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四（1）
“云明, 告诉老师他们刚才做了什么？”
“老师，我们刚才真的是打闹，没做什么呀, 您可别因为云明物理成绩好就偏向於他啊。”
“绍浩，没问你。”
“哎呀, 秦老师，男生之间有这样的打闹很正常的, 他们都高三了，你别再给他们施加压力。”
“不是, 张老师, 我看刚才他们不像是朋友间正常的打闹……”
“秦老师你真是多虑了, 如果云明被欺负他难道不会主动说嘛？你这样也搞得学生很尴尬，以后可能都不敢跟云明来往了, 是不是, 云明？”
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投向站在角落，低垂着脸, 沈默不语的少年。
他缓缓擡起头, 过长的刘海遮住了眉眼, 只能看见高挺的鼻梁和苍白的薄唇，像是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那干燥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喉结顺势上下滚动, 淡淡地吐出单字：“嗯。”
“看嘛，我都说了是男生之间的打闹。”张老师笑了笑，手搭在身侧的少年肩膀上, “绍浩，下次要注意一点啊, 别让其他老师误会了。”
“ok，老班，我乖乖听您的！”绍浩隆重地敬了礼，滑稽可笑的样子逗笑了办公室里悄悄围观的老师，“那咱们回去了，老师再见！”
他笑吟吟地跟所有老师挥了挥手，伸开胳膊拦过云明，身体的重量压在对方身上，像是关系极好的兄弟：“回去啦，云明，下节可是你最喜欢的物理课。”
一群人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离开了办公室。
“唉，张老师，你们班的绍浩很有意思啊。”
“是啊活宝一个，之前在光荣榜也见过他，成绩是不是也很好？”
张老师笑了笑：“嗯，绍浩成绩的确好，性格也好，整个班我最放心他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不过那个云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转到附中的，明明见他中考成绩也不低，现在差地一塌糊涂，偏偏还在我们班，新政策出台后，也不能搞什么重点班了，要不然早就撵他走了。”
“云明物理成绩很好。”秦奕拿起教案，“每次都能拿满分。”
“有什么用呢？靠着一门去不了985，之前让他参加竞赛也不去，白白浪费自己，搞不懂这种学生在想什么。”张老师语气带着不耐烦，“真希望别影响绍浩。”
秦奕还想说什么，张老师重重地放下杯子：“秦老师，下节是你的课吧，快点去吧。”
秦奕抿了抿唇。
走廊传来阵阵的嬉笑声，身着校服的少年们抵着玻璃看外面的大雨，庆幸今天下雨，不用做课间操。
一缕阳光从厚重的云层爬出来，透过窗户射在门框旁蓝色的牌子上。
牌子像是时常被人擦拭，干净透亮，印着黑体粗字——高三一班。
&“云明，你跟秦老师告状了是吧？”绍浩刚进班级后门，毫不客气地捏紧少年的后颈，“怎么，看上他了？我劝你还是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云明垂下眼睫，一动不动。
&“说话啊？哑巴了？”绍浩忽然间提高音量，掐住他的下巴，“跟秦老师说了什么？让我听听？”
熙熙攘攘的班突然安静，所有人转头看了眼教室后面，眼里闪过不同的情绪，下一秒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嘻嘻哈哈，谁都没把被欺凌的少年当回事。
“云明，你听不到绍哥说的话吗？”有人狠狠踢了他的膝盖，“装聋作哑！”
“说话啊！”
“说话！”
“又想挨打了是吧？”
绍浩啧了一声：“吵死了。”
吵闹的人瞬间噤声。
“不想说是吧？云明，你该庆幸今天是周六，等下周一下午的体育课你去借器材。”绍浩的声音冷漠，推了少年的后背，“咱们走着瞧。”
云明无声地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低着头回到座位。
放在桌面上的物理作业被白色液体浸湿，清秀漂亮的字体已看不出原样，牛奶破损的盒子胡乱地塞在他的桌洞里，一滴一滴往下流，挂在椅背后的双肩包拉链不知被谁拉开，里面传来恶臭的味道。
后面的人在哄堂大笑，云明面无表情，拿着纸巾一点一点地擦干净了桌子，拉上双肩包的拉链，坐在位置上，哄笑声越来越大，绍浩走来时上课铃恰好响起，他啧了一声，原路回到自己的位置，转身时不忘恶狠狠地瞪云明。
装死了。
一节课45分钟，结束地很快，下课后秦奕不出所料地来到云明的座位旁，温声问：“你作业怎么回事？我不记得你家里有弟弟妹妹呀，总不会是你自己弄的。”
云明抿唇。
“云明，是谁弄的？”
“秦老师，你在说什么啊？”绍浩笑嘻嘻地过来，“云明没写作业吗？这不可能啊，云明最爱物理了，不吃不喝不睡都会把物理作业写完，毕竟秦老师你这么帅。”
云明白皙，几处有淤痕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云明当然会完成作业。”秦奕闻言皱起眉毛，他感觉对方的话怪怪的，但察觉不出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哦？”绍浩眯起双眼，佯装认真看了看云明的桌子，吃惊地张开嘴巴，“云明，作业怎么成这样了，刚才看你喝牛奶手滑了一下，没想到全都倒在作业上了啊，怎么这么不小心。”
“这不像是云明做的——”
“老师。”云明声音低哑，“是我。”
“我就说了啊，秦老师，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愿意相信我呢？刚才就是云明弄倒了他的牛奶。“绍浩扭头问身后的跟班，“是吧？”
“对，我看见了。”
“我也是。”
“我还给云明递纸了呢。”
秦奕：“云明，是这样吗？”
“嗯。”
“好，无论出了什么问题都要来找我。”
绍浩笑意盎然：“秦老师，你这么说搞得我们会欺负云明一样，他是我们的好兄弟啊。”
秦奕揉了揉太阳穴：“好，那就好好相处。”
“好嗷，老师再见。”绍浩的笑脸在秦奕踏出门槛的时候消失，轻蔑地看着少年，“敢告诉老师你就死定了，尤其是秦老师，想让他好好留住工作别轻举妄动。”
云明低着头。
“量你也不敢说。”绍浩淡淡地道，“去超市给我买冰棍。”
云明起看了眼挂在黑板框上边的电子钟，还有七分钟上课，沈默地站起身，离开了教室。
下节课毫无疑问地迟到了，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后门，把冰棍递给最后一排的人，再从前门打报告走了进来，英语老师蹙了蹙眉心，挥了挥手让他去后面罚站。
云明垂下眼，经过一二列之间的过道，走到倒数第二排时，有人伸出脚故意绊了他，云明踉跄了一下，转头看绊他的人，是王忱禹，绍浩的跟班。
“连路都不会走了？”王忱禹嫌弃地望他。
云明没说什么，安静地站在后面。
淅淅沥沥的雨停了，阳光懒洋洋地挂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上，彩虹跨过高楼大厦，漂亮地呈现在空中，大街小巷忽然间出现了许多身着校服的学生，今天是南市中学统一放假的日子。
江南水画小区7栋的门前，瘦削的少年把包里的垃圾清理出来，扔在身侧的垃圾桶里，擦干净手后输入了门禁密码。
“明明回来啦。”女人温柔的声音叫住了要回房间的云明，“快出来吃晚饭吧，今天我还做了你最爱吃的水果沙拉。”
云明“嗯”了一声，回到房间脱下身上的校服，连带着双肩包一起放进洗衣机里。
他换好衣服走出来，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香气扑鼻的佳肴，摆盘精致，色彩搭配精美，令人垂涎欲滴。
“明明快来坐。”白琳笑着喊他，“我和爸爸要跟你讲个好消息。”
云明坐下。
“说了让你剪头发一直不听话！”云供平压下眉头，手上的报纸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云明，你非得跟我作对是吧你们学校不管纪律吗？头发长得和女孩子一样，不男不女的！”
“哎呀，供平，今天先别吵架了。”白琳呵斥道，“明明，你开一下电视。”
云明：“嗯。”
电视永远都停在那个频道——育儿节目，白琳笑盈盈地坐在沙发森*晚*整*理上，下面出现蓝色的标签，是对於她的介绍。
白琳，近期最受欢迎的教育家，心理学家……
“阿琳，你的那本对青少年的最佳教育是不是要出版了？”白供平很快被吸引力注意，“是这个月吗？”
白琳笑了笑：“你记错啦，是下一个月。”
“很好，拿到稿费后……”
两人聊了一会，云明拿起筷子，咬住一块鲜美的肉。
“噢，对，明明。”白琳轻轻抚摸着肚子，“要跟你讲的好消息还没说呢。”
“我怀孕了，你马上要有个可爱的弟弟或者妹妹啦，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减少对你的爱。”
云明茫然地擡起头。
白琳捂着嘴角笑：“是不是很高兴？明明，你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刚好现在有小宝陪着你，以后再也不会感到孤单。”
他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知道你会很惊讶，但是要好好吃饭呀。”白琳给他拿了双新筷子，“小宝比你小很多，如果我们老了出了什么意外，你要好好照顾好小宝，知道了吗？”
“明明，怎么不说话？”
呼——
气好像要喘不上来，心在砰砰狂跳，云明脑袋发胀。
“好啦好啦，知道你会紧张，虽然妈妈还没学会做菜，但是亲手给你做了水果沙拉，就是想告诉你，对你的爱是不会少的。”白琳给他舀了一大勺水果沙拉，“快吃吧，明明。”
白色的瓷碗里装了满满的酸奶，各种水果浸泡在里面。
西瓜，甜瓜，葡萄，香蕉，苹果……
云明瞳孔微缩，直勾勾地盯着其中黄色的水果。
他轻声道：“我不太想吃。”
“云明！”云供平怒火攻心，“能不能懂点事，你妈妈亲手给你做的。你还不吃？在嫌弃什么？给我吃！有二胎是很正常的，如果你有出息，我们还会要二胎吗？你知不知道给你妈妈工作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就因为你——”
“好啦。”白琳叹气道，“明明，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不吃的话，妈妈会很伤心的。”
云明沈默了许久，终於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吃完了碗里所有的东西。
“明明真乖……”
“云明，你把你刘海剪一剪。”
“没关系嘛，少年都会有自己的想法，供平，不用那么管着他……”
声音似乎离他越来越遥远，云明模模糊糊地听着他们的话，安静地收拾完餐桌上的垃圾，把餐具放进洗碗机里，拖着身子回到房间。
身体好像在发烫，他的唇微微红肿，周围已经起了小水泡，云明走到镜子面前，拉开衣领，看见脖子上的红疹喉结微动，额头抵在镜面上，哈了一口气。
好热，好痒……疼。
云明慢吞吞地拉开抽屉，拿起药片随意地吞了一颗，又走到镜子面前审视自己，似乎过了十分钟，他闭上双眼，滑落在地上，手打翻了书架上的日记本。
日记本摊开，落在他脚边。
2023年10月17日。
他们做得越来越过分了，我想找妈妈说，如果能转学就好了。
2023年10月18日
妈妈可能在忙吧，没有接我的电话，好想她。
2023年10月19日
腿上的伤太重，今天体育课被老师看见，他说会帮助我，跟班主任好好说。
2023年10月20日
班主任问我为什么他们会偏偏找我的麻烦……我想了想，是因为他们厌恶同性恋吗？
2023年10月21日
妈妈接电话了，她说虽然欺负我是他们的不对，但要反省自己是不是有哪方面不好？或许真的是我的问题吧，我会跟他们好好解释清楚……
2024年7月2日
没意思。
窗外的风吹进来，日记本在一页一页地被翻动，云明蹲在镜子前面，膝盖弯曲，头深深地埋在大腿处，痛苦地□□。
他明明对芒果过敏……
云明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拿起抽屉里的刀片，冷漠地看着镜子，风吹起了窗帘，隔开了他与镜子的距离。
窗帘落下，云明的脖颈溢出血珠，他呼了一口气，要加深动作时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忽然放下刀片。
云明怔住，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镜子里与他一模一样的少年笑着挥了挥手。
“嗨。”
云明面露错愕，跌倒在地上，楞楞地仰望着镜子，风又从窗户吹进来，他的刘海被吹开。
镜子中的少年刘海也被风吹开，漆黑的瞳仁像古老的水井里澄澈的水，他弯了弯眉眼，注视捏紧刀片丶呆呆的少年，蹲下轻轻叩了叩镜子，和少年平视，温柔地呢喃。
“明明，别害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