大明星一样。
却也正是这样的尹颂芝一次次地刺痛着尹词。
尹词很长一段时间不明白，为什么永远至亲却要彼此伤害，并且他们永远知道对方最痛的点在那里，往那处下手的时候，毫不留情。
这个问题到现在尹词也没想明白。
四点多的太阳仍旧炙热，盛夏的暑气旺盛，明亮的世界每次和尹颂芝碰上就变得滞涩丶黯淡起来，再次见到尹颂芝，尹词是有些抗拒的。
在原地顿了许久，直到尹颂芝侧过视线看到他，尹词才驱动轮椅缓缓往那边去。
到了桌边，尹词看了一眼尹颂芝面前的咖啡，果不其然，是美式，不加糖不加奶。
是属於尹颂芝的习惯，这点倒是和成阳景有些像...尹词想，两人确实都是相当自律的。
尹颂芝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才轻启红唇问尹词“要喝什么？”
“咖啡，加奶加糖。”尹词其实不打算喝什么，但他很好奇许久未见，尹颂芝是否还和以前一样。
在看见他说出这句话后，尹颂芝果然皱起好看的眉后，尹词感到又是心安又是失望，她没有变，尹颂芝还是尹颂芝，永远都不会成为尹词的妈妈。
认识舒银湾之后，尹词才明白妈妈是什么样，她固然可以有自己的爱好和事业，以及追求，为了理想的生活即便不陪伴在孩子身边也可以，但尹词照样可以感受到她对两个儿子的爱，会询问成白榆工作上有没有压力和困难，会关心成阳景最近的训练成绩。
而这种关心恰到好处，永远不会让人觉得过节，或是掺杂着隐秘的掌控欲。
“奶和糖对皮肤和身形体态都不好，你也喝美式。”
意料中的回答，尹词沈默下来，没有反驳，心底已然决定这会是和尹颂芝为数不多的见面之一。
他一次次对自己的母亲抱有期望，却发现妄想去改变一个人是很难很难的。
只能收获无数次的失望。
尹词来之前建构起来的耐心消失殆尽，他想快点结束这次见面“找我有什么事情？”
.
尹颂芝不是拖沓的人，听尹词直接发问，便道出了来这趟的目的“听说你的腿有希望了？”
“嗯。”尹词不打算回答太多，莫名不想让尹颂芝参与他之后的所有人生。
听见他肯定的回答，尹颂芝那常年黝黑的眼瞳却亮了一瞬，“手术定在什么时间？术后覆健大概需要多久？妈妈给你制定了覆健后的恢覆训练，若是时间快，最多两年你就能再次站上舞台，正好还能参加...”
尹颂芝自称了“妈妈”，打开话闸，拉着尹词共同设想美好的未来。
若是放在别的母子身上，也许是个温馨的画面，尹词却感受到熟悉的窒息，他低垂着眼眸看着眼前一口都没尝，却像是已经灌入他喉中的黑咖啡，觉得那苦涩仿佛有实质，将他一点点淹没。
没有变，尹颂芝还是没有变，那眼中闪烁的光芒不是因为他的腿能好而感到开心，而是她的梦想再次生出了希望，长出了小嫩芽。
尹颂芝看见那点希望，想要拔苗助长。
腿侧感受到些许震动，是手机收到了消息，自从和成阳景在一起后，尹词就打开了消息接受提示，和来电铃声，就是为了每次成阳景找他都能及时回覆。
没理会仍在滔滔不绝的尹颂芝，尹词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果然是成阳景的消息：宝贝，七点二十五飞机落地，可以邀请你吃晚饭吗？
没等尹词回覆，又来了一条：如果饿了的话，先吃点东西垫垫，不用刻意等我。
尹词的手指在这两条消息上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层苦涩好像天上的薄云，被风吹过，渐渐散开，尹词动动手指回覆：好，我去接你。
然后擡头对着喋喋不休的尹颂芝道“我要走了。”
“妈妈你还是不明白，我不是你的提线木偶，你的梦想难道不应该你自己去实现吗？”
尹词说完，顾不上楞住的尹颂芝，朝马路边赶去，他在手机上叫了车，司机很近，转个弯就到了。
现在时间已经五点多了，从南大到机场其实用不了太久，但尹词还是想早点去。
尹颂芝呆坐在位置上良久，思绪一片空白，她刚才看见那个从小只会听从她指令的孩子眼眸里闪过一道陌生的光，好像尹词这具空壳，瞬间有了灵魂。
但随之而来的，确实更大的惶恐和落空，她的孩子，她一直以为掌控着的孩子，逐渐从她手中抽离出去，他会有属於自己的未来，但不是在名为尹颂芝的限制范围内。
尹颂芝无意识地咬住了唇，反覆回想着尹词那句“你的梦想不是该由你自己去实现吗”，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因为在追寻梦想的途中她遇到了阻碍，遇到了瓶颈，所以才把这些全部寄托在能让她看见希望的孩子身上。
希望尹词能代替她，去成为梦想中的那个她。
尹颂芝一点点喝完手中的咖啡，又看到对面那杯一口也没动过的，发现，她竟然在尹词长到二十多岁的岁月里，都没有了解过这孩子的喜好。
面容上的最后一丝茫然转瞬即逝，尹颂芝看着自己杯中的残馀，眉眼间又带上了高傲，想，她不也是为了尹词好吗？
尹词小时候的那些成就，若是没有她逼迫，能远超同龄人这么多吗？
尹颂芝站起身，拿上包离开，忽略掉心中的那点异样感受，觉得尹词才是不明白，能站在更大更宽广的舞台上是多么巨大的荣耀。
脱离掌控的孩子，让他离开也好，尹颂芝不相信，离了她督促的尹词未来会有多大的成就。
到时候看看后悔的是谁。
.
抵达机场时，天际边的颜色变成了紫红，很漂亮的晚霞。
尹词找了个角落位置，安静地欣赏着晚霞等着，距离成阳景落地还有半个多小时时。
他的心情是有些急切的，或许是刚刚见过尹颂芝，表面再平静，心底却还是有些沮丧。
尹词想落进成阳景的怀里充充电，和尹颂芝的每一场见面都像是场拉锯战，让他身心俱疲。
拍了一张自己的位置给成阳景，尹词便安静的等着。
庆幸飞机没有晚点，在七点二十五时准时落地。
尹词对着出口翘首以盼，很快便见到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成阳景身高外貌都很优越，在人群中也是鹤立鸡群，他身边没跟着队友，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甩在后面了。
虽成阳景的步伐稳健，也没见得加快速度，尹词却还是远远感受到了那份迫切。
他们都很想念彼此，即便只分开了两天，这或许就是热恋中的人吧，分开一时半刻都像是度过了整个四季。
成阳景一路走来吸引了不少视线，路人看见这个高大帅气的男生，目不斜视地走到出口处，在角落里找到了另一个漂亮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男生，随即，将一块金灿灿的奖牌挂在了对方修长白皙的脖颈上。
这是之前成阳景承诺给尹词的礼物，尹词细长的手指捏着奖牌，面容毫不意外。
“怎么一点也不惊喜？”成阳景表示不满。
却见尹词仰起头，漂亮的眼眸里好像装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忽闪忽闪的，诱得人想要吻上去“我知道你一定会拿到的。”
语气里带着骄傲，和满满的信任，成阳景终究是没忍住，在那薄薄的眼皮上落了一个吻，又在唇上落了一个。
若不是来往的人太多，他想直接在这处角落把他的小男友亲得浑身发软，变成一团像是被天边晚霞染红的柔软的云。
不过成阳景最终还是没这样做，因为他有些小气，不愿意那样的尹词被别人看见。
即便那些人毫不相关，也许看过一眼便忘，那也不行。
身后迟来的队友们和馀纪元瞧见成阳景和尹词，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有人叹道“难怪景哥一下飞机就匆匆跑了，都不等我们。”
“对啊，原来是有人接啊！”
成阳景丝毫不介意这些打趣，他不会在尹词面前掩饰他的想念和迫切，就是要让他的宝贝知道，在他心中是多重要的存在。
跟游泳队所有人道完别，成阳景便要带着尹词离开，却被那双细白的丶带着些许脆弱感的手拽住“你还忘了一件东西没给我。”
看着尹词的脸，成阳景有些疑惑，不记得自己忘带了什么。
在他思考时，只见尹词让他微微俯身，随即那双仿若天鹅翅膀的手臂轻轻搭在他肩上，但随之而来的拥抱确实紧实的丶热烈的。
成阳景一顿，转瞬明白过来，原来是忘了一个带着想念的相拥。
尹词紧紧抱着他的能量源，鼻息间都是成阳景身上好闻的味道，失去的力气渐渐收回。
之前的沮丧也烟消云散，老天剥夺他一段自由行走的岁月，还了他一件最最好的礼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