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菲菲
似乎是谁曾说过,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玄学库。
以纪裴青求婚成功为标志性事件,项目组终於迎来了他们的正向马太效应。
效应是由一通电话开启的。
电话由一个十分意外的人打来。
在纪裴青求婚成功的第二天,也即他和温书尧开始同居生活的第二天,两人睡梦中被一通电话震醒。
他们昨夜闹到很晚,几乎是天亮才睡下,纪裴青怕温书尧发作起床气,眼疾手快接起了电话。
轻手轻脚拿着手机出门后,他才意识到,响的是温书尧的手机。
“您说你是哪位?”纪裴青声音还有些刚睡醒的沙哑,很不确定地问。
“张素琴,”对面人声音洪亮,“孙圆圆的妈妈。”
在d县第一精神病院时,温书尧曾经为孙圆圆做过一周的患者观察记录。
纪裴青善意地撒了个小谎,“温医生正在开会,您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我帮您转达,或者让他晚点给您回电话。”
“好好。”张素琴笑着说。
然后这个十分意外的人,带来了一个令人十分意外的消息。
纪裴青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张素琴声音洪亮,“圆圆今天早上取走了温医生放在阳台的那个毛巾小狗。”
温书尧知道这件事时,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
他显然记得刚才将自己吵醒的那通电话,“谁打来的。”
“张素琴。”纪裴青说。
温书尧顿了下,“谁?”
纪裴青:“孙圆圆的母亲。”
“......我当然知道,”温书尧说,“我是问,打电话来干什么?”
温书尧问这话时,两人正坐在餐桌旁吃早饭,纪裴青给他添了一碗粥,“孙圆圆取走了你放在病房阳台上的那个毛巾小狗。”
温书尧:“!”
温书尧的粥勺掉进碗里,难以置信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纪裴青:“今早。”
温书尧顿了几秒,问:“陈菲知道了吗?”
“嗯,”纪裴青点头,“你睡觉的时候,我和陈菲通了话,孙圆圆的母亲先通知的陈菲。”
陈菲已经跟孙圆圆打过视频。
张素琴跟陈菲描述了孙圆圆取走毛巾小狗的场景,陈菲转述给纪裴青,纪裴青又想转述给温书尧。
“打住,”温书尧说,“我自己问吧。”
据他对张素琴的了解,对方大概很愿意再将孙圆圆取走毛巾小狗的场景再描述一遍。
果不其然,温书尧电话一打过去,张素琴便切了视频。
她举着手机,脸上喜色掩不住,热情地跟温书尧两人打招呼,显然对这个曾经为孙圆圆做观察记录的医生好感十足。
“今天早上当着我的面取走的,”张素琴喜形於色,跟两人说:“早上给她洗完脸,我去水房洗毛巾,回来正好看见她往阳台走。”
阴性精分患者大多主动性极低,孙圆圆取走那只小狗时,齐韵欢正好也在,要不是她阻止,张素琴真要喊出声来。
视频里的张素琴一遍又一遍地跟两人描述细节,尽管有些话已经车軲辘一样滚了好几遍,但说到激动处,她双眼还是会泛红。
她比温书尧印象中消瘦了一些,但因为女儿病情好转,身上那股麻木的气质一扫而空,反而并不令她的消瘦显得突兀。
“齐院长跟她说话,她还回应了,”张素琴说,“虽然没出声,但是喊她名字有反应了。”
“最近我跟她说话,她都会看着我,跟以前不一样了,”张素琴说着,将手机屏幕朝向孙圆圆,“圆圆,看这是谁打电话来了?”
与孙圆圆久未见面,她倒是比印象中长胖了点。
屏幕中的孙圆圆抱着毛巾小狗,大眼睛不再无神,而是在听到张素琴说话后,动作缓慢地看向了屏幕。
温书尧放低声音,隔着屏幕喊孙圆圆,“圆圆,还记得我吗?”
孙圆圆看着手机屏幕里的温书尧,动作很轻地歪了下头,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十分令人震惊的举动。
她伸手将手机从张素琴手里拿了过来。
温书尧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画面晃了几下,屏幕里的孙圆圆影像变得很近。
温书尧疑惑:“圆圆?”
孙圆圆眨了下眼睛,唇轻轻张开,对着屏幕喊:“哥哥。”
温书尧怔住了,没有立即回应,屏幕那头也安静地落针可闻,片刻后,他听到了张素琴毫不压抑的哭声。
温书尧举着手机,难以置信地用目光去找纪裴青,无声询问。
纪裴青在短暂震惊后,眼中浮现笑意,“嗯,她说话了。”
项目组马太效应第二弹,来源於内部成员。
第二期行动书下发后,核心成员便开始了紧锣密鼓地筹备,这次不同第一期,在未开始时,所有人便都做好了仍不会有水花的准备。
但没有人想到,沈寂了近四个月的第一期,会迎来意外的转机。
二月的最后一周,所有单位放假筹备农历新年时,一篇名为《走出涂林》的公众号推文突然在各社交平台上获得了惊人的转载量。
温书尧看到时,点击量已经破百万。
他点进链接,看到文风熟悉的叙事语言--
“在离开d县的第一天,我们见到了小a。
实话说,我没见过混得那么惨的患者。
我在不算贫乏的语言库里检索很久,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词语来介绍她,所以暂且先用‘混得惨’。
小a出现在我们调研的必经之路上,理所应当成为了我们的调研对象,连带着她栖身的阳光养老院,以及院中几位神思不明的老人
当然这是后话。
在养老院调研还没提上日程时,我们将小a暂时托付给了王婶。
王婶是养老院的院长。
她心地善良地接收了这个在外流浪的姑娘,分给她一间东厢房,允许她住进自己的院区。
小a对自己的安排并不是一开始就同意。
在王婶子带她进养老院时,她进行了好一番挣扎,那截细瘦的裹满黑泥的脚踝磕在门槛上时,我真想去拉她一把。
但我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端起了相机。
当天我们运气不好,项目组的车驶离养老院不久,抛锚在了颠簸的土路上,一行人只得下车等待维修。
车没在预计时间修好,在等待期间,还下起了雨。
暴雨一连下了三天,项目组的调研停滞了将近一周,路能行车时,养老院终於如愿出现在调研名录上。
一行人直奔养老院,我直奔小a。
我对小a没有什么特殊情感,共情也远远谈不上,只是项目停滞的那一周,在晚上到来后,我总是想到小a被强硬地拖进养老院时,看向我的眼睛。
那是很清澈一双眼。
跟她对视时,我想到自己在三院封闭病房度过的几十天,也想到手腕上深深浅浅的疤。
那些痕迹是我拼命博取自由,与疾病抗争的证据,也是我生生不息,赖以支撑的尊严。
我们在东厢房一间晒不到阳光的平房见到小a。
她被王婶子清洗得很干净,我忽视掉了那张稚气尚存的脸,一眼注意到她手上绑着的红色布条。
虽然不想承认,但镜头聚焦时,我确实暴躁又丧气,毕竟在发现自己引以为豪的自尊只值这么多时,很少有人能保持镇静。
我们带小a外出晒太阳,将早餐面包与她分享,光落在她身上时,不可思议的欢乐也在她脸上绽放。
这是个本该幸福的时刻,但两团奶渍打破了静谧的养老院时光。
在发现这是个尚在哺乳期的母亲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可能是因为我对她的遭遇感到无能为力,也可能是,我过於幸运。
我们在以往的文章中刊登过几次小a的照片,有人说,这是个漂亮的姑娘。
我认同。
但是小a顶着那张漂亮的脸跟我讨要面包时,我只觉得难过。
在涂林,漂亮是一种罪过。
不久后,小a被她的家里人接走,我们也没在阳光养老院待很久,调研结束后,便离开了。
小a的故事和住在d县第一精神病院中那个小患者的并不相同。
这个故事没有后续。
我不知道小a现在生活的怎么样,不确定她是不是又走丢,也不确定她走丢时,她的姐姐和丈夫是担忧更多,还是庆幸更多。
我觉得自己尽力了。
我也一直以为尽力了就好。
但每当我回想起阳光养老院时,总是觉得我还能做点什么。
我必须承认,当那双湿乎乎的眼睛看向我时,我在燃烧。
那个没有姓氏的父亲用铁链锁住了他疯癫的儿子,小a用目光锁住了我。
我走出了三院,却没能走出涂林。”
文章撰稿人笔名菲菲。
温书尧记得,菲的意思是,花草繁茂。
他给这个阳光一样的女孩打去电话,陈菲说:“我不想让那种恐惧在别人身上继续。”
那些虚拟,盛大,荒芜的幻想,对别人来说或许有趣,但之於陈菲,只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她笑笑,“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成绩。”
新闻组组长是个经验十分丰富的记者,深谙网络营销之道,一条路走不通,那便多走几条。
社会和医科杂志关注率不高,那便多撒几张网。
在《走出涂林》之前,新闻组已经联合编辑部发了数篇推文,但都反响平平,只是他们习惯了挫折,也没想过放弃。
《走出涂林》的成功有运气加成,但绝不是偶然。
这是数位新闻人彻夜改稿,紧盯数据,连续四月不间断殚精竭虑的成果。
“我们努力这么久,不是为了一个火花都不起的。”那位经验老到的新闻组长如是说。
“我知道‘被看见’不是衡量意义的标准,”陈菲说:“但是‘被看见’会令意义本身更有意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