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新世界
「袛园精舍之钟声,奏诸行无常之响。」1
平安时期的中段,这首颂起镰仓时代枭雄的小诗还未诞生,但其中所述有关於盛衰轮回的故事已不新鲜。
满长的神御时期随着高天原一起失去了踪迹,徒留下信徒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寻觅生机。
人皇的权柄迎来了从未有过的高峰,神官的地位第一次低於贵族的座椅。这群鬣狗仿若丧家之犬,仓惶又无助,紧紧抱着怀中的残羹冷炙不肯松手。
危机不会等他们太久,新的野心家已经登台开始抢夺其位置。
不出意外的话,百年之后,神道的光辉将被遗忘,取而代之的是从人类中诞生的守护者——阴阳师,并以此为舞台进入妖怪横行的战国时期。
这方世界已然做好了供应接下来这场盛会的准备,更多的人口与信仰,集中了强大灵力的“奖赏”,和以严酷环境搭建起的天然角斗场……
最后的赢家会成为下一个千年的主宰,成为世界的宠儿,不断攀爬自身的发展之树。
可惜这一切都不会实现了——
这颗树还未成长,就已经从根部开始腐烂变质。天外来物寄生在宠儿的身躯里,借以掩盖自己汲取的养分。
它们裹着美丽的糖衣,像是上天的馈赠一般白白送到人们手中,满足欲望,完成愿望,以救世主的蝶翼使世人忽视它本体的恐怖。
寄生虫,请允许我这样称呼祂们。
在接下来的几十个世纪里,祂们已经从树根深处蛀蚀到了每一枝小根系。
你的亲朋好友,你的老师,你的恋人与孩子,或许某刻会突然露出一个不符合身份的笑容。一个代表着虫彻底胜利的喜悦的笑容。
他们或许是空吹的使者,或许皈依山茶会的旗下,或许生来便带有棉吐的特质。
而你不应该查觉此事。
蛀虫们已经在这颗大树上精心涂满了伪装的油漆,叫人看不穿底下的层层漏洞,然而总有一些好奇心旺盛得过头的家夥想要刨根问底。
你对你的枕边人起疑心了吗
他/她为何热衷於在周末雷打不动地参加秘密集会,还总是带着红润的脸色回来祂们的容颜是否几乎未变,而你缺衰老的很快你和祂们吵完架后,为什么总会遗忘这段记忆,只留下自己道歉的印象
你对你的同事和领居起疑心了吗
祂们竟然不会发脾气,不会像你一样愤怒地大声叫嚷,不会嚼舌,不会嫉恨某人到手的奖金比自己高。就好像祂们满意每一个人的存在,把他人的喜乐也当做自己的幸福。
你对你的孩子起疑心了吗
他/她和曾经的你不一样,从小就不喜欢顽皮捣蛋,而是像海绵一样吸收着世上的知识,彬彬有礼,十全十美。祂可以满足一切父母对於孩子的理想,但是满足不了你的。祂们好的如此殊异,和全天下其他孩子一模一样。
但是祂不理解你说的“亲子时间”是什么意思,也难以从这简陋的活动中发觉你的父爱或母爱。你的自我体验和对世界的认知正在发生冲突。
这个世界太过理性,宛如上好发条的钟表,以至於你正常的情绪被视为“反常”和“癫狂”。
你不该知道真相。
你应该遗忘祂们在深夜进入沈眠时背上会生长出一对斑斓的翅膀。
嘘,别问出来。
如果不想打破“幸福”,优秀的伴侣需要学会缄默。
如果你不肯忍耐,那么恭喜你,姐妹会将为你量身制作人造灵魂,用完美的造物代替你这个毫不起眼的螺丝钉,在这台吱吱嘎嘎的世界机器上运转。
谁都会对你这样干,如果你说出真相的话。毕竟虫是一种生命聚合体,分株不过是不同意识的自我灌装出的“独立个体”罢了。
你察觉到这层危险,谁也没敢告诉。但是秘密和真相总得有一个倾诉的地方。
你选择了宗教。
你想,守口如瓶的神父或者与利益毫不相干的神官会为你保守秘密。
为此,你特意选了一天,驾车前往远在国土边境的小村庄里的教堂。
神父是个浓眉大眼的外国人,和被这片土地腌渍入味的人们不一样,他似乎总把神呀,天使呀挂在嘴边。
“谁会信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你鄙夷他的虔诚,更不认为神明是存在的,毕竟你的教科书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人的力量远胜於神的伟力”。
不过为了找人诉说埋藏在心里的秘密,你还是忍了下来,勉强附和了几句他的祷词。
“是啊是啊,神是最伟大的……”
他停下了祷告,也许是看穿了你的心不在焉,他没有继续自己的忏悔,而是将你带进了教堂大厅侧面的忏悔室。
他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纱帘面对你,等待倾听你的故事。
你看不清他的脸,决定先开口, “我发现这个世界被虫入侵了。”
“哦”他的语气催促你讲下去。
你掰着指头告诉他你发现的异常,虽然是“日常”,但是你的直觉和教科书上的东西都告诉你这一切不对劲。你分析着你认识的这些人究竟是露出了怎样的马脚,亦或者是从何处接触到虫。
他似乎很感兴趣,忍不住坐得近了些,你能隔着帷幕从他凑近的脸颊上看见他勾起的嘴角。
难道这位神父也有过和你相似的经历吗你像是找到了尘世中唯一的知音,忍不住把自己更多的困惑和恐慌一股脑倒了出来。
你祈求有人懂你,有人能理解你的不安,有人能帮你解释这一切或者……只是递给你一杯热水
你获得了一杯热水。
刚刚声音里还透着不正常悸动的神父沈默地从忏悔室的小隔板上递给你了一杯热水。
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白开水,清澈得可以透过水面看见隔板上的木纹。
一杯好心人安慰你的开水,这能有什么不妥呢你这样问自己。
不会有问题的!这可是唯一一位认真听完你说话的神父啊!
尽管第六感一直提醒着你要谨慎,但是你还是屏蔽了它,狠下心端起了水杯。
“干了——!”你给自己壮胆,把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白开水温度适宜,划过舌根,还带着一点点橘子味,尝起来像橘子苏打水的味道。
「白开水有这么好喝的味道吗」这是你昏倒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沈重的闷响,似乎是重物击打地面的声音】,然后是【拖行声,像蛇的扭动】,一句人声“这次我绝对会献上合格的祭品”。
很久之后,你的意识渐渐苏醒过来,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你并没有立马睁开眼睛,而是谨慎地倾听身边的一切……
“最近出现的漏洞怎么越来越多了这都是第几个自然人察觉到不对之后逃跑被抓回来了”奇怪质问。
“真奇怪,”回答的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雾, “他明明不是完全自然人,怎么也觉醒质疑意识了呀”
一阵刺痛感从你的手臂传来,似乎有人抽了你的血。
还是回答的那个人, “他的基因架构链果然也发生了突变,源自■的基因被莫名隐藏起来了。”
“虫神集团的那帮家夥究竟在搞什么!这件事十有八九是他们搞出来的,嘴上说着要构建统一意识体,还不是特意把刺头激化出来……”说到这里,对方才意识到周围似乎还有别人,噤了声。
“算了吧,也不全是集团的问题。毕竟最近新的神使上来了,这位可是肃清主义者,早就看老教材里头讲什么自然人抗争不满意了。”
“再说现在哪里有什么百分百的自然人啊……等等ta怎么醒过来了!”
这就是你二次昏迷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声尖叫。
——新闻。一
【埃尔泽巴,真正虔诚的修士。他曾经是一位异教徒的神父,因为破获了异端发起的抗争,他终於凭借自己的贡献成功被虫神教派接纳,并获得了真正的“圣洗” 】
在新闻报道传回来的画面上,那名神父躬身跪在地上看不清面容,背后是一双巨大诡异的鳞翅。
想必神会接纳祂虔诚的信徒。
——新闻。二
【近日我市出现多起精神类流行性疾病,该流行病的具体表现为异常攻击性,迫害妄想症,并伴随出现有关“虫”类生物的巨大化幻觉……】
温和而克制的女声一如既往地播报着每日新闻,她显得是那么权威,以至於坐在幻觉精神病院里的你和被当做精神实验体的你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原来你患上了精神类传染病……
但是精神上的疾病,怎么会使你出现器质性的病变呢
你摸着接受过“治疗”后高高隆起的肚子,感受着肚子里千万颗绿色浮草一样的生物为你进行治疗的过程,百思不得其解。
医生定期来查看你的情况,偶尔你会听到祂说, “……Ⅺ号实验体今日状态良好,体内自然基因崩坏程度下降至55%,有望培育出真正的自然人受体。”
你听不懂这个,你只知道你即将孕育一个新诞生的小生命。
一个仅属於你的生命,一个即将延续你生命的生命,它到底是孩子,容器,碳基聚合物,还是一个崭新的“你”
激素堵塞了你大脑里的思考回路,你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就把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忘记了。
下午的阳光很好,你关掉电视,躺回床上。
你用来做胎教的课本摊开放在刚刚的茶几旁,其中有一段话被印刷厂重重标红: “世界是由人的理性和虫的光辉构筑的乌托邦。”
这就是结束了吗你沈沈闭上眼睛睡去,病房外的标签依然写着“传染病二科:精神幻觉类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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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平家物语开篇诗。</p>