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冰山
温书尧终於也尝到了回旋镖的味道,闭上嘴,不再说什么了。
一路上没人言语,陈菲摆弄着相机,王为先拿着本书在看,温书尧则倚着靠背很勉强在补觉。
他睡着后,纪裴青停下打字,收起了电脑。
涂林县算精神障碍疾病比较多发的地区,这次9个乡镇都在调研范围内。
大巴驶进涂林县地界,路边褪色广告牌上印着“涂林石榴第一好”的标语,陈菲拍了一张,问:“涂林县盛产石榴?”
“涂林就是石榴的别称,”王为先说:“涂林县是石榴主要产区之一。”
正说着,路边开始映出一片片红。
与d县路旁高耸的青山截然不同,涂林县偏窄的公路两侧都是矮坡,坡上栽了成片的石榴。
九月下旬,正是石榴成熟季,满山石榴树格外壮观。
“哇,”陈菲惊叹一声,扒着车窗,“真好看。”
她又拿起相机拍了几张,笑着问王为先:“我们走的时候是不是能买点特产。”
“能,”王为先说:“不过你可能早就买过了。”
对上陈菲不解的眼神,王为先解释:“涂林石榴产量很大,这几年通物流后,市面上一多半石榴产品原材料都是这。”
陈菲说了个牌子,“不会这个就是吧。”
王为先挑了下眉,默认。
陈菲赶紧拿起手机查验,发现不但原产地是涂林,就连总部研发团队都在涂林,当即震惊道:“还真是。”
她说:“官网上还公布了好几项专利,那看来涂林县经济应该比d县好?”
“不是,d县要更好点,”王为先说:“这几年产学研一体的助农项目很热,石榴又是涂林主导产业,上边创新经费支持力度很大,撑起一两个品牌不难,小规模带动就业还可以,但指着撑经济还是吃力些。”
陈菲点头,表示明白了,又端起相机探出车窗去拍照。
约莫半小时后,大巴车进了山,石榴树淡出视线,路变得十分难走。
尽管司机已经开得很慢,车也仍旧不受控制地颠簸起来,温书尧被晃得睁开眼。
大巴行驶在极窄的土路上,前轮刚从坑里爬出来,后轮又压上鼓包,将一车人晃得颠来倒去。
温书尧动了动睡得发酸的肩膀,往车窗外看。
车一侧是陡坡,陡坡下不知是人工沟渠还是天然洼地,长满叫不出名的杂草,另一侧则是连绵不断的一人多高的玉米地,这个季节还青绿着。
晴天扬尘很多,大巴驶过,玉米地便蒙上一层尘土滤镜。
温书尧正困恹恹地看着,司机突然一个急刹车,并一声惊吓的叫喊,车轮发出摩擦过度的“吱--”一声锐响。
坐在前排的陈菲一个惯性,脑门儿磕到相机上,痛呼一声:“啊!”
温书尧也没坐稳,一头朝前栽去,险些磕到前座靠背上,好在纪裴青眼疾手快地用掌心给他垫了下,这才幸免於难。
温书尧坐好后,纪裴青收回手,正欲说什么,看到坐在前排的王为先和陈菲都站了起来,司机也推开了驾驶室的门,快步往车下走。
两人对视一眼,直觉出事了,立刻跟着下车。
急停的原因找到了。
羊肠土路上,大巴前进路线上坐着个衣衫破烂的女人,众人仅一眼便看出,这是个精神障碍患者。
女人上身穿一件宽带棉质印花背心,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下身则穿一条与夏季温度不符的红色保暖裤。
她头发脏乱得打了结,枯黄的发梢上还粘着玉米地里的穗子,手里抓着个还未成形的碧绿玉米。
司机心有馀悸,叫苦不叠,“刚她突然从玉米地窜出来的,得亏停得急,差点碰到。”
刚才若不是刹车及时,这会儿还不知道将人撞成什么样了。
纪裴青只楞了片刻便回过神,他动作迅速地返回车上拿了件薄外套出来,试探地朝女人走过去。
女人注意力全在手里那个玉米上,正抱着傻笑,丝毫不在意有人靠近,纪裴青将外套盖到她身上,
他半蹲到女人面前,试图跟她交谈,“哪个村的?”
女人也不怕人,擡起头嘿嘿笑,笑容间露出一口久未刷洗的黄牙,嘴里一行口水沿着下巴流下,划过满是黑泥的脖颈。
她不懂纪裴青的意思。
陈菲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回车上拿了相机,给女人拍了张特写,然后就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在几人都不是少见多怪的,冷静下来后便开始商讨解决办法。
温书尧给陆蔚然打电话,通知突发情况。
王为先则开始翻找通讯录,给昨天接待他们的高主任打去了电话,简要说了情况后,跟众人说:“县里一会儿派人过来。”
女人无法交流,就这么坐在车前,不肯挪动,众人被堵在路上,既不能抛下她走,也不能带着她走,情况很是棘手。
好在县里的人很快到来,打眼儿一看女人拦在车前,许是觉得“有碍县容”,面子上很是挂不住,哎呦了一声。
来的是高主任的司机,昨天也都见过,叫老刘,老刘搓了搓手,“主任开着会,科室里没人,让我先过来看看情况。”
他虽然这么说,但其实没人在意高主任是真开会还是假开会。
老刘见没人应声,走到女人跟前儿,说:“可能是别的地方的走迷糊了,到我们这来了……”
项目组来之前已经拿到了地区残联丶医院 给的患者名单,上面并没有“玉米姑娘”。
甚至整个涂林县报上去的患者家庭也就只有十一户,这下倒好,项目组刚进涂林县地界,就遇上了个流浪的。
纪裴青打完电话,看出他想推诿,打断他,“先不说这个。”
他说:“甭管是从哪来的,既然到这了,就得管,后面是返乡还是就地安置,等情况稳定下来再说。”
他说着,问老刘:“这边有定点医院吗?”
老刘被问懵了,挠了挠头,哎呀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陈菲性急,“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老刘只好说:“我们这小地方……”
他话没说完,众人便都懂了。
这地方没有定点医院,甚至可能纪裴青说的条例,不愿沾事儿老刘连懂都不懂。
王为先这么好的性子,都有些不满了,“就没地儿安置?”
面对众人的问题,他支吾一顿,最后像是没办法般,试探问:“要不先送到养老院吧?待会儿我给主任打个电话,再问问他。”
“养老院?”陈菲没忍住,惊讶出声。
老刘没答话,她难以置信地又问一遍:“精神病人送到养老院?”
老刘的脸色已经有些涨红,此刻听陈菲这样问,露出些真心实意的懵懂,反问陈菲:“那不然送到哪?”
陈菲又欲开口,纪裴青擡手制止了,“那先送到养老院吧。”
他是组长,拍板就定下了,只是……
“完全不配合,一碰就叫喊。”片刻后,陈菲十分头疼地说。
身为在场唯一一位女性,她已经尝试了很多次想要将女人从地上拉起来,但女人显然对此十分排斥,挣扎间甚至又露出纪裴青好心给她盖住的胸口。
几人无奈,王为先和温书尧,甚至老刘都轮番上场劝解了几次,又是哄骗又是讨好,完全不起作用。
场面僵持间,纪裴青走进一旁的玉米地,掰了一个玉米下来。
他不愧是经验丰富的主任专家,在这种情况下,确实比温书尧这个“刚挂牌的”和王为先这个学院派更有办法。
他拿着玉米到女人面前,将玉米在她眼前晃了下,吸引到她注意,女人果真伸手来夺,纪裴青却收回了手。
女人一楞,随即急得又是拍手又是跺脚,纪裴青那件外套就这么被扔在地上踩踏,纪裴青也不在意,跟女人说:“你起来就给你。”
女人哭嚎声顿了下,竟然变脸般又笑起来,当即撑着地站了起来。
纪裴青问老刘,“还有多远?”
“不到两公里了。”老刘说。
得知养老院距离第一个入户站点不远,纪裴青便拿着那个玉米走向女人。
他步子大,个子又高,待女人要抢上来时,仗着身高优势举起手。
女人不甘心地哭嚎着跟在纪裴青身后,边哭边含糊地喊,“我的”,还时不时还想伸手去抓打纪裴青,但都被他躲过了。
两人走出一段,纪裴青回头喊:“你们上车,刘哥跟我一起。”
“哎!”老刘应了一声,忙不叠跟上,司机开上车,慢吞吞跟在纪裴青身后。
走了大概半小时,远远看见一处平房,老刘一指,“到了。”
司机停车,众人走到紧锁的大门前。
这处平房看得出盖得年头不短了,红色墙砖都褪成了陈旧的脏粉色,绿漆大门也已经生锈斑驳,在背后大片的玉米地的映衬下,显出一股破败的苍凉。
老刘上前,扣了扣掉漆的门环,喊:“王婶子!”
不多时,大门从里打开了。
一个身材丰腴,戴着围裙的中年女性跑出来,“刘哥怎么来了?”
越过她的肩膀,能看到打扫的还算齐整的大院,院内几个耄耋老人正坐在木椅上晒太阳,老人背后是一排门窗紧闭的平房。
所有房间窗帘都拉着,玻璃反光,不知内部是什么样。
王婶子招呼完老刘,看着衣着考究的纪裴青几人,十分局促,小声又谨慎地问老刘:“这是……”
“市里来的领导,”老刘介绍几人,他说着,往旁边一让,露出已经拿到玉米,正坐在地上傻笑的女人,低声,“你这还有没有空地方啦?”
王婶子明白过来,先是自以为隐蔽地看了眼纪裴青等人,又拉过老刘,小心翼翼地低声抱怨着什么。
她明显不想让女人进门,王为先此时道:“婶子先把她安置下来,回头找到人家再送回去,花销多少找老刘给报销。”
老刘立刻应下来,“是,是,待会儿回去就办这个事。”
他们这一夥人衣冠楚楚,看着确实有些城里领导的样子,王婶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只当他们几个都是大官,不敢得罪,即便不愿意,也诚惶诚恐地应了。
既然这么定下了,王婶子便叫了俩人出来,连拉带拽将抱着玉米的女人带进院子,动作有些粗鲁。
王婶子搓了搓手,有点儿不敢开口,“我们这收的都是来历明白的……”
她这个地方说是养老院,其实就是私营大院,很多家里管不了或是不想管的,交俩夥食费便送到这。
院里雇了几个年纪跟王婶子差不多的大姨给做饭洗衣服,只能保证人不丢丶不饿死,别的是提供不了的。
早年间乡镇这种经营形式的养老院很多,王婶子这个开了很多年,她虽然怕麻烦,但总的来说是个心眼儿好的人。
纪裴青从随身带的钱夹里抽了三十来张百元钞出来递给王婶子,“婶子给看着就行,别让在外面乱跑了,刚差点被车碰着。”
这种小地方的养老院收费标准都低,一个月也过不去三五百块钱,王婶子接了钱,也没了后顾之忧,笑起来,“领导放心吧。”
交代完,纪裴青偏过头,对陈菲说:“刚拍的照片留好,待会儿找地方打印出来,让老刘带回单位去,派出所那边也给一份。”
陈菲应声。
至此,事件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众人都没再说什么。
王婶子的养老院不在他们的调研名单上,项目组内部没开会,涂林县这边没招呼,他们只能看着大门在眼前缓缓合上。
陈菲举起相机,对着半开的大院拍了一张,将院里动作迟缓,满脸麻木的几个老人,以及新鲜的丶正在拼命挣扎的女人框进镜头。
纪裴青道:“走吧。”
老刘也跟着上了大巴。
没人再说话,气氛过於凝滞,老刘怕“领导们”不高兴,开口道:“今天真算是个例外情况。”
这话倒也并不是完全的推诿。
早些年精神医疗事业不完善的时候,流浪患者其实很多,几乎每个村都有,偏远地区则更多。
后来医疗条件改善,再加上各地区都有创城指标,像今天这种情况确实也并不多见,上次在d县收治的302患者,也只是由於家属看管不力,并没在外流浪。
陈菲已经开始窝火,她难得跟人呛声:“是吗,就这么巧,例外情况还被我们碰上了。”
“那可不就是这么巧嘛,”老刘说:“我们这边‘神经病’其实不多,全县估计都找不出几个。”
他语气中的理所当然和信誓旦旦很难忽视,甚至在他的话里直白又赤裸地透出一种观念,即“本县没有精神病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陈菲本人就是患者,也曾有过“疾病羞耻期”,缺乏跟人提起的勇气,可她没想过,这种羞耻竟然能发展到如此广泛如此外化的程度。
日头升起来,气温变得很高,大巴车再度穿过玉米地时,她想,原来能被当成患者是这么幸运的一件事。
“玉米姑娘”免除了饥饿和自伤的风险,但以后全部的世界可能就只剩下养老院里那一张翻身都嫌窄的床。
这却是她最好的情况。
老刘的话像是一柄小锤,敲掉了因忌讳和羞耻而遮掩掉的,农村精神障碍患者这座庞大冰山的一角。
陈菲不知道,当精神疾病的污名化变得正当,精神疾病患者又该如何自处。
没人知道。
夏季炽热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玉米姑娘”的幸运仍旧不幸。
作者有话说:
怕和前面d县混掉,将c县改回了涂林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